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碎了。
它穿透那枚悬在颈间的琉璃,被其内部纵横交错的、蛛网般的亿万道裂痕,切割成了无数片细碎的、迷离而哀伤的虹光。
每一道裂痕,都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封存着一段悲剧的过往。而所有的虹光汇聚在一起,非但没有呈现出璀璨,反而投射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破碎的美感。
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正轻轻地覆盖在这枚“碎心琉璃”吊坠上。指尖的温度,似乎比琉璃本身还要冰冷几分。
紫宸殿内,暖炉里燃着的“静心香”青烟袅袅,如同一缕被驯服的魂,安静地盘旋、散开,将一室的清冷都染上了几分檀木的暖意。炉火映照在光滑如镜的地砖上,投下一片橘红色的、温柔的光晕。
但这份温暖,似乎始终无法抵达榻上那道绝世的身影。
凰曦夜半倚在软榻上,一头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她毫无瑕疵的侧脸上,衬得那份清冷更多了一丝慵懒的意味。她没有穿那身象征着无上皇权的繁复帝袍,只着一袭月白色的宫装长裙,让她看起来,少了些俯瞰众生的神性,多了些属于女子的柔弱。
可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冰冷与疏离,却像是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世间所有的暖意。
顾长生就坐在她身旁,将她微凉的手拢在自己的掌心,用自己的体温,徒劳地试图温暖那片仿佛永远也捂不热的冰雪。
他能感觉到,从镇魂神殿回来后,她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那双平日里古井无波的凤眸中,偶尔闪过的一丝阴郁,却骗不了人。
“温如玉的奏折,又留中了。”
最终,还是凰曦夜先打破了这片宁静。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冰湖上,没有惊起半点波澜,只是让那份寂静变得更加纯粹。
她说的,是当朝宰相温如玉请求暂缓“薪火大阵”新一轮材料征集的奏疏。那是灭世计划的根基之一,而温如玉,已经是第三次上书阻挠了。
顾长生没有去看那份被随意丢在桌案上的奏折,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脸上。他轻轻摩挲着她光洁的手背,柔声问道:“又惹你心烦了?”
凰曦夜微微摇了摇头,视线却落在了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上。
“他不是心烦,是麻烦。”她淡淡地说道,“老成谋国,眼光毒辣,却也总想着在不掀翻桌子的情况下解决问题。他不懂,这张桌子,早就从根上烂透了。”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胸前的碎心琉璃上轻轻划过,那细微的摩擦声,带着一丝难言的疲惫。
“他这样的人,最是固执。就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搬不动,也砸不碎。”
顾长生安静地听着,他知道,这看似在评点朝臣的话语背后,藏着她不愿轻易示人的情绪。这是她信任他的方式,用讨论天下大势的口吻,来诉说自己内心的孤独与重压。
“石头再硬,也挡不住潮水。”顾长生轻声说,“只要你决定了方向,他们迟早要让路。”
凰曦夜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弧度。
“潮水……”她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然后缓缓转过头,看向顾长生,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毫不掩饰的担忧,“可潮水之前,还有堤坝。镇魂神殿那位,就是最坚固的一道。”
她停顿了一下,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顾长生,仿佛要将他吸进去。
“玄寂……他找过你了,对不对?”
虽然是问句,但她的语气却无比笃定。
顾长生心中一暖,他知道自己回来后平静的表象,终究没能瞒过她。他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坦然地点了点头。
“聊了几句。”
“聊了几句?”凰曦夜的声调微微上扬了一丝,那份帝王的威严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带着一丝冰冷的怒意,“若非你腕上的‘同心镯’有反应,我险些就被他瞒了过去!他竟敢直接对你动用‘法则镇压’!”
