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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入梅后的雨,总下得黏腻而阴郁,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霉味儿。夜里十一点,窗外霓虹被湿气洇开成一片模糊的光斑,映在我电脑屏幕上,字迹也跟着模糊不清。键盘敲击声在过分安静的小公寓里显得格外空洞。又一个关于城市变迁史的专栏稿,资料堆叠如山,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指尖冰凉。

就在那时,头顶传来极其细微的刮擦声。

“呲啦……”

像是某种带着尖利边缘的东西,缓慢地划过老旧的柜子底板。声音很轻,混在窗外淅沥的雨声里,几不可闻。但那一瞬间,我后颈的汗毛猛地炸了起来,一股没来由的寒意顺着脊椎骨嗖地往上爬。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僵在椅子里,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一动不敢动。

那声音停了。空气重新沉滞下来,只有窗外雨滴敲打空调外机单调的声响。

是听错了吧?大概是楼上邻居拖动椅子……我试图说服自己,紧绷的肩膀刚刚松懈一丝,变故陡生!

“哗啦——砰!”

一个沉重的东西,带着一股决绝的冲势,猛地从柜子顶上直坠下来!速度快得根本来不及看清,只觉一道黑影裹挟着风,狠狠砸向我面前的桌面。震感沿着手臂传来,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刺耳爆响!

碎片四溅!

身体的本能远比思维更快。在我大脑还是一片空白,尚未理解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双臂闪电般交叉护住头脸,身体蜷缩,嘴里同时不受控制地迸出一个名字,声音因为极致的惊惧而扭曲变调:

“杨九郎——!”

尾音在骤然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撕裂感。

碎片飞溅的余韵似乎还在空气里震颤。我保持着那个狼狈的防御姿态,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薄薄的睡衣布料,黏腻冰冷。几秒后,我才敢慢慢放下手臂,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目光所及,一片狼藉。

电脑键盘上,散落着几片尖锐的白色碎瓷,旁边是一个摔得四分五裂的旧陶瓷娃娃。娃娃穿着褪色的蓝布小褂,黑漆漆的眼珠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脸上那道诡异的、仿佛凝固的笑容,此刻被裂纹切割得更加阴森。桌面水杯被带倒,水迹正迅速蔓延开来,浸湿了摊开的资料和笔记本。

可这些都不是重点。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在逆流,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攫住了我。刚才……刚才我喊了什么?

杨九郎?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凭空炸开的惊雷,在我空白的脑海里隆隆作响。它是如此陌生,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熟悉感,仿佛曾在唇齿间辗转呼唤过千百遍。可当我试图去捕捉关于这个名字的任何具体信息——他的脸,他的声音,他与我可能的关联——却只有一片茫然的虚无。像一张被彻底曝光的底片,只有灼热的空白。

指尖残留着某种奇异的触感。不是瓷片的冰凉,也不是水迹的湿滑。而是一种……粗粝、厚实、带着某种独特纹理的布料质感。非常清晰,非常短暂,就在我护住头脸的那一瞬间掠过指尖,如同一个不容置疑的烙印。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什么都没有,只有掌心因紧张而渗出的薄汗。

混乱和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我几乎是扑到桌边,不顾那些尖锐的碎片,颤抖着手扒开摔碎的娃娃残骸。一个念头疯狂滋长:名字!纸条!任何能证明这个名字存在过的痕迹!

然而,什么都没有。除了碎裂的瓷片和里面填充的、散发着陈旧气息的棉絮,别无他物。这个娃娃在我柜顶尘封了不知多少年,是搬家时从父母老房子带出来的旧物,我甚至从未仔细看过它一眼。

“杨九郎……” 我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沉甸甸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我混乱的心跳。

这个名字,这指尖残留的奇异触感,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拧开了某个尘封已久的、锈迹斑斑的锁孔。门后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而我,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猛地推了进去。

第二天杨若玲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闺蜜林薇。

“杨九郎?”

闺蜜林薇坐在我对面,咖啡杯停在唇边,漂亮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写满了不加掩饰的困惑。阳光透过咖啡馆明亮的落地窗洒进来,空气里浮动着拿铁的香甜气息,这明亮温暖的现实感,与我心底那片冰冷的、不断扩大的阴影格格不入。

“对,杨九郎。”我重复了一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试图驱散那顽固残留的粗粝布料的幻感,“昨晚……就那娃娃掉下来的时候,我脱口喊出来的。真的,完全不受控制。”

林薇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涂着精致甲油的手指点了点太阳穴:“宝贝儿,你是不是最近赶稿压力太大了?看资料看魔怔了?幻听?或者……你确定不是你哪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这名字听着……有点老派?”

