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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家老宅的书房里,空气凝滞得如同陈年的琥珀。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面渐次亮起的霓虹,只留下水晶吊灯冰冷的光,切割着昂贵紫檀木书桌的硬朗线条。叶宁潇垂着眼,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摊开的、烫金封面的协议上。“朱鹤松”三个字签在乙方末尾,墨迹饱满,力透纸背,像他这个人一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

二十岁生日刚过三天,这份“礼物”就砸在了她面前。

“潇潇,看看,”父亲叶承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长期发号施令形成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指节在光滑的桌面上轻叩,“朱家那孩子,朱鹤松,青年才俊,家世、能力、品貌,样样都配得上你。我们两家合作多年,亲上加亲,对彼此都是好事。”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女儿低垂的眉眼,“朱家那边,也很满意。”

母亲周明仪坐在一旁的真皮沙发里,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语气却同样没有转圜的余地:“是啊,潇潇。圈子里的女孩子,到了年纪,不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感情嘛,婚后慢慢培养就是。朱鹤松这孩子稳重,知道分寸,你嫁过去不会吃亏。”

叶宁潇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裙摆上一颗细小的珍珠。珍珠冰凉圆润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却压不住心底那点翻涌的、带着嘲讽的凉意。她抬起头,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无可挑剔的、属于叶家千金的标准笑容,温顺,柔美,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

“爸,妈,你们选的,自然是最好的。”她的声音清甜,像裹了蜜糖,“我听你们的。”

没有反抗的余地。从她出生在叶家,享受了常人难以企及的优渥与光环那一刻起,她未来的轨迹,就早已被铺就。联姻,不过是其中一块早就打磨好形状的基石。朱鹤松?那个只见过两次面的男人,一次是在某个慈善晚宴的角落匆匆一瞥,一次是在双方家长刻意安排的“偶遇”式下午茶。只记得他个子很高,肩线平直,握手时干燥有力,眼神深邃,看人时有种专注的穿透力,除此之外,一片模糊。

感情?谁会对一个只见了两面的陌生人动心?叶宁潇在心里无声地嗤笑。

几天后,在一家格调极高的私人会所包间里,叶宁潇再次见到了朱鹤松。水晶吊灯折射出细碎的光晕,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雪松香氛。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肩宽腿长,坐在她对面,姿态松弛却不失挺拔。

侍者悄无声息地布菜、斟酒,又悄无声息地退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背景音乐是舒缓的爵士钢琴曲,流淌在沉默的间隙。

叶宁潇端起面前剔透的高脚杯,浅浅啜了一口冰镇的白葡萄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她放下杯子,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朱鹤松,那双漂亮的杏眼里没有了在父母面前的温顺伪装,只剩下一种近乎于谈判的冷静和坦率。

“朱先生,”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既然我们未来要绑在一起,有些话,我想提前说清楚。”

朱鹤松似乎毫不意外,他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

“我对你,没有那种所谓的感情。我相信你对我,暂时也没有。”叶宁潇的语调很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联姻是家里的意思,我们改变不了。但婚后几十年,只对着一个毫无感情基础的人演戏,未免太痛苦,也太虚伪。”

她顿了顿,观察着朱鹤松的反应。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骨瓷茶杯的边缘。

“所以,”叶宁潇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核心,“我的意思是,婚前,我们各玩各的。互不干涉。只要不闹出格,不搞出什么‘人命’或者闹到长辈面前难堪,随便对方做什么,另一方都无权过问。”她看到朱鹤松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刻意强调的决绝:“当然,婚后,我们自然要对彼此忠诚。这点底线,我还是有的。在父母家人面前,该演的戏,我也会演好,不会让你难做。”

说完,她静静地等待。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试探。她不确定这个提议对于朱鹤松这样背景的男人来说,是过于惊世骇俗,还是……正中下怀?

