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昭武帝的手指在密报封面上一下一下敲着。
节奏很慢。
慢得让陈洪心里发慌。
他躬身站在御案旁,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快一个时辰了。
腰背酸痛,后心的衣衫早被冷汗浸透,但他不敢动一下。
一个时辰前,一份八百里加急从荆州送到。
密报来自影卫甲等校尉陈七。
昭武帝看完后,就没再说过话,只是坐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着那卷薄薄的册子。
陈洪太了解这位帝王了。
雷霆震怒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一言不发的沉默。
密报里写了什么,陈洪不敢多看,但从那几个跳入眼帘的字眼。
“林昭”“孟秋白”“非人力可制”
他知道,事情不简单。
尤其是谢安的事。
那位被三皇子寄予厚望的“麒麟子”,竟然被一个十一岁的农家少年逼得一夜白头,仓皇离开荆州。
这消息传回京城时,三皇子府都炸了。
现在,陛下看到了更详细的密报。
这把火,会烧向谁?
陈洪不敢想。
时间一点点过去。
就在陈洪觉得自己快撑不住的时候,那有节奏的敲击声,停了。
昭武帝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怒极反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几分玩味的笑声。
“呵……”
这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显得格外突兀。
陈洪浑身一颤,差点没站稳。
他小心翼翼抬起头,看见昭武帝嘴角勾着笑,眼里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色。
“陈洪。”
“奴婢在!”陈洪声音都劈了。
“你说,这世上什么最有意思?”
昭武帝不等他回答,自顾自道:“是发现一枚你以为的死棋,突然活了,还把整个棋盘都搅乱了。”
他拿起那份密报,在指尖点了点。
“这个林昭,有意思。”
陈洪心跳如鼓。
他听不太懂,但他知道陛下说的就是那个荆州少年。
昭武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将密报扔到他面前,“看看吧,省得你憋出病来。”
陈洪战战兢兢捡起,一目十行地扫过。
当他看到林昭如何通过细枝末节判断出孟秋白的学术偏好,如何精准写出那篇直击考官内心的文章,如何让孟秋白这位学界泰斗深夜造访、双手奉上毕生心血手稿时……
陈洪的手抖了。
这……这是人能做到的?
“陛下,这林昭……”陈洪不知该如何形容。
“妖孽?”昭武帝替他说出来,随即又摇头,“不,比妖孽更有意思。”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荆州那一点上。
“谢安,是老三的棋子,想去荆州探探路,顺便收一枚好用的人。”
“孟秋白,朕早年见过他的策论。此人有才有骨气,但性子太直,留在京城早晚要得罪人。不如放去地方,说不定能教出些有用的人才。”
昭武帝的声音很平静。
但陈洪听得心头一沉。
原来荆州发生的一切,陛下都看在眼里。
三皇子的算盘,孟秋白的底细,全在这位天子的注视之下。
“可现在,”昭武帝转过身,笑意更浓。
“老三的棋子,被他一脚踢废了。孟秋白心甘情愿把自己磨了一辈子的刀,都送给了他。”
“你说,这棋局,是不是变得有意思了?”
陈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圣明!”
他不敢再有任何揣测,心中只剩下对皇权的敬畏。
昭武帝摆摆手,示意他起来。
“少拍马屁。”
他重新坐回龙椅,眼神变得深邃。
“朕现在倒是很好奇,这只小狐狸,尾巴藏在哪里。”
沉吟片刻,他开口下旨。
“传朕口谕。”
“其一,通传都察院与礼部,乡试在即,着各地严查科场舞弊,务必确保公允。若有徇私枉法者,不论出身背景,一律严惩!”
陈洪心思一转,明白了。
这道圣旨一出,谁还敢在乡试上动手脚?
哪怕不是专为林昭而发,客观上却给他铺了一条平路。
三皇子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其二,”昭武帝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只有陈洪能听懂的意味,“用飞鸦传书,告诉陈七。”
“继续看。”
“不用靠太近,也不用干涉。朕只要他看清楚,这只小狐狸下一步要往哪儿跳。”
“是。”陈洪恭声领命。
他明白了。
陛下对林昭没有杀意,只有好奇。
就像一个猎人发现了一只聪明到极致的猎物,舍不得一箭射杀,只想看看他究竟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当晚,一道“严查科场”的圣旨以最快速度发往各州府。
而一只飞鸦离开皇城,消失在夜幕中,飞往荆州。
真龙的目光,已越过千山万水,锁定在了那座不起眼的小院,和那个看似平静读书的少年身上。
一场更大的棋局,已然拉开序幕。
而身在局中的林昭,似乎还一无所知。
......
兴业司,牙行大堂。
差役们来来往往,脚步匆匆,案几上堆满了盖着各色印章的公文,有几摞已经堆到了齐胸高,稍不留神就会倒下来。
赵恒一身劲装,手里捏着一叠厚厚的订单,反复翻看着上面的日期,眉头越皱越紧。
“兵部的公文一天三封,北地军需限期十日内发货,可咱们现在一天一夜连轴转,撑死也就三万斤!”
他将那封盖着火漆印的公文放在桌上,指尖在封面上敲了两下。
“还有这蜂窝煤,不止荆州府,连隔壁襄阳府、岳州府的商人都闻着味儿来了!订单已经排到三个月后了!库房里连一块完整的煤饼都找不出来了!”
赵恒在堂中来回踱步,军靴踩在地板上咚咚作响。
一旁的魏源脸色同样凝重。
他面前的桌案上,堆积的是来自荆州各县的请愿书,每一封都在催促兴业司加快供货。
“城南的工坊已经扩建了两次,不能再扩了。”
魏源揉着发痛的眉心,声音沙哑。
“工匠也招了近千人,都是从流民里挑的青壮。可人越多,管理越乱,场地越挤,各种鸡毛蒜皮的麻烦层出不穷。效率……已经到顶了。”
随着农垦司的苜蓿草还未长成,他们不得不高价从周边收购草料,成本居高不下。
蜂窝煤所需的煤炭和黄土,运输的车马把城南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每一个环节,都绷紧到了极限。
就像一根被压到极限的扁担,看似还能支撑,实则随时可能折断。
“这倒是求之不得的难题。”魏源苦笑一声。
赵恒却笑不出来,他握紧拳头,声音低沉:
“再这么下去,就不是烦恼,是灾难了。军令如山,延误了北地的军需,咱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两人相对无言,大堂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个人。
但这一次,他们却有些迟疑。
林昭的法子,一次又一次化腐朽为神奇。
可眼下这个局面,是实打实的资源瓶颈,是物理上的极限。
神仙,也没办法凭空变出工坊和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