宫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却隔绝不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悲恸与焦虑。
林奇低着头，紧跟在那位姓周的太监身后，眼角的余光只能扫到脚下打磨光滑的金砖和两侧朱红的高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名贵檀香的袅袅余韵、草药的苦涩，以及一丝被极力掩盖却依旧无法祛除的、病体特有的污秽气息。
越往里走，压抑的哭泣声和脚步声就越发清晰。偶尔有宫女太监匆匆而过，无一不是面色惨白，脚步虚浮，如同惊弓之鸟。
周公公的脚步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偏殿外停下。殿门外，守卫的已不是普通禁军，而是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他们的眼神如同鹰隼，冰冷地扫过周公公和林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压迫感。
“在此候着！”周公公低声对林奇说了一句，自己则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堆起极致的恭敬与哀戚，才小心翼翼地躬着身子走进殿内。
林奇站在殿外，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带着无尽疲惫和沙哑的询问声，以及周公公低声下气的回话。
“……奴婢该死……城外鹰扬卫报……言此人能断奇症……所言症状竟与长孙殿下……有几分吻合……奴婢不敢专擅……”
短暂的死寂。
随即，一个低沉、沙哑，却蕴含着难以形容的威严和暴戾气息的声音猛地响起，如同困兽的咆哮，震得殿外的林奇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放屁！太医院那么多饭桶都看不出个子丑寅卯！一个来路不明的野郎中，就敢夸此海口？拖出去！砍了！”
仅仅是声音，就带着一股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恐怖煞气，让林奇浑身汗毛倒竖，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朱元璋！这一定是洪武大帝朱元璋！
周公公似乎吓坏了，声音带着哭腔和剧烈的颤抖：“陛…陛下息怒！此人…此人衣着怪异，言谈迥异常人，或…或真有海外秘法？他说…他说若不能缓解殿下痛苦，愿…愿立军令状，九死不悔！如今殿下……奴婢万死……求陛下……万一……”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另一个温和些，却同样充满无尽疲惫和悲伤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父皇……事已至此……或许……让他一试？雄英他……太痛苦了……”
这应该是太子朱标！
良久，那暴戾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不耐烦和死马当活马医的躁郁：“让他滚进来！若有一句虚言，立刻凌迟！”
“宣——揭榜医者，入殿觐见！”内侍尖利的声音传来。
林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对千古一帝的天然恐惧，努力让自己回想起进入手术室前那种专注和冷静的状态。他整理了一下破烂的手术服（虽然并无卵用），低着头，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殿内灯火通明，却气氛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
正中的软榻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被锦被包裹，看不清面容，只能听到极其微弱而痛苦的呻吟。榻边，一位身穿杏黄龙袍、面容憔悴至极、双眼红肿的年轻男子（朱标）正紧紧握着那只露出被子的小手，脸上是心如刀割的绝望。
而就在榻前不远，一个身影背对着殿门，负手而立。他身材并不算格外高大，但站在那里，却像是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一股无形的、令人胆寒的威压笼罩着整个大殿！他仅仅是一个背影，就仿佛凝聚了尸山血海和无上权柄，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围跪着一地噤若寒蝉的太医和内侍，个个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林奇不敢多看，按照周公公事先低声提点过的，躬身行礼：“草民林奇，叩见陛下，太子殿下。”
那负手而立的背影猛地转过身来。
一张布满了皱纹、黝黑而冷峻的脸庞映入林奇眼帘。那双眼睛，锐利得如同鹰隼，充斥着血丝、悲痛、以及一种极度不耐烦的、审视蝼蚁般的暴戾光芒。他只是随意地扫了林奇一眼，那目光就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林奇的皮肤。
“抬起头来。”朱元璋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林奇缓缓抬头，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保持敬畏而不失镇定，迎向那足以让任何人崩溃的注视。
“你说你能治咱大孙的病？”朱元璋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林奇窒息，“你最好说的是实话。否则，咱会让你知道，什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草民不敢妄言。”林奇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干涩，但逻辑清晰，“医者父母心，草民虽才疏学浅，亦愿竭尽所能，为皇长孙殿下减轻苦楚。恳请陛下，允草民近前诊视。”
朱元璋死死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任何一丝欺骗。最终，他猛地一挥手，像是驱赶苍蝇：“去看！若看不出个所以然，哼！”
林奇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在朱元璋和朱标如同实质的目光注视下，快步走到榻前。
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朱雄英情况的危急。孩子面色潮红得不正常，呼吸急促而微弱，嘴唇干裂，即便在昏迷中，眉头也紧紧皱着，显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空气中那股秽物的气味更加明显。
