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干旱比预想中来得更猛烈。
龟裂的土地像是巨兽死亡后裸露的狰狞骸骨,延伸到视线的尽头。原本应该水草丰美的夏季牧场,如今只剩下零星枯黄的草根,在热风中瑟瑟发抖。牛羊成片倒毙,尸体在烈日下迅速腐烂,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绝望的气氛,如同瘟疫般在草原上蔓延。
喀尔喀部首领巴特尔站在自己的帐篷外,原本雄壮的身躯此刻显得有些佝偻。他看着眼前这片生养了他的草原变成这副模样,眼眶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难以掩饰的焦灼与痛苦。部落里的巫师已经跳了三天三夜的大神,天空却依旧湛蓝得残忍,没有一丝云彩。
“首领,不能再等了!部落的存水,最多只够支撑五天!”一个千夫长嗓音沙哑地汇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巴特尔沉默着,拳头紧紧攥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想起前几天收到的,来自南方那个庞大帝国的警告——明军统帅蓝玉派人送来消息,言及今夏或有罕见大旱,提醒各部早做准备,并可依照“茶马新政”,以劳力或物资向明军控制的“北疆水利营”换取紧急供水。
当时他对此嗤之以鼻。明人懂什么草原?他们不过是仗着刀锋犀利,想要进一步控制草原的借口罢了!草原的生存法则,是狼的法则,是掠夺与坚韧,岂能仰仗仇敌的施舍?
可现在……他错了。
“父亲,”他的长子,年轻的勇士哈尔巴日快步走来,脸上带着异样的神色,“刚刚收到消息,靠近明军总督府的那些小部落,他们……他们没有逃荒。”
巴特尔猛地转头:“什么?他们哪来的水?”
“是……是明人。”哈尔巴日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们真的挖出了水!不是靠祈祷,不是靠寻找偶尔幸存的泉眼,是一种……一种很奇怪的方法。他们在地下挖了很深的渠道,引来了远处雪山融水。他们的牲畜有草料,老人和孩子还能分到干净的饮水。”
巴特尔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明人,竟然真的能对抗长生天的意志?
与此同时,北疆总督府内,气氛同样凝重,却透着一种有序的繁忙。
林奇站在一副巨大的沙盘前,沙盘上清晰地标注着北疆地形、水系以及刚刚建成不久的几处“坎儿井”示范点。蓝玉一身常服,站在他身旁,眉头紧锁。
“报——!”一名斥候疾步入内,“总督,林院正!喀尔喀部周边已确认出现大规模牲畜死亡,部分牧民开始向西南方向流窜,疑似欲冲击我边境榷场!”
蓝玉眼中厉色一闪:“果然来了!传令各边镇,加强戒备……”
“大将军,稍安勿躁。”林奇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指向沙盘上喀尔喀部的位置,“硬碰硬,徒增伤亡,且后患无穷。我们准备了这么久,该让草原的朋友们,亲眼看看‘格物’的力量了。”
他转头看向一旁侍立的徐尚庸:“示范点的坎儿井,出水情况如何?”
徐尚庸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老师,一切顺利!出水量稳定,水质清澈,周边规划的试验草场已经开始返绿!按照您的吩咐,我们‘允许’了几个附近小部落的牧民‘偶然’看到取水过程,现在消息应该已经传开了。”
林奇点头:“很好。巴特尔是个固执的人,但更是一个负责任的首领。当部落存亡压倒个人荣辱时,他会做出正确选择的。让我们再给他加一把火。”
他沉吟片刻,对蓝玉道:“大将军,可否请你的骑兵,‘护送’一批满载清水和草料的马车,到喀尔喀部边界巡弋一番?记住,只展示,不攻击,不进入他们的传统领地。”
蓝玉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林奇的用意,嘴角扯出一个有些冷酷的笑容:“攻心为上?好!本督倒要看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口渴的滋味更难熬!”
当明军骑兵护卫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运水车队,浩浩荡荡出现在喀尔喀部边缘时,引起的骚动是空前的。清澈的水在木桶中荡漾,干燥的草料散发出诱人的气息,这对于濒临绝境的牧民而言,是比刀剑更锋利的武器。
巴特尔站在高处,看着部落里族人望向南方那渴望甚至带着一丝哀求的眼神,听着孩子们因为干渴而发出的微弱哭泣,他坚固如磐石的内心,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就在巴特尔内心剧烈挣扎,几乎要放下骄傲,派使者前往明军大营谈判时,另一股暗流也在涌动。
晋王派出的密使,巧妙地避开了明军的巡逻线,抵达了喀尔喀部。在一顶隐秘的帐篷里,密使向巴特尔展示了晋王的“诚意”——并非实实在在的物资,而是一个极其恶毒的计划。
“首领,我家王爷深知您的困境。明人的水,是裹着蜜糖的毒药,一旦接受,喀尔喀部将永世为奴!”密使声音阴冷,“王爷有一计,可解您燃眉之急,更能重创林奇、蓝玉!”