包间里只剩下钢琴曲低回的旋律。朱鹤松沉默着。时间仿佛被拉长。就在叶宁潇几乎要以为他会拒绝或者提出异议时,他忽然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朝她示意了一下。深红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折射出宝石般的光泽。

他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甚至带着点玩味的弧度,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听不出喜怒:“叶小姐,很爽快。”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了一下。

“好,”他放下空杯,发出清脆的轻响,看向她的眼神坦荡得近乎锐利,“我同意。”

叶宁潇的心,在他说出“同意”的那一刻,奇异地、重重地落回了实处,随之涌上来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

协议达成,无形的枷锁似乎暂时松开了。叶宁潇发现,有了“未婚夫”这个身份后,一种微妙的、带着禁忌感的刺激,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以前那些在社交场合里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乏味的男人,忽然间就多了一层吸引她的光晕。

或许是知道背后有朱鹤松那张“免死金牌”,或许只是单纯想证明自己并非完全被命运摆布,她开始频繁地接受邀约。画廊新锐画展的开幕酒会上,她端着香槟,与一位长发束起、眼神忧郁的画家谈着抽象派的情感表达,对方指尖不经意划过她手背时,她心底确实掠过一丝电流般的悸动。

高级餐厅的烛光晚餐里,对面坐着的年轻投行精英,讲述着惊心动魄的跨国并购案,言语间自信飞扬,眼神灼热。叶宁潇配合地微笑,倾听,偶尔投去欣赏的目光。气氛恰到好处,晚餐结束,男人送她到公寓楼下,夜色温柔,路灯的光晕笼罩着他们。

“宁潇,”男人靠近一步,身上淡淡的古龙水气息混合着夜晚的微凉空气,“今晚……”他低下头,目光落在她微启的唇瓣上。

就在那温热的气息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叶宁潇脑中毫无预兆地闪过一个画面——是上次在朱家老宅的餐桌上,朱鹤松坐在她旁边。她不过随口说了一句那条清蒸石斑鱼的鱼刺似乎有点多,他就极其自然地侧过身,拿起干净的骨碟和银筷。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不羁的发丝垂落,遮住一点锋利的眉骨,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他动作细致,几乎带着一种奇异的虔诚,将细白的鱼肉中每一根细小的刺都精准地剔除干净,然后才把盛满雪白鱼肉的碟子轻轻推到她面前。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眼看了她一下,那眼神深邃平静,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陌生的涟漪。

此刻,眼前投行精英靠近的脸庞瞬间模糊、褪色,只剩下朱鹤松那专注而安静的侧脸,无比清晰地在脑中放大。

叶宁潇猛地偏开头,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一阵微风,避开了那个即将落下的吻。

“抱歉,”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脸上努力维持着礼貌的笑意,“我……我突然想起还有点急事。谢谢今晚的晚餐,我很愉快。”她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高跟鞋踩在寂静的路面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飞快地消失在公寓楼的玻璃门后。

留下男人错愕地站在原地,夜风吹过,带着一丝被拒绝的尴尬凉意。

这样的场景,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反复上演。音乐节后台,那个摇滚乐队的主唱带着一身汗水和荷尔蒙的气息,揽住她的腰想要吻下来时,她想起朱鹤松在长辈们起哄下,无奈又配合地伸手虚虚环住她肩膀时,指腹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的温热触感,和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松木香,瞬间让她推开了主唱。

马场边,英俊的骑术教练扶她下马,顺势想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她又想起朱鹤松在某个家族聚会上,被她母亲调侃“小两口怎么这么生分”,他只得伸出手,略带僵硬地替她拂开脸颊边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指尖无意擦过她耳廓带来的细微战栗……

每一次,每一次尝试靠近别人,朱鹤松的身影,他那些不经意的、在“演戏”时流露出的细微动作和神情,就会像个幽灵般精准地浮现出来,轻易地浇灭她所有刚刚燃起的好奇与试探。

