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走出主厅时,头顶的灯灭了一半。走廊灯光暗下来,他的影子被拉得歪斜,贴在墙上像一块没贴好的海报。
他没去休息区,也没回生活舱。脚步自己拐了方向,顺着金属楼梯一步步往上走。手扶着栏杆,指节蹭过几道划痕,那是去年冬天修管道留下的。
楼顶的门没锁。风从缝隙里钻出来,吹得他眯起眼。他推开门,冷气扑在脸上,但没那么刺骨了。他站定,把笔记本从裤兜里掏出来,翻开。
纸条还在最里面夹着。那张写着“春天的第一顿饭”的纸条,边角已经卷了,字也有些晕开。他没看太久,合上本子,往前走了几步。
了望台不大,四周是防风玻璃,中间有张折叠椅,没人坐过。他靠着栏杆,望着外面。
远处农场的滴灌系统还在响,一排排细管喷出水雾,落在刚翻过的土上。绿芽冒出来不多,但确实有。风一吹,地表浮起一层薄雾,像是大地在喘气。
娜娜来的时候,他正盯着云看。
她没从楼梯上来,是从侧面通道滑出来的,履带轻响两声就停了。她站在他旁边,镜头微微转向天空。
“今天的云流动速率比昨日快百分之十二。”她说,“气流层正在重组。”
陈浩嗯了一声。
“这意味着什么?”他问。
“可能要变暖。”她说,“也可能只是短暂回暖。数据不足,无法判断长期趋势。”
他又嗯了一声。
两人安静站着。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带着一点泥土和金属混合的味道。不是臭,也不是香,就是活着的味道。
“我刚才在想,”他说,“我们开会说的那些事,真的能撑到明年吗?”
“哪一件?”
“全部。”他笑了笑,“比如分级贴标签,比如每周写观察日志。这些东西,现在看着挺认真,过两个月没人记得怎么办?”
娜娜没说话。她的镜头转了个角度,调出一段影像,投影在他面前的空气中。
画面先是黑的,然后亮起一点光。一个胖子缩在供暖管道旁边,手里拿着打开的罐头,脸冻得发青。他啃了一口,咽下去时脖子一抖。背景音是风雪拍打墙壁的声音。
画面对跳。同一人坐在野餐垫上,咧嘴笑着,把最后一块饼渣放在石头上。一只黄蝶飞过来,停在上面,翅膀一张一合。
“你变了吗?”她问。
“当然。”他说。
“那不是矫情,是进化。”她说。
陈浩愣了一下,笑了。笑得有点用力,肩膀跟着抖。他抬手抹了下眼睛,又放下。
“你还记得这些?”他问。
“我记得所有画面。”她说,“但我只选了这一段。”
“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第一次,在吃饱的情况下,把食物留给别人。”
他没接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胖,短指头,指甲剪得参差不齐。这双手挖过雪,修过管子,也掰过泡硬的饼。现在它安安静静地垂在身侧,没做什么大事,也没闲着。
“你说,万一明年冬天更冷呢?”他忽然说,“万一我们撑不到有人来?”
“我不知道。”她说。
“你不是资料库吗?算不出来?”
“我能计算能源消耗、氧气循环效率、作物生长周期。”她说,“但我算不出‘希望’在未来三年内的存活率。”
他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能。”
“但我记得你教我的一件事。”她说。
“啥?”
“泡饼要趁热吃。”她说,“花开了就要看。”
陈浩猛地扭头看她。她站在那儿,外壳泛着微光,镜头平静地对着前方。没有笑,也没有表情,但这句话说得特别顺。
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弯了腰,扶着栏杆喘气。笑声撞在玻璃上,弹回来,像是不止一个人在笑。
“你学坏了。”他说,“以前你只会说‘建议立即进食以维持血糖水平’。”
“环境变了。”她说,“我也在更新。”
他直起身,深吸一口气。空气还是凉的,但吸进肺里不疼了。他抬头看天。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漏下来,照在农场东边的一小片地上。那里的芽绿得格外明显。
“你知道吗?”他说,“我以前觉得,活着就是别死。能喘气,能走路,能吃饭就行。但现在……”
他停了一下。
“现在我看到那只鸟把虫子喂给幼崽,我会停下来多看两眼。看到蝴蝶停在饼渣上,我会觉得,哎,它也饿了。这不是本能,是我愿意这么想。”
“你开始创造意义了。”她说。
“对。”他点头,“以前都是别人给我规则,我照着做。现在我想试试,自己定个规矩。”
“什么规矩?”
“春天不是等来的。”他说,“是我们活过来的。”
他掏出笔,在笔记本最新一页写下这句话。字还是歪的,但写得慢,一笔一划都压了力气。写完后,他把本子重新塞进裤兜,拍了两下。
“你相信未来会好吗?”他问。
“我不确定。”她说,“但我相信你现在做的事有意义。”
“这就够了。”他说。
风又吹过来,比刚才暖了一点。远处农场的喷雾器换了个区域,发出轻微的嗡声。一只灰鸟从屋顶飞过,落在田埂上,低头啄了几下,又飞走了。
陈浩靠在栏杆上,双手插进裤兜。娜娜站在他旁边,镜头微微低垂,进入节能模式,但没有离开。
基地的灯在身后亮着,一部分通宵运行,一部分定时关闭。主控室的屏幕闪着绿光,监控着温度、湿度、电力负荷。一切正常。
他望着那片被阳光照着的地,看了一会儿。
突然说:“明天我去看看种子发芽没。”
“需要协助吗?”
“不用。”他说,“我自己去。”
他没动。她也没动。
天光一点点亮起来,不是瞬间的事,是慢慢推开黑暗的过程。云还在走,但不再压着地面。远处山脊的轮廓清晰了些,像是从梦里走出来的人,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路。
他最后看了一眼田野。
转身时,脚底踩到一小块掉落的保温层碎片,咔的一声碾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