“计将安出?”
“伪降!”密使吐出两个字,“您可假意接受明人的条件,换取水和食物。待部落恢复元气,明军松懈之际,我家王爷会设法在明军内部制造混乱,比如……断其漕运粮草。届时,您可联合其他被明人‘水利’控制的部落,同时发难,里应外合!不仅能夺回所有物资,更能一举摧毁北疆总督府,重现草原荣光!”
巴特尔心脏狂跳。这个计划极其冒险,但……似乎是为数不多的,既能解当下之危,又能反击明人的方法。巨大的诱惑与对明人天生的不信任交织在一起。
然而,无论是晋王还是巴特尔,都低估了林奇对情报的掌控力。
就在密使离开喀尔喀部不久,一份用留声机录下的、经过技术手段增强清晰度的谈话记录副本,连同格物院最新的情报分析,就摆在了林奇的案头。
“果然……晋王还是这套,驱虎吞狼,背后捅刀。”林奇冷笑。他之前故意放出的“坎儿井”消息,以及运水车队的巡弋,不仅是为了施压,更是为了逼出潜藏的敌人。
他没有立刻采取行动揭穿,而是对徐尚庸吩咐道:“把我们‘无意中’截获的这份情报,‘泄露’给巴特尔最信任的儿子,哈尔巴日。记住,要让他相信,这是他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偶然’发现的。”
当年轻气盛、崇尚勇士荣誉的哈尔巴日,“意外”得知晋王不仅要利用他们部落当炮灰,甚至计划在事成后联合瓦剌吞并喀尔喀部时,他彻底愤怒了。他拿着复刻的留声机磁盘(林奇贴心地准备了草原人能听懂的语言版本),冲进了巴特尔的帐篷。
父子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磁盘里晋王密使那阴险的声音,成了压垮巴特尔对“合作”幻想的最后一根稻草。
“父亲!您听到了吗?这些狡诈的南人,无论是晋王还是明朝皇帝,他们都在算计我们!但至少,蓝玉和林奇,他们拿出了实实在在的水!而晋王,只给了我们一个通往地狱的陷阱!”哈尔巴日激动地吼道,他刚刚亲眼见证了坎儿井的奇迹,对林奇描述的“引水抗旱”有了直观的认识,心态早已转变。
巴特尔颓然坐倒在垫子上,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他看着愤怒的儿子,又想起部落子民那渴求生存的眼神,以及晋王那令人齿冷的阴谋。
信仰、骄傲、仇恨,在生存与背叛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眼中虽然疲惫,却多了一丝决断:“你说得对,我的儿子。我们喀尔喀部的敌人,不是能让我们活下去的人,而是想把我们推向死路的人。”
他站起身,恢复了部落首领的威严:“传令下去,打开部落大门,以我巴特尔的名义,派遣使者,携带白旗……不,携带最洁白的哈达,前往明军大营。我们喀尔喀部,愿意遵从‘茶马新政’,以诚心……换取生存之水。”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将我们与晋王使者接触的细节,以及这份‘声音证据’,一并交给明军。这是我们……投诚的诚意。”
当喀尔喀部的使者捧着哈达和留声机磁盘,出现在明军大营前时,蓝玉抚掌大笑,对身旁的林奇道:“林院正,你这攻心之术,堪称鬼神之谋!不费一兵一卒,竟折服了巴特尔这头倔驴!”
林奇看着远方,却轻轻摇头:“大将军,这只是开始。晋王此计不成,必有后手。而且,我们解决了喀尔喀部的危机,但草原的旱情还在加剧,更多的部落还在观望,甚至可能被晋王和瓦剌利用。”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更重要的是,刚刚接到金陵密电,陛下……近日咳血之症加重,已连续三日未能临朝。”
蓝玉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林奇的目光越过军营,望向南方,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波云诡谲的金陵皇城。
草原的惊雷乍响,化解了一场叛乱。但帝国心脏上空凝聚的雷云,似乎才刚刚开始积聚力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