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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震泥阳援卒至,锋摧虎豹铁骑迟。

血透征袍王气烈,骨埋隘口汉堤危。

青衿带剑冲前阵,烽火连天告后师。

残旗半卷寒星下,犹有忠魂未肯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僵持时刻,泥阳城方向,突然响起了震天的战鼓声!

咚!咚!咚!咚!

鼓声雄浑而急促,如同大地的心跳,瞬间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紧接着,泥阳城那并不高大的城门轰然洞开!一队队身着杂色衣甲、手持长矛、环首刀甚至草叉、锄头的青壮,在几名低级军官和文吏的带领下,如同决堤的洪流般涌了出来!为首一人,年约四十,身着青色文士袍,外罩简陋的皮甲,手中却紧握着一柄血迹斑斑的长剑,正是泥阳县令杜恕!他身边,跟着那个十三岁的少年杜预,小脸绷得紧紧的,手中也握着一柄小小的环首刀。

“援兵!是泥阳的援兵!”

“杜县令带人来了!”

隘口苦战的蜀军士兵们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虽然来的只是泥阳城的民壮和少量守军,远非精锐,但在这绝境之中,这支援军的出现,如同黑夜中的火炬,点燃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大汉的儿郎们!随本官杀敌!护卫家园!”杜恕的声音带着文人的清朗,此刻却充满了决绝的力量!他挥剑前指,率先朝着魏军侧翼冲去!他身后的民壮们,虽然脸上带着恐惧,脚步有些踉跄,但在杜恕的带领下,在妻儿老小就在身后的信念支撑下,也发出了参差不齐却充满血性的呐喊,挺着简陋的武器,跟着冲了上去!

“杀魏狗!保泥阳!”

少年杜预紧紧跟在父亲身边,小小的身影在如林的刀枪中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坚定。他看着眼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小脸煞白,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但眼神却死死盯着前方那个浑身浴血、如同山岳般屹立不倒的身影——安汉将军王平。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在他小小的胸膛里奔涌。

泥阳民壮的加入,虽然无法立刻扭转战局,却如同在魏军汹涌的攻势浪潮中投入了一块巨石!他们从侧后方冲击着牛盖的步卒和张特从崖顶冲下的部队,成功地搅乱了魏军的阵脚,极大地缓解了隘口核心阵地的压力!更关键的是,这股决绝的气势,让魏军感到了后方的不稳和威胁!

与此同时,在泥阳城东面的天际尽头,一道笔直的狼烟,带着不屈的意志,正奋力地刺向铅灰色的苍穹!那是泥阳点燃的、向长安方向告急求援的烽火!

郭淮端坐马上,深邃的目光扫过陷入僵持的鹰喙隘口,又望向泥阳城东那道升腾的狼烟,最后落在泥阳城下那群挥舞着简陋武器、却爆发出惊人勇气的民壮身上。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王平的顽强,超出了他的预料。泥阳民壮的决死反扑,更是意外之变。而那道升起的狼烟,则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的神经上——长安的蜀军主力,随时可能赶到!

“将军,蜀军援兵烽火已起!泥阳民壮拼死反扑,王平困兽犹斗,我军伤亡颇重,锐气已挫!是否……”副将邓艾再次策马靠近,语气凝重地建议。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郭淮沉默着。夕阳的余晖将他玄甲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脚下染血的泥地上。他死死盯着隘口处那个依旧拄着长矛、如同血人般屹立不倒的身影——王平。那身影仿佛成了蜀汉不屈意志的象征。片刻,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

“鸣金!”郭淮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张特,稳住崖顶阵脚。牛盖断后。全军——徐徐后撤!焚烧所掠城外粮草辎重!”

“呜——呜——呜——”

低沉而悠长的鸣金声,如同丧钟般在魏军阵后响起,瞬间传遍了整个战场!