“查过了。”我摇头,声音有些干涩,“家里的族谱,爸妈那边的亲戚问了一圈,甚至翻了老通讯录。没有。所有人都说没听过这个人。”

“那……会不会是你看过的哪本小说或者电影里的角色?印象深刻,潜意识记住了?”林薇努力帮我寻找着合理的解释,“有时候记忆这东西,混乱得很。”

“不像。”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杯子,“感觉……太真实了。那个名字冲口而出的时候,心里……揪了一下。” 我说得很模糊,无法形容那一刻心脏骤然紧缩的钝痛感。

林薇皱着眉,显然无法理解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斟酌措辞:“若玲,要不……你找个时间去看看医生?心理医生?我不是说你有什么问题,就是……压力大了,疏导一下也好?这种没来由的名字……听着怪瘆人的。”

我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点了点头,知道她是关心我。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抗拒:不是压力,不是幻听,那名字……不是来自外界。它像是从我自己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带着血淋淋的印记,挣扎着爬出来的。

告别了忧心忡忡的林薇,我像个幽灵一样在城市里游荡。阳光刺眼,车水马龙,喧嚣的人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那个名字,那指尖的触感,像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鬼使神差地,我走进一家专卖老式布料的店铺。店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旧物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樟脑的气息。高高的木架上堆满了各种布料,颜色大多黯淡陈旧。

“姑娘,找什么料子?”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声音温和。

“……一种……很厚实,有点硬,摸起来很粗糙,纹理特别粗的布料?”我描述得极其笨拙,自己也觉得荒谬,“军绿色的?或者……类似那种?”

老太太推了推眼镜,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了然。她颤巍巍地走到一个角落,从一摞布匹最底下,吃力地抽出一卷颜色暗沉的布料。那布匹落满了灰尘,颜色是一种沉郁的、接近墨绿的草黄。

“喏,老帆布。”老太太把布料的一角递到我手边,“以前做旧军装、工装裤用的,硬邦邦的,耐磨得很。现在没人用这个做衣裳喽。”

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布面的刹那,一股强烈的电流猛地窜过全身!就是它!那种独特的、粗粝的、带着颗粒感的厚重纹理,与我昨夜指尖残留的幻感瞬间重合!分毫不差!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我猛地抽回手,脸色一定白得吓人。

“姑娘?你没事吧?”老太太关切地问。

“没……没事。”我几乎是逃出了那家店铺。站在午后灼热的阳光下,后背却一片冰凉。不是错觉,也不是压力。那布料,那名字,它们真实存在过!存在于某个……被我彻底遗忘的时空里。

现实的壁垒,第一次清晰地在我眼前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那声“杨九郎”像是一道不祥的咒语,彻底撕开了现实与另一个世界的隔膜。白天尚能靠着忙碌和强装镇定勉强维持,可一旦夜幕降临,万籁俱寂,那个弥漫着硝烟味的世界便不由分说地将我拖入深渊。

梦境不再是模糊的片段,它们变得异常清晰、连贯,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我总是在一条狭窄、肮脏的弄堂里奔跑。青石板路面湿漉漉的,反射着昏黄摇曳的路灯光,像洒了一地的碎金,又像是凝固的血。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呛得人肺叶生疼,混合着劣质煤烟、垃圾腐烂的酸臭,还有一种隐隐的铁锈般的腥气——那是血的味道。远处,枪声像炒豆子般爆响,零星的,沉闷的,有时又连成一片,尖锐地撕裂夜空,伴随着模糊不清的嘶吼和惨叫。每一次枪响,都像子弹直接打在我的心口上,带来一阵剧烈的、真实的抽搐。

我跑得肺叶像要炸开,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四周是影影绰绰奔跑的人群,看不清脸,只有仓惶的背影和压抑的喘息。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四肢百骸。我知道身后有致命的危险在追赶,冰冷的枪口仿佛就抵在后心。

然后,前方巷口的光影里,总会毫无征兆地出现一个背影。一个穿着挺括旧式军装(那布料的质感,与我指尖记忆和店里触摸到的老帆布完全一致)的年轻男人。他身姿挺拔,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挡在狭窄的路口,像一道沉默而坚实的屏障。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微微侧过头,似乎在确认我的位置,然后猛地抬手,朝我身后追来的黑暗果断开枪!