她谈过几个名义上的“男友”,过程都大同小异:始于某种被“未婚夫”身份反向催生的刺激感,终结于她在对方想要进行任何超越牵手、拥抱的亲密举动时,那无法抑制的退缩和心底涌上的强烈不适——那是一种极其清晰的信号:不对,感觉不对。他们无法让她心跳加速,无法让她产生那种隐秘的、带着点痒的期待。她像个在沙漠里跋涉的旅人,明知道眼前是海市蜃楼,却依旧一次次徒劳地尝试靠近,每一次靠近,都只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能让她干渴的,似乎只有那个她一直试图逃离的水源——朱鹤松。

拥抱成了她能接受的极限,甚至那些拥抱也短暂而疏离,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敷衍。她的“男友们”最终都带着困惑和或多或少的挫败感离开。叶宁潇成了圈子里一个有点奇怪的存在:明明顶着朱鹤松未婚妻的头衔,却似乎玩得很开,但又玩得极其“克制”,像个流连花丛却又片叶不沾身的矛盾体。

她自己也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困惑。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想到朱鹤松时,那种该死的心跳加速的感觉才会出现?那种陌生的、让她心头发紧又隐隐渴望的感觉?

这种困惑,在又一次朱家例行的家宴上,达到了顶峰。

朱家老宅的餐厅灯火辉煌,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两家长辈谈笑风生,话题有意无意地围绕着即将到来的婚礼细节。叶宁潇和朱鹤松被安排坐在一起。

“潇潇,尝尝这个,今天刚空运来的深海鱼,很鲜嫩。”朱母热情地招呼着,眼神在叶宁潇和朱鹤松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明显的期待。

叶宁潇拿起筷子,刚夹起一块鱼肉,细小的鱼刺就若隐若现。她微微蹙眉,正要放下。

“给我。”旁边的朱鹤松忽然低声开口,语气极其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他甚至没有看她,只是极其顺手地拿过她面前的小碟和自己的筷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叶宁潇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看着他再次微微侧过身,熟悉的专注神情重新回到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暖黄的灯光下,他低垂着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小片阴影。他的手指很稳,捏着银筷的指尖干净修长,动作轻柔而精准地在雪白的鱼肉间翻检、剔除,那专注的姿态,像是在处理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空气里食物的香气、长辈们低低的交谈声仿佛都模糊远去,只剩下他指间银筷偶尔碰到骨碟边缘发出的、几不可闻的轻响。

叶宁潇感觉自己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从心口窜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猛烈撞击的声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震得耳膜都有些发麻。

她鬼使神差地,在朱鹤松将剔好鱼刺、堆满雪白鱼肉的碟子轻轻推回到她面前,抬眼看向她的那一刻,做出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

她微微倾身,凑近他,在他线条利落的侧脸上,飞快地印下了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柔软的唇瓣触碰到他微凉的、带着干净皂角气息的皮肤,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谢谢。”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整个餐厅瞬间安静下来。长辈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心领神会的笑声和起哄声。朱母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拍手:“哎哟,看看这小两口,感情多好!鹤松这小子,平时闷声不响的,还挺会疼人!”

叶宁潇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根本不敢去看朱鹤松的表情,只能慌乱地低下头,用筷子戳着碟子里那块无辜的鱼肉。

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他。只见朱鹤松整个人都僵在那里,维持着侧脸的姿势,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他惯常沉稳冷静的脸上,此刻清晰地掠过一丝罕见的愕然和……呆滞?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耳垂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长辈们兴奋地讨论着婚期提前的声音,他似乎完全没听见,那副傻傻盯着她嘴唇方向的模样,带着一种近乎纯情的笨拙,与他平日运筹帷幄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叶宁潇的心跳得更乱了,像有一群受惊的小鹿在里面横冲直撞。那轻飘飘的一吻带来的触感,和他此刻呆愣的反应,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感官记忆里。

深夜,回到自己空旷奢华的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流光溢彩,却无法驱散叶宁潇心头的烦乱。她穿着丝质睡袍,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来回踱步。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嘴唇。白天那个吻的触感,朱鹤松侧脸皮肤的微凉和他身上干净的气息,还有他那时傻傻看着自己的眼神……一遍遍在脑海里重放。随之而来的,是那种熟悉又陌生的、让她心慌意乱的心悸感,只有他能带来的悸动。