鸣金声如同冰水,浇熄了魏军最后一丝进攻的狂热。正在猛攻的牛盖步卒和张特部闻声,如同潮水撞上礁石般,攻势戛然而止,随即带着不甘和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开始交替掩护着向后退却。崖顶的张特部也停止了冲锋,依托崖顶构筑简易防线。战场上,只剩下蜀军士兵粗重如牛的喘息、伤者压抑的呻吟和兵刃无力坠地的叮当声。

王平拄着长矛,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地摇晃着。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排山倒海般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瞬间将他淹没。视野开始模糊,旋转。他看到陈忠和石柱跌跌撞撞地扑过来,脸上混杂着狂喜和泪水。他看到杜恕带着民壮冲到了近前,文士袍上溅满了泥点和血迹。他还看到那个叫杜预的少年,正蹲在赵大牙倒下的地方,小手颤抖着想要去触碰,却又不敢,小脸上全是泪痕。

“将军!将军!魏狗退了!我们守住了!守住了!”陈忠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扶住王平摇摇欲坠的身体。

王平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涌上一股腥甜。他艰难地抬起还能动的右手,指向西面——魏军后撤的方向。浓烟滚滚升起,遮蔽了夕阳最后的光线,那是郭淮在焚烧来不及带走的粮草辎重。火光映照下,魏军黑色的洪流正有条不紊地退入暮色笼罩的子午岭深处。

“传……传令……”王平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仅存的力气,“救治……伤员……清点……伤亡……加固……防线……谨防……郭淮……回马枪……”话未说完,眼前一黑,沉重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

“将军!”陈忠和石柱失声惊呼,慌忙将他抱住。

“快!杜老!杜老!将军昏过去了!”陈忠朝着后方嘶声大喊。

老军医杜衡提着药箱,跌跌撞撞地分开人群冲了过来。他只看了一眼王平的伤势,脸色瞬间变得比王平还要惨白。肩头、后背、大腿,三处重伤,失血过多,人已陷入深度昏迷!他颤抖着手,迅速剪开王平被血浸透的征袍和绷带,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

“快!止血散!金疮药!热水!干净麻布!快啊!”杜衡的声音尖利而急促,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他熟练地将大量药粉撒在伤口上,用干净的麻布紧紧按压。然而,大腿外侧的伤口太深,鲜血依旧汩汩涌出,染红了杜衡的双手和衣襟。

“按住这里!用力按住!”杜衡对着石柱吼道。石柱那双沾满敌人和自己鲜血的大手,此刻却无比轻柔而坚定地按压在王平的伤口上方,巨大的力量有效地减缓了血流。

杜衡又飞快地处理着王平后背和肩头的箭伤。肩胛骨下的箭创尤其麻烦,箭头可能伤及了骨头。他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钳子夹住留在外面的箭杆,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

“呃!”昏迷中的王平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一支带着倒刺、沾满碎肉的箭簇被拔了出来!鲜血如同小泉般涌出!杜衡迅速用烧红的烙铁(简易消毒)烫了一下创口边缘,发出嗤嗤的声响和皮肉焦糊的气味,然后再次撒上厚厚一层金疮药,用麻布紧紧包扎。

整个过程中,周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杜衡那双上下翻飞的手和地上那个生死未卜的身影。杜预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角,小脸煞白,眼泪无声地流淌。石柱按着王平大腿的手在微微颤抖,虎目含泪。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一个世纪。杜衡终于停下了手,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他花白的鬓发。他探了探王平的鼻息和脉搏,虽然微弱,但总算平稳了一些。

“血……暂时止住了……”杜衡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但失血太多,元气大伤,伤口极易溃脓……必须立刻送回泥阳城静养!不能再有丝毫劳顿!否则……神仙难救!”他的话语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快!准备担架!送将军回城!”杜恕立刻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几名身强力壮的民壮迅速找来门板,铺上尽可能干净的衣物,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王平抬了上去。

“陈校尉,这里……”杜恕看向陈忠。王平倒下,陈忠便是此地军职最高者。

陈忠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和泪水,看着一片狼藉、尸横遍野的隘口,强压下心头的悲痛和混乱。将军用命守住了这里,他必须替将军守好!

