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寒宵起战尘,孤臣死战血沾身。
铁网困锁英雄志,囚车押送故都臣。
老主昏昏辞旧苑,遗民默默送残春。
江东霸业随流水,唯有秋风哭旧人。
子时将近,建业城死寂得可怕。白日里的喧嚣与混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只剩下更深的黑暗与潜伏的杀机。陆延一身玄甲,立于庭院中,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承载着家族记忆的府邸。他身后,是三百余名沉默如铁、眼神决绝的死士,其中就包括赵老黑和他身边仅存的十几个魏营降卒兄弟!他们不愿随于禁去洛阳做那有名无实的“归顺之民”,更不愿再回蜀营被呼来喝去,在得知陆延欲反的消息后,毫不犹豫地投奔而来,眼中燃烧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点火!”陆抗低声下令。后院柴房方向,一道浓烈的火光骤然冲天而起,撕裂了沉重的夜幕!
“杀——!”震天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碎了建业的死寂!陆抗一马当先,手中“断浪”剑划破黑暗,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率领百余名精锐死士,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府邸大门,直扑相隔两条街的蜀军临时帅府!那里灯火通明,正是蜀军在建业的指挥中枢!
“敌袭!有叛军!保护将军!”帅府外围的蜀军岗哨瞬间发现了这队杀气腾腾、直冲而来的甲士,凄厉的警哨声划破夜空!
“放箭!”蜀军反应极快,负责帅府外围警戒的正是龙鳞营一部。训练有素的弩手在军官的嘶吼下,迅速依托街垒和房舍,对着冲锋而来的陆延部射出密集的箭雨!
“噗噗噗!”冲在最前面的几名陆抗亲兵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惨叫着扑倒在地!
“举盾!冲过去!”陆抗厉喝,丝毫不惧!他身法灵动如鬼魅,手中“断浪”剑舞动如风,精准地格开数支射向要害的弩箭,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身后的死士举起临时拼凑的盾牌,怒吼着顶着箭雨向前猛冲!不断有人中箭倒下,但后面的人踩着同伴的尸体,红着眼睛继续冲锋!赵老黑挥舞着一柄抢来的长柄战斧,如同人形凶兽,嘶吼着“杀蜀狗!”,一斧劈开一个蜀军盾牌手的头颅,红白之物飞溅!
与此同时,城西粮仓方向也燃起了冲天大火!全怿率领的百余人疯狂地冲击着粮仓守军,火油罐被奋力掷入粮囤,烈焰熊熊燃起,照亮了半边天!浓烟滚滚!南门方向也传来激烈的喊杀声和金铁交鸣声!张允正带人猛攻城门!
整个建业城,仿佛瞬间被投入了沸腾的油锅!
帅府外围,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陆抗部死士的决死冲锋,硬生生在龙鳞营严密的箭雨和长枪阵中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双方短兵相接,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怒吼声、惨叫声、兵器撞击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乐章!
陆抗如同战神附体,“断浪”剑在他手中化作索命的寒光!剑锋过处,蜀军士卒的皮甲如同纸糊,鲜血喷溅!一名蜀军什长挺枪刺来,被陆延侧身闪过,反手一剑削飞了半个脑袋!又一名龙鳞营悍卒挥刀猛劈,陆抗格挡、突刺,剑尖精准地刺入对方咽喉!他浑身浴血,甲胄上布满刀痕箭孔,却越战越勇,眼中只有帅府那扇紧闭的大门!
“拦住他!他是陆抗!”蜀军军官认出了这尊杀神,惊骇大叫!更多的蜀军从帅府内和附近街巷涌来,试图围杀这支不要命的叛军!
就在陆抗距离帅府大门不足十步,准备发起最后冲击时!
“轰!轰!轰!”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自帅府两侧的街道传来!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只见两侧街口,各出现了数架由健牛牵引的、覆盖着厚重铁板的怪异车辆!车体前方,赫然是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巨大铁刺拒马!
“铁拒车!散开!”陆抗瞳孔猛缩,厉声嘶吼!但为时已晚!
沉重的铁拒车被蜀军士卒猛地推动,带着无匹的冲力,狠狠撞入混乱的战团!铁刺瞬间洞穿了数名躲闪不及的死士身体,将他们如同糖葫芦般串起!惨叫声凄厉无比!