婚期已经定下了,就在两周后。红底烫金的请柬样式,下午刚送到她手里。

一个念头,带着不甘和一种近乎恐慌的急切,猛地攫住了她——结婚!她马上就要结婚了!嫁给那个唯一能让她心跳失序的男人!可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有真正地吻过任何一个人!她的初吻还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她就只能吻朱鹤松一个人了吗?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不行!她必须做点什么!仿佛是为了对抗这种被未知和唯一性所裹挟的恐慌,又像是为了最后一次验证那该死的心动感觉是否真的只属于朱鹤松,叶宁潇几乎是冲动地抓起了手机。

指尖在通讯录里飞快地滑动,最终停在了一个备注为“林哲”的名字上——一个最近对她表现出明显好感的画廊策展人,年轻、帅气、谈吐风趣,是她“男友名单”上的最新一位,也是最有可能配合她完成这次“实验”的人选。他们连手都没正式牵过。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林哲带着惊喜和睡意的声音传来:“宁潇?这么晚了?”

“林哲,”叶宁潇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甚至能听出一点伪装出来的甜腻,“睡了吗?我……突然想见你。现在。”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是林哲难掩兴奋的声音:“现在?好!你在家?我马上过去接你!想去哪儿?”

“不用接,”叶宁潇打断他,语速很快,“就在你家附近那个街心公园入口,喷泉旁边。十五分钟后见。”不等对方回应,她就挂断了电话。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即将见到林哲,而是因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冲动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的背叛感?不,她立刻甩开这个念头,这只是婚前协议赋予她的自由!朱鹤松自己都同意了!

她飞快地换下睡袍,随手抓起一件薄风衣套在真丝吊带裙外,头发随意拢了拢,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

深夜的街道空旷了许多。叶宁潇把车停在离公园入口还有一段距离的路边,深吸了一口气,推门下车。初夏的夜风带着微醺的暖意,吹拂着她裸露的小腿肌肤,却吹不散她心头那股燥热和莫名的紧张。她远远看到喷泉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林哲显然精心收拾过,穿着休闲的衬衫和长裤,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正有些焦躁地来回踱步。

看到她走来,林哲眼睛一亮,立刻迎了上来。

“宁潇!”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和热情,张开双臂就要拥抱她,“没想到你会这么晚约我出来,我……”

叶宁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那个拥抱。林哲的手臂尴尬地僵在半空。

“抱歉,”叶宁潇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甚至挤出一个笑容,“我只是……突然想出来透透气。”她的目光落在林哲的脸上,那是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庞,此刻在路灯下带着热切的期盼。她试图在心底搜寻一丝白天面对朱鹤松时的那种悸动,却只找到一片空白和……越来越强烈的抗拒。

“没关系,我懂。”林哲很快调整好表情,笑容依旧温柔,带着点试探,“夜色这么好,我们……散散步?”他伸出手,想去牵她的手。

叶宁潇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最终没有躲开。林哲的手心温热,甚至有些汗湿。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指,带着她沿着公园外围安静的人行道慢慢走着。路边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树影,四周很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林哲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画廊的趣事,新发现的艺术家,语气温柔。但叶宁潇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的思绪完全被另一种强烈的情绪占据——紧张,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厌恶?她不断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就一下,只是试试看,感受一下亲吻别人到底是什么感觉。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有这个权利!

终于,在一个灯光相对昏暗、树影浓重的角落,林哲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面对着叶宁潇,路灯的光线被树叶切割,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的眼神变得炽热而专注,带着毫不掩饰的意图。

“宁潇,”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沙哑,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肩头,指尖带着灼人的热度,“今晚的你……特别美。”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唇瓣,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感,缓缓低下头。

叶宁潇的心跳骤然加速,却不是悸动,而是警报拉响般的狂跳!她下意识地想后退,脊背却已经抵在了粗糙冰冷的梧桐树干上。林哲的脸在她眼前不断放大,他身上的香水味混合着夜风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甚至能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倒影,那张脸上写满了无措和抗拒。

就是现在!她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像濒临破碎的蝶翼。她强迫自己仰起头,冰凉的耳坠贴上发烫的颈侧。粉嫩的嘴唇微微张开,屏住呼吸,准备迎接那个陌生的、验证性的吻。脑海里一片混乱的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尖叫:快结束!

