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高中时代，总是弥漫着粉笔灰和夏末青草混合的味道。开学第一天，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崭新的教室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教室里吵吵嚷嚷，充斥着对新环境的好奇与不安。就是在那样一个喧闹的背景下，孔九典第一次看见了夏月。
她正侧着身子和同桌低声说着什么，脑后束着一个高高的马尾，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发尾在空中划出利落而青春的弧线。她的皮肤很白，在初秋的阳光下近乎透明。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睫毛很长，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月牙，里面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星光。那一刻，孔九典觉得，这个女孩的笑容，比窗外九月的阳光还要耀眼。
命运的巧合悄然展开。分班名单确认，他和她，不偏不倚，分在了同一个班。更巧的是，排定座位后，她就坐在他的正前方。于是，那个跳跃的马尾，那双含笑的眼眸，成了他高中课堂前三年最常见的风景。
他会看到她偶尔因为思考难题而轻轻咬着笔杆，会看到她回答问题时微微泛红的耳根，也会在她猛然回身借橡皮时，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空气中会飘来她发间淡淡的、像是茉莉花的清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孔九典察觉到一些微妙的改变。或许是在他加入校篮球队之后。
每一场有他出战的篮球赛，无论大小，观众席上总有夏月的身影。她不像其他女生那样疯狂呐喊，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紧紧追随着场上奔跑的他。每当比赛暂停或结束，她总会适时地出现，递上一瓶拧开了瓶盖的矿泉水。她的脸颊总是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眼神躲闪着，不敢与他对视太久，声音细若蚊蚋：“给你水。”
起初，孔九典只是觉得这个前桌同学很友善，或许是对篮球有着共同的热爱。他坦然接受着她的好意，偶尔会笑着对她说声“谢谢”，换来的是她更深的羞涩和几乎要埋到胸口的脸。
真正点醒他的，是一个午后的偶然。
那天，他打完球从体育馆出来，路过教学楼后的小花园，隐约听见了夏月和她朋友的声音。
“月月，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跟孔九典表白啊？这水都送了快一个赛季了！”一个女生带着戏谑的语气问道。
“你……你别瞎说！”夏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害羞。
“还装！你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每次看到人家，眼睛里的星星都快掉出来了……”
后面她们还说了什么，孔九典没有听清。他愣在原地，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原来如此。那些场边专注的目光，那些总是恰逢其时的矿泉水，那些脸红和躲闪……一切之前觉得有些“奇怪”的举动，在此刻都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释。
一种微妙的情绪在他心中滋生。他并没有感到厌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少年人的虚荣。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对她，似乎并没有超出同学和前桌之外的特殊感觉。他选择了沉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享受着那份不动声色的好。
高考像一场疾风骤雨，冲刷走了高中的时光。填报志愿时，孔九典并未过多考虑夏月的去向。然而，命运似乎执意要将他们捆绑在一起。录取通知书下来，他们再次进入了同一所大学。
踏入大学校园，仿佛跨入了一个新的纪元。成年人的标签被迫不及待地贴在身上。或许是因为环境的改变给了她勇气，夏月不再满足于只是默默递水。
在一个月色很好的晚上，她约孔九典在校园的湖边散步。晚风拂过柳梢，湖面泛起粼粼波光。她停下脚步，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仰起脸，那双大眼睛在月光下格外明亮，也格外紧张。
“孔九典，”她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我喜欢你，从高中就开始了。你……你能做我男朋友吗？”
孔九典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可以说是陪伴了他整个青春期的女孩，心中五味杂陈。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期盼、忐忑和毫不掩饰的爱意。然而，他的心湖却平静无波。他不爱她。至少，不是男女之爱。
但他也没有拒绝。或许是不想伤害这个单纯美好的女孩，或许是习惯了身边有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人，或许，只是成年人的世界里多了一份暧昧的算计。他含糊其辞，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夏月似乎将这种沉默解读为默认或者需要时间考虑。从那天起，她开始了更加明确的“追求”。她会给他带早餐，会提醒他天冷加衣，会在他打游戏到深夜时发来关切的信息。孔九典依旧无动于衷，却也没有明确地推开她。他享受着这种被需要、被崇拜的感觉，像温水煮青蛙，麻痹着自己的良知。