“砰!”

枪声在梦里也震耳欲聋。火光短暂地照亮他线条冷硬的下颌。

“快走!若玲!别回头!” 他的吼声穿透混乱的枪声和爆炸声,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焦灼和不容置疑的命令,狠狠撞进我的耳膜。

每次听到这吼声,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痛得无法呼吸。一种混合着极度依赖、揪心担忧和灭顶恐惧的情绪瞬间将我淹没。我想喊他的名字,想冲过去抓住他,但梦境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我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继续向前狂奔,将那个挡在身后、独自面对枪林弹雨的身影越抛越远……

“杨九郎——!”

又一次,我在自己凄厉的呼喊声中猛地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剧烈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窗外依旧是沉沉的夜色,雨声不知何时停了,留下令人窒息的安静。

那硝烟味、那枪声、那令人窒息的恐惧感、还有心脏被撕裂般的痛楚……是如此真实,真实得醒来后仍盘踞在感官里,久久不散。每一次惊醒,都像是从一场濒死的逃亡中侥幸生还,疲惫得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我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发着抖。黑暗中,仿佛还能听到自己梦中那声绝望的呼喊在回荡。

就在这时,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枕头边缘一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

不是我的。

心猛地一沉。我摸索着拧开床头灯。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旧得不成样子的物件静静躺在我的枕边。

那是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的护身符。材质似乎是褪色的红布,边缘已经磨损得起毛,露出里面发黄的衬里。上面用黑线绣着一些弯弯曲曲、早已模糊不清的符文,针脚歪歪扭扭,显得笨拙而仓促。符的表面浸染着几块深褐色的污渍,像干涸了很久很久的血迹,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

它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这里,如同那个名字一样,毫无征兆,也毫无道理。

我颤抖着手将它拈起。布料的触感粗糙而冰冷,上面那几块深褐色的印记,在灯光下透着一股不祥。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悲伤、恐惧和某种宿命般牵引的复杂情绪汹涌而来,瞬间将我淹没。

这不是梦的残留物。

这是来自那个硝烟弥漫的世界,来自那个名叫杨九郎的男人,跨越了无法想象的时空阻隔,递到我手中的……信物。

那个褪色、染血的护身符,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实体线索。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掌心,也烫在我的心上。我将它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布料边缘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微痛的确认感。

符很小,三角形的红布早已褪成一种黯淡的砖红色,上面的黑色符文线条因为年深日久的磨损和污渍的浸染,几乎难以辨认。我把它凑到台灯下,屏住呼吸,用放大镜一寸寸仔细搜寻。指尖拂过那些模糊的针脚,拂过那些深褐色的、散发着陈旧铁锈味的污渍……心口一阵阵发紧。

终于,在护身符最内侧的一个不起眼的折角里,借着放大镜的强光,我看到了。那不是绣上去的,而是用极细的、几乎褪色的墨笔,小心翼翼地写下的几个蝇头小字。字迹纤细而潦草,透着一种匆忙和隐秘:

“霞飞路,栖梧里,27号。”

霞飞路!那是旧上海法租界着名的街道,如今早已改名淮海中路。栖梧里……一个湮没在时光尘埃里的老弄堂名字。27号。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这个地址!它就静静地躺在这个染血的护身符里,像一个沉睡多年的密码,终于被我破译。这是杨九郎留下的?还是……“我”留下的?为了什么?指引?还是……求救?

无论如何,这是方向!是那个硝烟弥漫的梦境与冰冷现实之间,唯一一座摇摇欲坠的桥梁。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着了魔。图书馆的故纸堆成了我第二个家。发黄变脆的旧报纸微缩胶片在机器上沙沙作响,模糊的黑白照片上,是穿着旗袍、长衫的男女和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我疯狂地搜寻着任何与“霞飞路栖梧里27号”相关的信息。

线索零星而破碎。在一本上世纪八十年代编纂的、纸张泛黄脆硬的《沪上老弄堂考》中,我找到了关于“栖梧里”的简短记载:位于旧法租界霞飞路中段偏西,建于二十年代末,典型的石库门弄堂建筑群,曾多为中产阶层及部分文化界人士寓所。没有提及27号的具体住户。

一份1948年的旧申报影印件上,一则豆腐块大小的社会新闻引起了我的注意:“昨夜霞飞路栖梧里附近发生火警,疑为流弹引燃杂物,幸扑救及时,未酿成大祸。”日期是五月十二日。新闻旁边,是一张模糊的街景照片,隐约能看到弄堂口熟悉的、带有拱形门楣的石库门轮廓。

五月……1949年5月,正是上海解放前夕,战火最激烈的时刻。栖梧里……流弹……我的呼吸变得急促。那个梦里的枪声、硝烟、奔跑……时间点诡异地吻合了!