就在那带着热气的唇即将压下来的前零点零一秒——

“叶宁潇!”

一声压抑着滔天怒火的低吼,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裂了寂静的夜色!那声音太过熟悉,带着一种叶宁潇从未听过的冰冷和……暴戾!

她倏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视线越过林哲骤然僵住的肩膀,她清晰地看到,就在离他们几步之遥的街边,一家刚结束营业、灯光已熄灭大半的高档餐厅门口,站着两个身影。其中一个,赫然是朱鹤松!

他穿着深色的衬衫,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袖子随意地卷到小臂,露出结实流畅的线条。平日里沉稳深邃的眼眸,此刻像是淬了寒冰,死死地钉在她和林哲几乎贴在一起的身影上,里面翻涌着叶宁潇从未见过的、骇人的风暴!他身旁的朋友正用力拽着他的胳膊,似乎在急切地劝阻着什么。

“走啦!鹤松!你冷静点!”朋友的声音带着焦急和无奈,“看清楚!那是叶宁潇和她的小男友!你忘了你们是什么关系了?假情侣!说好的婚前各玩各的!你他妈冲上去算怎么回事?难道……你真动真心了?!”朋友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却异常清晰,像针一样刺进叶宁潇的耳朵。

朱鹤松猛地甩开朋友的钳制,动作带着一股狠厉的蛮劲。他看也没看朋友一眼,目光像烧红的烙铁,死死锁住叶宁潇,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砸在地上:

“什么假情侣?我后悔了!”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大步流星地朝他们冲来,目标明确,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怒,“我是她未来老公!”

“朱鹤松?你……”林哲惊愕地松开叶宁潇,刚想质问。

话音未落,朱鹤松已经像一阵裹挟着雷霆的风暴般卷到了他们面前。他甚至没有多看林哲一眼,仿佛对方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一只骨节分明、青筋微凸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叶宁潇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瞬间痛呼出声,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

“啊!”

下一秒,天旋地转!

朱鹤松根本不容她反应或挣扎,粗暴地将她从林哲身边狠狠拽离!叶宁潇被拽得一个趔趄,几乎是被他拖着踉跄后退,高跟鞋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手腕处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风衣的衣角在混乱中被扯开,露出里面单薄的吊带裙。

“朱鹤松!你干什么!放开我!”她惊怒交加地尖叫,试图用另一只手去掰开他铁钳般的手指。

朱鹤松置若罔闻。他径直拽着她,粗暴地将她拖向旁边一条狭窄幽深的巷子口!那巷子夹在两栋高大的旧式建筑之间,入口处堆放着几个巨大的、散发着异味的绿色垃圾桶,里面漆黑一片,只有远处街灯投来一点微弱的光晕。

“放开她!你谁啊!”林哲终于反应过来,愤怒地想要冲上来。

朱鹤松猛地回头,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着怒火的眸子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只一个冰冷的、充满警告和绝对压迫感的眼神扫过去,就让林哲的脚步硬生生钉在了原地,脸上血色尽褪。

“滚!”朱鹤松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威压。他不再理会林哲,粗暴地将还在挣扎尖叫的叶宁潇拖进了那条散发着潮湿霉味和垃圾酸腐气息的狭窄巷道。

巷子深处,光线更加昏暗。粗糙冰冷的砖墙带着夜晚的湿气,猛地硌上叶宁潇的脊背,激得她浑身一颤。她甚至能感觉到墙上苔藓的滑腻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朱鹤松!你疯了吗!放开我!疼!”她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手腕处火辣辣的痛感让她又气又怕。

朱鹤松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墙角的阴影里。他双手如铁钳般重重地按在她的双肩上,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按进墙壁里,彻底断绝了她任何逃跑的可能。他微微俯身,灼热的、带着浓郁酒气和一种失控怒意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黑暗中,他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烧红的炭,死死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被背叛的怒火、疯狂的占有欲和一种叶宁潇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痛苦。

“我的未婚妻……”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浓得化不开的醋意,故意拔高了音量,清晰地穿透巷口的黑暗,砸向外面那个可能还未离开的身影,“在路边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亲亲我我……”他猛地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滚烫的呼吸拂过她的唇瓣,“是想给我朱鹤松戴绿帽子吗?!”