太子朱标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林奇，眼中是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先生……若能救吾儿……孤……必有重谢……”
“殿下言重，此乃医者本分。”林奇沉声应道，随即摒除一切杂念，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极度专注的状态。
他先是仔细观察了朱雄英的面色、瞳孔反应（对光反应已经有些迟钝），然后小心翼翼地翻开他的眼皮，查看舌苔。接着，他无视了周围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伸出手，轻轻按压朱雄英的腹部。
当他的手指按到右下腹时，即使是在昏迷中，朱雄英的身体也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痛苦呻吟。
“这里痛？”林奇低声问，虽然知道得不到回应，但这是职业习惯。
随即，他又轻轻尝试弯曲孩子的脖颈。刚一动，阻力明显，孩子再次露出痛苦表情！
腹膜刺激征！颈项强直！
林奇的心猛地一沉。体查的迹象，高度指向急性阑尾炎并发腹膜炎，甚至可能已经穿孔！并且伴有颅内高压症状（可能是严重感染引发的中毒性脑病）！
情况比想象的还要危急！放在现代，也是必须立刻推进手术室的急症！
“如何？”朱元璋不耐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浓浓的怀疑。
林奇转过身，面色凝重无比，他知道自己的话将石破天惊。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朱元璋和朱标，用尽可能清晰肯定的语气说道：“陛下，太子殿下，草民已初步诊断。皇长孙殿下所患，并非寻常痘疹风寒，而是‘肠痈’之极症，亦即‘绞肠痧’！痈脓已生，恐……恐将破溃！兼且热毒上攻，侵扰神明，故有高热惊厥之象！”
“肠痈？！”跪在地上的太医中，有人忍不住失声惊呼。
“荒谬！长孙殿下年纪幼小，怎会……”另一个老太医下意识反驳。
“闭嘴！”朱元璋猛地一声怒吼，如同炸雷，吓得所有太医瞬间伏地，不敢再言。他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林奇：“你确定？太医院也有人提过此议，但用药为何全然无效？！”
“因为痈脓已成！”林奇斩钉截铁，“陛下，寻常汤药对于已成之痈脓，如同隔靴搔痒，根本无法化解！一旦痈脓破裂，毒汁流入腹腔，便是……便是神仙难救！如今殿下高热不退，神志昏蒙，皆是痈毒肆虐所致！必须立刻……”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榻上的朱雄英猛地抽搐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小小的身体反弓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脸色由潮红瞬间转向青紫！
“雄英！！”朱标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扑了上去。
“大孙！！”朱元璋也猛地冲了过去，脸上的暴戾和威严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所取代。
整个大殿顿时乱作一团！太医们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想上前又不敢。
林奇脸色也变了！这是急性喉痉挛或者呕吐物窒息？可能是惊厥引发的！
“让开！”林奇猛地大喝一声，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君臣礼仪，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一个内侍，冲到榻前。
只见朱雄英牙关紧咬，面色青紫，呼吸几乎停止！
“快！把他侧过来！清理口鼻！”林奇急声吼道，同时双手已经动作起来，极其熟练地将孩子侧卧，用手指迅速清理其口腔。
朱标完全慌了神，下意识地按照林奇的指示帮忙。
朱元璋站在一旁，看着林奇那快如闪电、却又异常精准熟练的动作，看着他脸上那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和专注，那滔天的怒火和杀意竟然被硬生生压住了一瞬！
这小子……手法好像……有点东西？
林奇清理完口腔，见孩子仍未恢复呼吸，毫不犹豫，立刻俯下身，捏住孩子的鼻子，进行了两次人工呼吸！
“嘶——！”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他竟然敢对皇长孙……做如此……亵渎之事？！
朱元璋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血丝爆满，手下意识地按向了腰间的佩刀！
但就在下一刻——
“咳……哇……”朱雄英猛地咳出一口浓痰，随即发出了微弱却清晰的哭声，青紫的面色也开始缓缓恢复。
窒息解除了！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着林奇，眼神如同看一个怪物，或者说……看一个刚刚施展了神迹的人？
朱元璋按在刀柄上的手，僵住了。他看看恢复呼吸、虽然依旧虚弱但显然刚从鬼门关被拉回来一步的孙子，再看看额角渗汗、面色沉静的林奇，脸上的暴怒缓缓转变为一种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朱标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看着林奇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希望！
林奇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连忙后退一步，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情急之下，多有冒犯！殿下刚才是痰厥窒息，若不立刻施救，后果不堪设想！”
朱元璋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依旧残留着震惊和审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奇。
足足过了十几秒，那仿佛凝固了时间的威压才稍稍散去。
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暴戾，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压抑着的急切：
“你……刚才说，必须立刻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