更多的碎片在故纸堆里浮现。在一本私人收藏的、非正式出版的老上海建筑影集里,我如获至宝地翻到了一张拍摄于1947年左右的照片。泛黄的黑白影像上,正是“栖梧里27号”。它并非我想象中那种普通的石库门,而是一栋带有明显Art deco风格痕迹的三层小洋楼,在周围一片较为低矮的里弄房屋中显得鹤立鸡群。门楣简洁的几何线条,狭窄的露台铁艺栏杆,墙面是当时流行的浅色拉毛水泥。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备注:“‘栖梧里27号’,业主不详,时称‘绿屋’,传为某位低调富商为其如夫人所置别业,后几经易手。”

绿屋……我看着照片上那栋在时光中早已面目模糊的建筑,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攫住了我。就是它!那狭窄的露台栏杆,那几何形的门楣线条……与梦中那个军装男人挡在巷口、朝我身后开枪时,背景里一闪而过的建筑轮廓,惊人地重合!

所有的线索——护身符上的地址、旧报纸的零星记载、建筑照片的印证、还有那挥之不去的、与1949年5月战火交织的梦境——都像无数条冰冷的丝线,最终都严丝合缝地指向了同一个终点:霞飞路,栖梧里,27号,那栋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绿屋”。

它还在吗?它变成了什么样子?那个在枪林弹雨中挡在我身前的军装身影,那个名叫杨九郎的男人,他与这栋房子,究竟有着怎样生死攸关的联结?

寻找答案的冲动像烈火一样灼烧着我,几乎压倒了所有对未知的恐惧。我必须去那里!必须亲眼看看!

淮海中路。曾经的法租界霞飞路,早已是繁华的现代商业街。高楼林立,霓虹闪烁,穿着时尚的人群步履匆匆,空气中浮动着咖啡、香水和新出炉面包的混合香气。时间在这里被粗暴地折叠、刷新,旧日的痕迹被挤压到几乎看不见的角落。

栖梧里,这个在旧地图上清晰标注的名字,在现实里却像一个顽固的幽灵,拒绝轻易显形。我拿着打印出来的旧地图复印件和那张泛黄的“绿屋”照片,在淮海中路西段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询问了路边的老店主、报亭的大爷、甚至执勤的协管员。

得到的回应大多是茫然地摇头:“栖梧里?老早没掉喽!拆掉多少年啦!” 或者是指着远处一片光鲜的商场或写字楼:“喏,大概就是那块地方吧?记不清咯!”

就在我几乎要被沮丧淹没,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地方,或者那弄堂早已被彻底抹平时,一位坐在街心小花园长椅上晒太阳、头发雪白、满脸老年斑的老爷爷,在眯着眼仔细端详了我手机翻拍的老照片许久后,颤巍巍地抬起了满是皱纹的手。

“栖梧里啊……”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遥远的微光,声音沙哑而缓慢,像在努力打捞沉在岁月河底的记忆,“有,还有一点点……没拆干净。在……在那边,后面,夹缝里……”他指向淮海中路背后,一片被新建高楼阴影笼罩的区域,那里似乎是一些等待拆迁的低矮旧房和临时搭建的棚户。

“绕过去,有条很小很小的过道,黑黢黢的……走到底,好像……好像还剩个门头,破得不成样子了……对,门牌号?不记得了……但样子,有点像你照片上这个……”老人指着照片上“绿屋”独特的几何门楣线条,又费力地想了想,“以前……好像是叫‘绿房子’?还是啥……唉,记不清喽,太久了……”

一丝微弱的希望重新点燃。谢过老人,我几乎是跑着冲向那片被高楼环伺、如同城市疮疤般的区域。绕过堆积的建筑垃圾和散发着异味的临时棚户,在几栋摇摇欲坠的旧式平房的逼仄缝隙里,果然发现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极其阴暗潮湿的狭窄过道。地面是坑洼的水泥和裸露的泥土,墙壁斑驳,爬满了青苔和霉斑,头顶被各种违章搭建的遮雨棚和晾晒的衣物遮挡,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垃圾腐败的气息和一种陈年积垢的尘土味。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束刺破黑暗,照亮飞舞的尘埃。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踩着湿滑黏腻的地面,小心翼翼地朝这条黑暗隧道的深处走去。