“我没有!你胡说八道!”叶宁潇又惊又怒,奋力挣扎,肩膀被他按得生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婚前协议是你同意的!你凭什么……”

她的话被骤然打断!

面前那片浓重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阴影,毫无预兆地、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猛地压了下来!

叶宁潇的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愤怒、辩解,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彻底堵了回去!

冰凉!

柔软!

带着一丝淡淡的、属于男性的、混合着烟草和醇酒气息的味道,强势地覆盖了她所有的感官!

那是朱鹤松的嘴唇!

凉凉的,带着夜风的微意,却又在接触的瞬间,仿佛被点燃了引线,爆发出惊人的热度!像两块冰冷的磁石骤然相撞,迸发出灼目的火花和强大的吸力!

叶宁潇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时间、空间、冰冷的墙壁、难闻的气味、手腕的剧痛……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抽离、粉碎!整个世界只剩下唇上传来的、那陌生到极致却又仿佛命中注定的触感!

她僵硬得像一尊石像,完全忘记了挣扎,忘记了思考。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涌回心脏!那颗心在胸腔里剧烈地、失控地冲撞着,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每一次撞击都带着让她浑身发麻的钝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灭顶般的酥麻感!那感觉如此强烈,如此熟悉——是只有他,只有朱鹤松靠近时才会出现的、让她心慌意乱又隐隐渴望的心动!此刻被放大了千百倍,像汹涌的浪潮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紧紧抠着身后冰冷粗糙的砖缝。黑暗中,她清晰地感觉到朱鹤松的唇瓣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压着她,起初是惩罚般的、带着怒意的碾磨,带着一种要抹去所有痕迹的狠厉。那冰凉的柔软逐渐变得滚烫,甚至微微颤抖着。他的呼吸沉重而灼热,喷在她的鼻翼和脸颊上,带着一种失控的混乱和……某种深藏的、绝望般的渴望。

这个吻毫无章法,笨拙得甚至有些磕碰,牙齿偶尔会擦过她柔软的唇瓣,带来细微的刺痛。没有缠绵,没有技巧,只有一种原始的、近乎掠夺般的宣告和一种深埋在醋意与愤怒之下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恐惧失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朱鹤松的动作猛地顿住。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自己这失控的举动惊到,那滚烫的、带着侵略性的唇瓣骤然离开了她。

黑暗中,两人都剧烈地喘息着。狭窄的巷子里只剩下彼此急促而混乱的呼吸声,沉重地交织在一起,在冰冷的墙壁间回荡。

朱鹤松的手依旧死死地按着她的肩膀,但力道似乎松懈了些许。他低着头,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两人靠得极近,叶宁潇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同样剧烈的起伏。

短暂的死寂后,朱鹤松带着浓重鼻音、醋意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声音,低哑地在她头顶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浸满了酸涩的柠檬汁:

“是我好亲……”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呼吸沉重而灼烫,“还是他好亲?”那质问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蛮横的委屈和无法掩饰的占有欲。

叶宁潇的大脑一片混沌,所有的感官都还停留在那惊天动地的初吻余韵里。嘴唇上残留的冰凉与滚烫交织的触感,心跳失控的狂乱,血液奔流的嗡鸣……这一切都太强烈,太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熟悉感。朱鹤松带着酸涩的质问砸进她混乱的意识里,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某种一直潜藏在迷雾下的真相!