紧接着,铁拒车后方的挡板轰然落下!露出后面密密麻麻、早已张弓搭箭的蜀军强弩手!
“放!”冷酷的命令响起!
“嗡——!” 一片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弩弦震响!数百支弩箭如同死亡的暴雨,瞬间覆盖了陆延部死士所在的位置!如此近距离的攒射,威力恐怖绝伦!
“噗噗噗噗……!” 箭矢入肉声连成一片!盾牌被轻易洞穿!甲胄如同虚设!惨叫声戛然而止!冲锋的阵型如同被镰刀扫过的麦田,瞬间倒伏一片!鲜血如同小溪般在青石路面上流淌!
赵老黑身中十余箭,如同一个巨大的刺猬,他兀自圆睁着不甘的双眼,手中的战斧还保持着劈砍的姿势,魁梧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倒地,鲜血迅速在他身下洇开。他身边,一同反叛的魏营兄弟几乎全灭,尸体与蜀军、吴军死士混杂在一起。
陆抗目眦欲裂!他凭借着超凡的身手和直觉,在弩箭及体的瞬间翻滚躲避,同时挥剑格挡,但依旧被数支劲弩擦伤,左臂一阵剧痛!环顾四周,跟随他冲杀至此的百余名死士,已然十不存一!剩下的也个个带伤,被逼退到帅府前的狭窄区域,陷入重重包围!
“陆抗!还不束手就擒!”帅府大门轰然打开,一员蜀军大将在众多亲兵护卫下走出,声如洪钟,正是奉命坐镇建业的王平!他目光如电,锁定在浑身浴血、如同困兽般的陆抗身上。
“束手就擒?哈哈!”陆抗拄着“断浪”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仰天狂笑,笑声凄厉而悲怆,“我陆伯言,只知战死,不知投降!王平老贼,可敢与我一战?!” 他猛地挺直身躯,剑指王平,战意如同燃烧的烈焰,竟逼得周围的蜀军士卒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王平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被冰冷的杀意取代:“冥顽不灵!放网!”
随着他一声令下,帅府两侧的高墙和附近屋顶上,突然站起数十名蜀军!他们手中并非弓弩,而是巨大的、带着沉重铅坠和锋利倒钩的渔网!
“撒!”一声令下!
数张巨大的、浸过桐油、坚韧无比的渔网,带着呼啸的风声,如同天罗地网般,朝着被围在核心的陆抗等人当头罩下!
陆抗挥剑疾斩!剑锋斩在渔网上,溅起一溜火星,却只割开几道口子,无法彻底斩断!沉重的铅坠带着巨大的力量落下!几名死士被渔网罩个正着,倒钩瞬间刺入皮肉,惨叫着被拖倒在地,拼命挣扎,却被越缠越紧!陆延身手敏捷,险险避开了两张网的笼罩,但第三张网如同跗骨之蛆,在他挥剑格挡其他攻击时,猛地罩住了他的下半身!沉重的铅坠和倒钩让他身形一滞!
“将军!”仅存的几名死士目眦欲裂,想要扑过来救援。
“拿下!”王平厉喝。
数名手持长柄铁戟的蜀军重甲步兵猛冲而上!沉重的戟杆带着风声狠狠砸向陆抗持剑的手臂和腿弯!陆抗奋力格挡,但下半身被渔网缠住,行动受阻!“铛!”一声巨响,“断浪”剑被一柄铁戟狠狠砸中,巨大的力量震得陆抗虎口崩裂,长剑险些脱手!同时,另一柄铁戟的月牙刃狠狠劈在他腿弯的甲叶连接处!
“呃啊!”陆抗闷哼一声,左腿剧痛,单膝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更多的铁戟压了上来,冰冷的戟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数名蜀军猛扑而上,用粗大的牛皮绳索死死捆住了他的双臂,缠住了他的身体,连带着那坚韧的渔网一起,将他捆成了粽子!
“将军——!”仅存的死士发出绝望的嘶吼,疯狂地想要冲过来,却被四面八方刺来的长枪瞬间洞穿了身体!