过道比想象中更长,也更压抑。两边斑驳的墙壁仿佛在无声地挤压过来。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不再是绝对的黑暗,隐约透出一小片灰蒙蒙的天光。

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出现一小片被四周高楼围困着的、如同天井般的空地。空地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栋建筑……或者说,是建筑的残骸。

那正是照片上的“绿屋”,却早已面目全非,沦为了时光和遗忘的悲惨祭品。

三层的小洋楼框架还在,但墙体大面积坍塌剥落,露出里面锈蚀的钢筋和破碎的红砖。曾经浅色的拉毛水泥墙面被厚厚的黑色污垢覆盖,爬满了枯萎的藤蔓。门楣上那标志性的简洁几何线条装饰尚能辨认,但也布满了裂缝,摇摇欲坠。窗户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像一只只绝望的眼睛。狭窄的露台栏杆扭曲断裂,悬在半空。整栋楼歪斜着,如同一个被遗弃多年、濒临死亡的巨人,在周围摩天大楼冷漠的俯视下,散发着浓烈的腐朽和破败气息。

一块残破的、字迹模糊的石质门牌,歪斜地嵌在布满裂纹的门框旁。我颤抖着手,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尘和苔藓。

“……栖……梧里……27……” 残缺的笔画,艰难地拼凑出那个在护身符上、在旧报纸上、在噩梦里反复出现的地址。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沉甸甸地往下坠。就是这里。杨九郎……他在这里存在过?战斗过?还是……消失在这里?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几滴冰冷的雨点砸在我的额头。紧接着,密集的雨声由远及近,瞬间连成一片,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残破的洋楼顶端。方才那一点点灰蒙蒙的天光彻底消失,废弃的庭院迅速被笼罩在一片凄风冷雨之中。

雨水迅速打湿了我的头发和外套,冰冷刺骨。四周高楼投下的阴影变得更加浓重,将这片废墟紧紧包裹。残破的“绿屋”在暴雨中沉默着,黑洞洞的窗口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进?还是退?

雨水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那护身符紧紧贴在我胸口的皮肤上,隔着湿透的衣物,似乎传来一丝微弱却固执的暖意,像一个无声的催促。

梦里那声穿透枪炮的嘶吼,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快走!若玲!别回头!”

这一次,我没有逃。

我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雨水腥气和废墟尘埃的冰冷空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在滂沱大雨中,朝着那扇早已腐朽变形、虚掩着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沉重木门,一步一步,走了过去。生锈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在暴雨声中拖得老长。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混合着尘土、霉菌、朽木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陈腐铁锈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我吞没。

门内,是绝对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手电筒的光束急切地刺入,像投入墨池的一根针,勉强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光束里,尘埃狂乱地舞动。脚下是厚厚的、松软的积尘和破碎的瓦砾。光束扫过之处,是倾倒的家具残骸,翻倒的、布满蛛网的雕花木椅,半埋在尘土里的破碎瓷瓶,墙上大片大片剥落的壁纸,露出后面同样斑驳的灰泥墙面。昔日的精致与华美,只剩下触目惊心的残破和死寂。

空气粘稠而冰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雨声被厚重的墙壁阻隔,变得沉闷而遥远,反而更凸显了这废墟内部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腐朽的空间里回响,每一步都踏起一片灰尘。

光束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厅堂中央。

一道宽大的、盘旋而上的木制楼梯,如同一条巨蛇的骸骨,沉默地矗立在黑暗深处。楼梯的扶手早已腐朽断裂,踏板上积满了厚厚的污垢,不少木板已经缺失或塌陷,露出下面幽深的空洞。它扭曲着,盘旋着,向上延伸,尽头隐没在二楼更浓重的黑暗里,仿佛通往某个不可知的幽冥之境。

就在光束定格在那盘旋楼梯中段的一刹那——

我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成了冰。

楼梯中段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影。

光束颤抖着,艰难地爬上那人的轮廓。

一身旧式的、染着大片大片深褐色污渍的草黄色军装。布料厚实粗糙,正是我梦里见过、指尖残留过、在布料店触摸过的那种!军装多处撕裂,肩头、胸前……数个触目惊心的破洞边缘焦黑翻卷,如同被灼热的铁条贯穿。领章早已不见,但胸前残留着青天白日徽章被粗暴撕扯后留下的狰狞线头和破口。

