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至中盘,苏文的气势也随着棋盘上的优势,攀升到了顶点。
他拈起一枚白子,悬在半空迟迟未落,目光从棋盘上抽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林昭那张稚嫩的脸。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几分长辈式的点拨意味。
“林小先生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经天纬地之才,将来金榜题名,入阁拜相,也未可知。前途无量啊。”
他话音一顿,似乎不经意地提点道:“只是这水利工程,虽是善举,却也劳心劳力,更得罪了乡里。
对小先生冰清玉洁的清誉,恐怕……会有损伤啊。”
赵恒站在一旁,听到这番话,手心不自觉地攥紧。
他听出来了,这位苏大管事表面关切,实则是在警告林昭。
你一个外来的读书人,为了些泥腿子,值得得罪整个江南士绅吗?
林昭却像是没听出话里的机锋,他抬起头,脸上挂着一抹人畜无害的笑。
手中的黑子随意落下,啪地一声敲在棋盘边角。
“为万民谋一线生机,本就是读书人的本分。若因此而有损清誉,那这清誉,晚生不要也罢。”
林昭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坚定。
他抬眼看向苏文,语气依旧恭敬:
“晚生倒是觉得,苏家家大业大,誉满江南,若为了些园林池水之事,惹得天下士子心寒,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啊。”
一句话,直接将皮球踢了回去,甚至反将一军!
你用清誉压我,我便用天下士心来压你苏家!
苏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他盯着林昭,眼中那丝轻视已然不见,只剩下真正的警惕。
苏文盯着林昭那张稚嫩的脸,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孩子,绝不简单。
他见过无数聪慧的少年才子,但能在这种场合不卑不亢、甚至反将一军的,这还是头一个。
苏文收敛了所有试探,坐直了身子。
他决定不再兜圈子。
“林小先生快人快语,苏某佩服。”
他盯着林昭的眼睛,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磁性,充满了诱惑。
“明人不说暗话。林小先生此来江南,所求为何?”
“是功名?苏家可以为你铺路,让你在院试、乡试中畅通无阻,未来前程,一片坦途。”
“还是财富?苏家富甲天下,只要小先生一句话,黄金万两,唾手可得。”
“只要小先生高抬贵手,让吴县的井渠改个道。你想要的,苏家,都可以给你。”
这是赤裸裸的交易。
也是最后的通牒。
赵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觉到,雅间内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
然而,林昭却在此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开启了鉴微。
在他的视野里,苏文的形象变得无比清晰。
林昭仔细观察苏文。他注意到,当提及功劳、地位这些词时,苏文的瞳孔会微微放大,呼吸也会略微急促。
这些细节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结论。
这位苏大管事,并非苏家核心,他迫切需要一件天大的功劳,来让自己在苏家的地位再进一步,甚至挤进真正的核心圈层。
眼前吴县这件事,就是他的机会。
摆平此事,是他必须完成的任务!
想通了这一点,林昭心中大定。
他忽然笑了,之前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消失不见。
他甚至挠了挠头,像是真的在为家中产业发愁,语气里多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无奈和苦恼。
“苏管事说笑了。”
林昭轻轻叹了口气,话锋一转。
“什么功名利禄,晚生现在可不敢想。
不瞒您说,晚生这次来江南,除了游学,更是为了家里的生计发愁。”
这个突兀的转变,让苏文准备好的所有后招,全都卡在了半路。
他愣了一瞬。
发愁?
为了生计?
一个能想出连环井渠这种经天纬地之策的妖孽,会为了生计发愁?
“我家里开了个小小的织布作坊,叫青云商号。
可如今的织机实在太过老旧,十个织工忙活一天,也出不了几匹布,赚的都是辛苦钱。”
林昭的语气里满是苦恼,仿佛一个真的在为家族产业忧心的少年家主。
“晚生久闻苏家织造技术冠绝天下,所产丝绸价比黄金。
若是……若是有机会能向苏家的巧匠们学习一二,改良一下家里的织机,那真是……感激不尽了。”
林昭说完这番话,心中暗道:苏家最看重的就是织造技术,用这个作饵,最能让他们放松警惕。
苏文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林昭可能会义正词严地拒绝,可能会狮子大开口索要更多,甚至可能会搬出他背后的靠山来威胁自己。
但他万万没想到,林昭竟然会主动示弱,提出一个看似与井渠毫不相干的请求,学技术。
一瞬间,苏文脑中电光石火。
他明白了。
这孩子终究是个孩子!
他再聪明,眼界也只局限于自家的产业。
他闹出这么大动静,最终的目的,竟然只是为了学苏家的织造技术?
这个发现让苏文心中涌起一股狂喜!
怕的不是你狮子大开口,怕的是你无欲无求!
只要你有想要的,你就有弱点!
只要有弱点,就能被拿捏!
棋局,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尾声。
苏文低头看向棋盘,瞳孔骤然收缩。
他那条盘踞中央的白色大龙,不知何时已被黑子从左上、右下、中腹三个方向合围。
那些他之前不屑一顾的废子,此刻竟连成了一片,封死了大龙的所有出路。
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他那霸道的白色阵营之外,悄无声息地编织、收紧。
林昭的每一次退让,都像是在为这张网,增添一根新的丝线。
他舍弃了眼前的实地,换来的,却是更加宏大、更加致命的外势。
林昭抬手,落下最后一子。
“啪。”
黑子点在了白龙的“眼”位上。
屠龙。
“苏管事,你输了。”
林昭的声音很平静。
苏文看着棋盘,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整盘棋,他步步紧逼,占尽优势,却在自己最志得意满的时候,被对方釜底抽薪,一击致命。
他输了,输得干脆利落。
清点棋子,黑棋险胜三目。
这比被屠大龙更让人憋屈。
说明对方从始至终都掌控着全局,只是留了几分余地,没有赶尽杀绝。
苏文吐出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又挂起那标志性的笑容。
他看着眼前人畜无害的林昭,心中虽有几分看不透,但更多的是自信。
一个九岁的孩子,再聪明也终究是孩子。
苏文心中冷笑:好一个聪明的孩子,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既然你主动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用技术这个诱饵,将林昭这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鱼彻底钓住。
等他沉浸在技术改良的喜悦中时,再慢慢收网。
届时,是杀是剐,还不是他苏文一句话的事?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凭借这份功劳,在苏家更上一层楼的风光景象。
“林小先生说笑了,区区织机技术,何足挂齿?”
苏文笑得愈发真诚热切。
“苏家在城外便有一处织造工坊,明日我便亲自带小先生过去,让最好的工匠,将所有技术,倾囊相授!”
“只要,小先生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