战斗,在帅府门前这片修罗场上,迅速平息。只剩下满地的尸体、流淌的鲜血、燃烧的火焰,以及被死死按在地上、如同困兽般挣扎低吼的陆抗。他英俊的脸上沾满血污和尘土,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着王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充满了无尽的不甘与愤怒!他的“断浪”剑,被一名蜀军士卒踢到一旁,剑身上的血污迅速凝结。
城西粮仓方向的火光渐渐被扑灭,喊杀声也弱了下去。南门方向,在付出了惨重代价后,张允部也被镇压,残部溃散。陆抗精心策划的、如同流星般短暂而惨烈的反抗,在蜀军早有防备的绝对力量面前,被无情地碾碎。
***
三日后。建业城西门。
秋风萧瑟,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灰烬,打着旋儿飘过空旷而肃杀的城门洞。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城门外,一支庞大的、沉默的队伍正在集结。最前方是数十辆简陋的、没有任何装饰的马车。第一辆稍大的马车里,孙权蜷缩在厚厚的锦被中,双目紧闭,脸色蜡黄,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老宦官曹谨如同影子般守在车旁,眼神空洞。后面几辆马车里,坐着神情麻木、眼神呆滞的吴国宗室女眷和孩童,偶尔传出压抑的抽泣声。
步骘、朱据等一干降臣,穿着素服,徒步跟在宗室车驾之后。步骘拄着拐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背负着千钧巨石。朱据低着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腰背不再挺直,如同瞬间苍老了二十岁。他们身后,是稀稀拉拉、垂头丧气的原吴国官员和他们的家眷仆从。张翰也在其中,他紧紧抱着怀中昏睡的儿子张澈,孩子小脸上还带着泪痕。张翰面色憔悴,眼神躲闪,不敢看周围任何人的目光,只是下意识地将孩子抱得更紧,仿佛这是他在这个崩塌的世界里唯一的依靠。他脑中不断回响着儿子那日在朝堂上背诵的“铜雀春深锁二乔”,此刻听来,字字如刀,割裂心肺。江东的基业,终究如二乔般,被锁入了洛阳的深宫。
队伍的最后方,气氛截然不同。那里是数十辆特制的、坚固的囚车!粗大的木栅栏后面,关押着昨夜反抗中被俘的陆抗、全怿、张允等数十名将领及骨干死士!他们大多带着伤,衣衫褴褛,血迹斑斑,被沉重的铁链锁住手脚,固定在囚车之中。
陆抗的囚车在最前方。他身上的渔网和绳索虽已除去,但手脚被儿臂粗的铁链锁死,固定在囚笼的木柱上。他身上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破烂的衣甲。他倔强地挺直着脊梁,高昂着头颅,脸上血污凝结,但那双眼睛,依旧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地盯着建业城那高耸的、飘扬着蜀汉旗帜的城楼!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滔天的怒火、刻骨的仇恨,以及一丝深沉的、无法化解的悲怆。他的嘴唇干裂,微微翕动着,无声地重复着两个字:“江东……江东……”
“看!那就是反贼陆抗!”
“呸!不识时务!害死了那么多人!”
“就是他放火烧了粮仓!害得我家都差点没了!”
“归命侯都降了,他们还闹什么?想拉着全城人陪葬吗?”
道路两旁,被蜀军士兵强行驱赶出来“观礼送行”的建业百姓中,响起了零星而压抑的议论声。恐惧、麻木、愤怒、不解……各种情绪交织。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看着囚车中浑身是血、却依旧昂首不屈的陆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下意识地捂住了孩子的眼睛。几个被昨夜大火波及、损失惨重的商贩,则朝着囚车方向狠狠地啐了几口唾沫,低声咒骂着。
囚车队伍缓缓驶过城门洞,进入城外更广阔的、被蜀军彻底控制的道路。负责押送的蜀军龙鳞营骑兵,盔甲鲜明,刀枪出鞘,眼神警惕而冰冷地扫视着囚车和道路两旁的人群。阳光透过云层,惨淡地照在陆延的脸上。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混着血污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铁链上,瞬间消失不见。
江东的太阳,彻底落下了。归命侯的囚笼之路,才刚刚开始。
而属于陆抗他们的,只有长安天牢深处,那无尽的黑暗与等待最终审判的绝望。秋风呜咽着卷过空旷的原野,如同为这个消逝的王朝,奏响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