那只玉镯,是她用自己的一缕本命魂火温养而成,虽无攻伐之力,却能让她清晰地感知到顾长生的状态。
顾长生笑了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他奈何不了我。”
他的轻松,却未能让她眉宇间的阴云散去分毫。
“他奈何不了你,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凰曦夜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你的‘无罪’,在玄寂眼中,就是动摇国本的异端。他一次不成,就一定会有下一次,而且会用更直接、更不择手段的方式。”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压下心中的烦躁,就连身边的护卫影月,那日感知到你的气息在镇魂神殿附近变得紊乱,都差点控制不住情绪要冲进去。
她的话语间,透着一种深深的无力。她可以掌控帝国的千军万马,可以决定无数人的生死,却似乎无法完全护住身边这一个人的周全。因为她的敌人,不仅仅是朝臣,更是这个世界根深蒂固的法则与秩序。
顾长生看着她眼中的疲惫与担忧,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刺痛了。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凰曦夜的身体微微一僵,但随即就放松下来,像一只找到了港湾的倦鸟,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一股幽冷的、如同雪后梅林般的清香,萦绕在顾长生的鼻尖。她的身体,隔着衣衫,依旧透着那股令人心疼的冰凉。
“辛苦你了。”顾长生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轻声说道,“这些事情,本不该由你一个人来扛。”
怀中的娇躯,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良久,凰曦夜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闷闷地说道:“我习惯了。”
是啊,她习惯了。从出生那一刻起,她就背负着世间最沉重的罪业,行走在最孤独的王座之上。所有人都敬她,畏她,却无一人敢亲近她。
直到他的出现。
“以后,有我。”顾长生没有说太多豪言壮语,只是用最简单的三个字,许下了最重的承诺。
凰曦夜没有说话,只是靠得更紧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她仿佛不经意地再次开口,声音里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温如玉那边,最近也有些不寻常的动静。我安插在相府的人回报,最近,有个镇业师出身的言官,叫李思源的,频频与他私下会晤。”
顾长生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
“镇业师?”
“嗯。”凰曦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轻蔑,“一个靠着祖上荫庇,在镇魂神殿挂了个虚职的小角色。平日里最是趋炎附势,不知怎的,就入了温相的眼。”
她似乎只是将这当成了一件朝堂上的寻常异动,无意中透露给了顾长生。
但顾长生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
镇业师,与镇魂神殿关系匪浅。温如玉,是反对灭世计划的保守派首领。这两个本不该有太多交集的人,却走到了一起。这背后,是否意味着,玄寂与温如玉,这两股最大的反对势力,已经开始有了联手的迹象?
他们共同的目标是谁?
是灭世的女帝。
更是女帝身边,这个被他们视为最大变数的……自己。
一张针对他的大网,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张开。
顾长生没有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他不想再增加她的负担。他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感受着她身体传来的冰冷,和那份冰冷之下,唯独对他一人敞开的信任与依赖。
他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她胸前的那枚碎心琉璃。
吊坠入手冰凉,那份寒意仿佛能透过皮肤,直刺心底。
他忽然明白了,这枚吊坠,就像是她的心。外表坚硬,内在却布满了无法愈合的裂痕,透着无尽的悲伤与冰冷。
这世间,所有人都只看到了她身为帝君的强大与威严,却只有他知道,这副冰冷的躯壳之下,藏着一颗多么渴望温暖的、破碎的心。
顾长生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低头在她的额前,印下了一个温柔的吻。
“曦夜。”
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字。
“这世间的一切,或许都让你觉得冰冷。”
他的目光,落在那枚折射着哀伤光芒的琉璃吊坠上,声音无比坚定。
“但从今往后,有我。”
“唯有我,能触碰你心底的冰冷。也唯有我,会用一生,去温暖它。”
凰曦夜的掌心依然冰冷,但顾长生却清晰地感受到,在她那颗破碎而疲惫的心湖深处,有一团不愿熄灭的火苗,因为他的话,重新燃起了灼热的光。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被动地等待风暴的来临。
他必须主动出击,成为她真正的依靠,为她扫平前路上所有的荆棘与敌人。
哪怕,那意味着与整个世界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