光束颤抖着,一点点向上移动。

那是一张年轻男人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宣纸,在黑暗里透着一股非人的冷光。下颌线条清晰而冷硬,嘴唇紧抿,唇色极淡。鼻梁很高。他的眼睛……光束终于捕捉到他的眼睛。

那眼神……无法形容。

那不是活人的眼神。没有光彩,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凝固的、仿佛埋葬了千年寒冰的漆黑。那漆黑中沉淀着无法言喻的疲惫,一种穿透了漫长时空、目睹过无数毁灭与绝望后留下的、深入骨髓的疲惫。疲惫之下,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令人心悸的专注和……哀恸?那目光穿透手电刺眼的光束,穿透弥漫的灰尘,牢牢地、死死地钉在我脸上。仿佛跨越了万水千山,历尽了千难万险,终于……找到了他唯一要寻找的东西。

时间,空间,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意义。冰冷的雨水似乎还在顺着我的头发滴落,但周遭废墟的腐臭味、雨水的湿气、甚至我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所有的感官知觉都骤然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那盘旋楼梯中段的身影,和他那双凝固着无尽黑夜与疲惫的眼睛。

他微微动了。

不是抬脚迈步,而是整个身影,如同水中的倒影被风吹皱,在光束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不真实的晃动和扭曲。军装上的弹孔和深褐色的污渍在光影中显得更加狰狞。一股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硝烟味和铁锈般的血腥气,混杂着旧式枪械火药的辛辣,突兀地穿透了废墟里浓重的霉味,钻入我的鼻腔。

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刺穿了我的皮肤,深入骨髓。牙齿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咯咯作响。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尖叫着逃离,但双脚却像被无形的钢钉死死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

他看着我,那双漆黑疲惫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干裂苍白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嘶哑破碎、几乎被淹没在死寂和雨声中的音节。那声音微弱得像叹息,却又像带着万钧的重量,狠狠砸进我的耳膜,砸在我的灵魂深处:

“若玲……”

名字被唤出的瞬间,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悲恸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我的心脏,痛得我几乎弯下腰去。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这次……” 他的声音更加破碎,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艰难,“换我……护你周全……”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楼梯中段那个虚幻的身影猛地一阵剧烈的波动,仿佛信号不稳的影像。下一秒,他竟直接从原地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

我惊骇地睁大了泪眼,手电光束疯狂地晃动。

他出现在了我面前!近在咫尺!

上一秒还在楼梯中段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瞬间跨越了空间的距离,直接出现在了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没有移动的过程,仿佛他本就该站在这里。

冰冷的、带着浓烈硝烟味和血腥气的空气,瞬间将我包裹。他比我高许多,站在我面前,垂着眼,那双沉淀着无尽疲惫和黑夜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我。那目光里的哀恸和专注,几乎要将我的灵魂吸走。

一只冰冷的手抬了起来。

军装的袖口同样染着深褐色的污迹。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指尖却沾满了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它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地、颤抖地抚上了我冰冷湿漉的脸颊。

指尖的触感,冰冷刺骨,带着死亡的气息。那干涸的血迹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粗粝而绝望的真实感。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我脸颊的那一瞬间——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巨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废墟的死寂!那不是雷声!那是……炮弹爆炸的巨响!近得仿佛就在门外!

紧接着——

“哒哒哒哒哒——!!!”

“砰!砰!”

“杀啊——!!”

“快跑——!!”

无数尖锐的冲锋枪扫射声、沉闷的步枪点射声、撕心裂肺的呐喊、濒死的惨嚎、混乱的奔跑脚步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四面八方、从墙壁的缝隙、从地板的空洞、甚至从虚无的空气中,狂暴地倾泻进来!瞬间塞满了整个废墟空间!

1949年的枪声!1949年的炮火!1949年的嘶吼与惨嚎!

它们不再是梦中的幻影,它们如此真实,如此狂暴,如此震耳欲聋!带着硝烟的辛辣、尘土的气味、浓烈的血腥和滚烫的死亡气息,穿透了七十四年的漫长时空,将1949年5月上海解放前夕那场惨烈的巷战,硬生生地、血淋淋地拽到了我的面前!

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我的耳膜,脚下的地板仿佛都在震动。我惊骇欲绝地僵在原地,瞳孔因恐惧而急剧收缩,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与此同时,抚在我脸颊上的那只冰冷的手,猛地收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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