“石柱!”陈忠的声音恢复了军人的冷硬,“带还能动的兄弟,立刻清理战场,收殓阵亡将士遗骸!尤其是……黑石营的弟兄!”他看了一眼赵大牙和李顺倒下的地方,声音有些哽咽,“将……将赵什长、李顺兄弟……好生收敛。”

“诺!”石柱声音嘶哑,重重点头。他默默走到赵大牙身边。这位凶悍的什长,后背被砍得血肉模糊,但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满足的弧度。石柱小心翼翼地将他的遗体抱起,动作轻柔得如同抱着熟睡的婴儿。李顺那扭曲的身体也被其他士兵小心地收敛起来。

“其他人!”陈忠的目光扫过幸存的无当飞军士兵和泥阳民壮,他们人人带伤,疲惫不堪,但眼神中依旧带着劫后余生的光芒和未熄的战意,“立刻加固工事!修复木栅!清理滚石!魏狗虽退,但郭淮狡诈,难保不会杀个回马枪!今夜,所有人衣不卸甲,刀不离手!哨探放出十里!泥阳城的安危,就靠我们了!”

“诺!”疲惫而坚定的应诺声响起。士兵和民壮们默默地行动起来,开始清理同伴的遗骸,收拢散落的兵器,拖拽着疲惫的身躯,重新构筑被破坏的防线。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落下,将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笼罩在沉重的黑暗之中。

泥阳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黑暗中的点点星光。城头上,士兵们警惕地注视着黑暗笼罩的远方。城内,临时征用的几处大宅院成了伤兵营,痛苦的呻吟和药草苦涩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王平被安置在最安静的一间房内,杜衡和从城里找来的几位郎中彻夜守候,用尽一切办法维系着这位铁血将军的生命之火。

杜恕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县衙,连沾满血污的袍服都来不及换下。他坐在冰冷的胡床上,看着案头那盏跳动的油灯,久久无言。儿子杜预默默地端来一盆热水和干净的布巾。

“父亲,擦把脸吧。”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杜恕接过布巾,胡乱擦了擦脸,冰冷的布巾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看向儿子,灯光下,杜预的小脸上没有了白天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超越年龄的凝重。

“怕吗?”杜恕轻声问。

杜预沉默了一下,摇摇头,又点点头:“怕……但看到王将军……看到那么多叔伯……”他顿了顿,小拳头微微攥紧,“父亲,我想习武,还想学兵书。”

杜恕看着儿子眼中那簇小小的、却异常明亮的火焰,心中百感交集。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杜预的肩膀,没有说什么,只是疲惫而欣慰地点了点头。他铺开一张素帛,提笔沾墨,开始给长安的丞相行辕写战报。他要将鹰喙隘口的血战,将王平将军的壮烈,将泥阳军民的决心,一字一句,如实禀报。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骑快马带着杜恕的密报和泥阳血战的消息,冲破了沉沉的夜幕,向着西南方向的长安城,疾驰而去。

而在鹰喙隘口那重新竖起的简陋木栅后,陈忠拄着刀,和石柱并肩而立。他们望着东方天际那即将破晓的一线微光,又回头看向泥阳城的方向。城头灯火依旧,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脚下,这片刚刚被鲜血浸透的土地,散发着浓重的铁锈般的腥气。数百条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这里,包括黑石营的赵大牙、李顺等七名弟兄。活下来的人,也都带着累累伤痕。

“石柱,”陈忠的声音沙哑,“将军说,守住了泥阳,就守住了粮道,守住了关中的希望。”

石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更加用力地点了点头。他那张憨厚的脸上,第一次没有了迷茫,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他粗糙的大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别着一把沾血的短匕——那是从赵大牙身边找到的,上面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赵”字。

风,带着初春的寒意和浓重的血腥味,从隘口呼啸而过,吹动着残破的“汉”字军旗,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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