指尖,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轻轻地、颤抖地抚上自己微微发麻、带着些许刺痛和奇异肿胀感的唇瓣。

那触感真实得可怕。

所有的困惑、逃避、试探……那些在她心头盘桓了数月的迷雾,在这一刻,被这带着疼痛和灼热的初吻,彻底撕开!

怪不得……

怪不得每次靠近别人,他的影子就会浮现。

怪不得只有想起他时,心才会跳得如此不规律。

怪不得在朱家餐桌上,那个轻吻会让她面红耳赤。

怪不得刚才林哲即将吻上来的瞬间,她会下意识地停下、退缩……身体比理智更早地做出了选择,它认定了唯一的主人。

原来……是这样。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释然、委屈、后怕和某种奇异甜意的情绪,猛地冲上眼眶。她仰起头,在巷子深处微弱的光线下,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朱鹤松低着头,额发有些凌乱地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但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清晰地透露出他此刻翻腾的心绪——愤怒、不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审判般的紧张?

“我……”叶宁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清晰地落在两人之间紧绷的空气里,“我刚刚没有亲他……”

她清晰地感觉到,按在她肩膀上的那双手,猛地收紧了一下。

她吸了吸鼻子,指尖依旧停留在自己发烫的唇瓣上,那双蒙着水汽的杏眼,在昏暗中勇敢地迎上朱鹤松低垂的、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朱鹤松……这才是我的初吻。”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朱鹤松脑中炸开。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那双燃烧着怒火和醋意的深邃眼眸,在听到“初吻”两个字时,里面的风暴瞬间凝固,随即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愕和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纯情的慌乱。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钳制着叶宁潇肩膀的手,整个人触电般地向后退了一小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灼热的距离。

巷子里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骤然绷紧的侧脸轮廓。他下意识地抬手,指节蹭过自己同样有些发麻的嘴唇,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笨拙。

他的目光开始四处乱飘,看旁边堆积的垃圾桶,看头顶狭窄的一线夜空,看对面墙壁斑驳的苔痕……就是不敢再去看叶宁潇的眼睛,更不敢去看她那刚刚被他肆虐过的、此刻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娇艳的唇瓣。耳根处,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一片滚烫的红潮,一直烧到了耳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都清晰可见。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依旧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悸动在发酵。

朱鹤松像个做错了事又突然被巨大惊喜砸懵的大男孩,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他绞尽脑汁,似乎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干巴巴的、带着点傻气的话,声音低哑,却清晰地传到叶宁潇耳中:

“我……我也是初吻……”他顿了顿,似乎觉得不够,又飞快地、带着点急切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强调某种公平,“……你不吃亏。”

话音落下的瞬间,朱鹤松猛地别过脸去,后颈都泛起了一层薄红,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才说完这句话。

叶宁潇怔怔地看着他这副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的模样——那强装的镇定下掩藏不住的慌乱,那通红的耳尖,那句笨拙又认真的“不吃亏”……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酸涩,猛地冲垮了心房。

原来,被困住的,从来不止她一个人。

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干的泪意,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巷子里紧绷的沉默。

朱鹤松被她笑得更加窘迫,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目光更加慌乱地四处游移,就是不敢看她。

叶宁潇却上前一步,主动缩短了那点他刻意拉开的距离。昏暗中,她仰起脸,那双还带着水光的杏眼,亮晶晶地看着他通红的耳廓和紧绷的侧脸,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肯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甜: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像是确认,又像是承诺,“知道了。不吃亏。”

朱鹤松的身体再次僵住,猛地转回头看向她。四目相对,昏暗的光线里,彼此的眼中都映着对方小小的、清晰的影子。空气里,某种无形的东西彻底改变了。愤怒、醋意、冰冷的协议、刻意的距离……都在那一个失控的吻和这两句笨拙的坦白里,烟消云散。

巷子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车流声隐隐传来。而这条狭窄、潮湿、弥漫着淡淡垃圾酸腐气息的暗巷深处,两个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灵魂,第一次真正地触碰到了彼此心底最真实、也最滚烫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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