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厂区的路灯拉出两道长长的、纠缠不清的影子。
许耀的心跳因为她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漏跳了半拍。他看着她,那双总是躲闪的眼睛此刻正笔直地望着自己,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怯,只有一种刨根问底的、令人无所遁形的执拗。
你喜欢我什么?
这问题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砸得他脑子里那片本就混乱的湖水,瞬间波澜四起。
喜欢她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看不见她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干什么都不得劲。看见她跟别的男人(哪怕是流水线上的工友)说笑,他就想冲上去把人隔开。
她一哭,他心里就又烦又乱,像被猫爪子挠过一样。
可这些能说吗?
太丢人了。
他许耀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过。
于是,太子爷的骄傲和别扭在瞬间占了上风。
他嗤笑一声,那张英俊的脸庞上重新挂上了惯有的、吊儿郎当的嘲弄。
“我喜欢你?”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里写满了浮夸的嫌弃,“陶盼弟,你跑步把脑子跑坏了?做什么白日梦呢?”
陶盼弟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连眼睫毛都没颤一下。
然后,她点了下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哦,那我走了。”
说完,她真的转身就走,没有半分留恋,背影干脆得像是在跟一个问路的陌生人道别。
“……”
许耀僵在原地。
剧本不是这么演的啊!她不该是恼羞成怒,或者委屈落泪,再不济也该骂他一句“混蛋”吧?
就一句“哦”?
这算什么反应?一拳打在棉花上,不,是打在了一团虚无的空气里,让他憋了一肚子的劲儿,全都泄了个干净。
眼看那个纤细的背影越走越远,即将融入宿舍楼门口的光晕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等等!”
他想都没想,拔腿就追了上去,再次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粗,不过他还是一只手就能完全握住,皮肤是温的,却让他觉得有些烫手。
陶盼弟被他拉得停下脚步,终于回头,脸上带了一丝不耐烦。
“你到底想干嘛?”
“我……”许耀被她问得卡壳,看着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心一横,脱口而出,“我是喜欢你!”
他吼得理直气壮,仿佛在宣布什么真理。
陶盼弟像是没听见他那句惊天动地的“告白”,只是平静地、执着地,又问了一遍。
“喜欢我什么?”
又来了。
许耀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在突突直跳。
这个问题,比他公司法务部准备的任何一份合同条款都难搞。
他脑子飞速运转,搜索着所有能用的词汇。温柔?善良?她好像是。
但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那么别扭?漂亮?可爱?对着她这张扔人堆里都找不着的脸,他说不出口。
既然正经的路走不通,那就只能走邪路了。
许耀的桃花眼一眯,嘴角咧开一个痞气十足的、欠揍的笑。
“嘿嘿,”他笑得像只不怀好意的黄鼠狼,“想知道?”
他故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喜欢你屁股大,能生养。”
陶盼弟的瞳孔猛地一缩。
许耀完全没察觉,甚至为自己的“坦诚”感到一丝得意,继续补充:“喜欢你胸也不小,还喜欢你是个离过婚的,没那么多小姑娘的臭毛病。”
他看着她越来越黑的脸,非但没收敛,反而说得更起劲了,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独特品味:“还有,就喜欢你这长相普通的,安全,带出去不用担心被撬墙角。哦对,最近好像还瘦了点,不过还是肉肉的,捏着舒服。”
说完,他还不知死活地总结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求表扬的无赖:“怎么样?这个答案,满意不?”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几只不知名的夏虫在草丛里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在为这位作死的勇士,提前奏响哀乐。
陶盼弟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帅得人神共愤,却说着猪狗不如话的脸,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齐齐冲向天灵盖。
半晌,她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一个字。
“滚。”
“大爷我就不滚。”许耀非但不怕,反而笑得更欢了,他就是喜欢看她这副被气得快要爆炸,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他觉得这比看她哭,有意思多了。
然而,他预想中的暴怒没有到来。
陶盼弟忽然就平静了下来,那双眼睛里的怒火,像是被一场突如其来地大雪覆盖,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的白。
“许耀,”她开口,声音冷静得可怕,“你觉得你这些话,很好笑吗?”
许耀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我……”
“你喜欢我屁股大,胸大?”她扯了扯嘴角,那笑意比哭还难看,“所以,在你眼里,我跟那些养在圈里的牲口,没什么区别,对吗?看哪个膘肥体壮,就挑哪个?”
“我不是那个意思!”许耀急了,他感觉事情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你喜欢我离过婚,没文化?”陶盼弟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扎向他,也扎向她自己,“因为这样的女人在你看来,更廉价,更卑微,玩腻了也更容易甩掉,是吗?连分手费都能省一大笔。”
“陶盼弟你胡说八道什么!”许耀的脸色彻底变了,声音也陡然拔高。
这些话太诛心了。
他从来,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我胡说?”陶盼弟笑了,眼底却是一片荒芜,“那你喜欢我长得普通还胖?是因为把我带出去,更能衬托你许大少爷的不凡品味,饥不择食,还是因为找一个丑的,更能满足你那种高高在上的、施舍般的优越感?”
她一步步逼近,许耀却在她的逼视下一步步后退。
他引以为傲的口才,此刻像生了锈的齿轮,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他只能看着她,看着她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话,将他那份自以为是的“喜欢”,剖析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许耀,你不是喜欢我。”
陶盼弟站定,与他隔着一步之遥,下了最后的结论。
“你只是……病了。”
她看着他那张写满错愕和慌乱的俊脸,眼神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
“你见惯了山珍海味,偶尔看见路边的野菜,就觉得新鲜,想尝尝。你不是爱上了野菜的味道,你只是厌倦了山珍海味而已。”
“你也不是真的想得到我,你只是享受这种追逐和征服的游戏。因为我反抗,因为我不顺从,所以激起了你的好胜心。”
“你高高在上太久了,许总。”
她最后看了一眼他那辆停在不远处,在夜色中依然闪闪发光的迈巴赫,语气无比认真。
“你病得不轻。”
“我给你个建议。”
“去挂个精神科看看吧。”
说完这句话,陶盼弟再也没有看他一眼,转身,刷开宿舍楼的门禁,决绝地走了进去。
“砰”的一声,玻璃门在身后合上,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许耀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厂区里,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
他脑子里,反复回荡着她最后那句话。
——去挂个精神科看看吧。
他……病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高定西装,限量版腕表,浑身上下都写着“正常”和“精英”。
可为什么,心口那个位置,像是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块,空得发慌,还带着密密麻麻的、尖锐的刺痛。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好像……是有点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