这种模糊不清的状态，在孔九典遇见林薇学姐后，被彻底打破。
林薇是比他高一级的学姐，校文艺部的部长，长发飘飘，气质出众，笑容自信而迷人。在一次社团联合活动中，孔九典对她一见钟情。那是一种与面对夏月时完全不同的感觉，是心弦被猛烈拨动的悸动，是想要迫切靠近和拥有的冲动。
他托了好几层关系，终于要到了林薇的微信。加上好友的那一刻，他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他开始每天绞尽脑汁地找话题和林薇聊天，关注她的一切社交动态，揣摩她的每一条朋友圈背后的含义。林薇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偶尔回复，偶尔忽略，这种若即若离更加深了孔九典的征服欲。
转眼到了七夕。校园里弥漫着浪漫的气息，成双成对的情侣随处可见。孔九典看着手机里和林薇的聊天记录，下定决心，要在今天向她表白。他精心编辑了一段长长的告白文字，反复修改，心跳如鼓地按下了发送键。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刚出现，他习惯性地刷新了一下朋友圈。赫然映入眼帘的，是林薇在一分钟前发布的新动态。那是一张牵手的照片，配文是：“官宣，余生请多指教。”@ 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男生头像。
一瞬间，孔九典如坠冰窟。所有的期待、紧张和幻想，都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羞辱的愤怒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就在这种极端负面情绪的支配下，他看到了夏茵发来的问候信息：“七夕快乐，在干嘛呢？” 那股无处发泄的怨气，混合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让他做出了一个后来追悔莫及的决定。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报复社会的心理，回复了夏月：“我们在一起吧。”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他仿佛能透过手机屏幕，看到夏月那惊喜到不可置信的表情。
就这样，孔九典和夏月成为了名义上的情侣。
关系确立后，夏月几乎是倾其所有地对他好。她会帮他占座，会记得他所有不经意间提到的小喜好，会在他打篮球时依然准时出现，手里捧着水和毛巾，眼神里的爱意几乎要满溢出来。
孔九典也尽力扮演着一个“合格”的男友。他会陪她吃饭，送她回宿舍，在她生日时送上礼物。他举止得体，彬彬有礼，从不与她争吵。在外人看来，他们或许是一对还算登对的情侣。
但只有孔九典自己知道，在这段关系里，他始终是个抽离的旁观者，一个演技尚可的演员。他不爱她。他的心是空的，或者说是封闭的。他对她的热情报以礼貌的回应，对她的依赖给予适度的陪伴，但那份感情的核心是冰冷的。他总是对她淡淡的，很少主动联系，很少规划未来，甚至在她情不自禁想要靠近时，会下意识地保持一丝距离。
夏月不是没有察觉。她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膜。她试图用更多的付出去融化那层冰，却不知那冰封的源头，在于他心中从未有爱火点燃。她眼中的光芒，在一次次的期待与细微的失落中，渐渐变得有些黯淡，但她依旧执着地守候着，或许还在期盼着，总有一天能真正走进他的心里。
转折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周末夜晚。孔九典接到了林薇学姐打来的电话。电话里，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醉意和委屈，邀请他去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吧，说心情不好，想找人聊聊。
尽管已经和夏月在一起，但林薇始终是他心中的白月光。她的邀约，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激起了他心中的涟漪。他几乎没有犹豫，找了个借口便匆匆出门。
酒吧里灯光迷离，音乐喧嚣。林薇坐在卡座里，身边还有几个朋友。看到孔九典，她热情地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近距离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看着她微醺后更加娇媚的脸庞，孔九典心下暗喜，觉得学姐或许对自己也并非全无意思。
他殷勤地帮林薇挡酒，和她的朋友们谈笑风生，试图展现自己成熟有魅力的一面。酒精逐渐上头，意识开始变得有些模糊，视野里的灯光也开始旋转。
就在他感觉有些支撑不住的时候，似乎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喊他的名字。那声音带着急促和恐慌，穿透了酒吧的嘈杂音乐。他循声望去，在晃动的人群和昏暗的光线中，看到了让他心脏骤停的一幕——夏月被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紧紧抱着，那男人动作粗暴，显然不怀好意。夏月奋力挣扎着，目光死死地锁定在他身上，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大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惊恐、无助和清晰的求救信号。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孔九典清楚地读懂了她的眼神：“救救我！”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无数的念头在他被酒精麻痹的大脑里飞速闪过：他身边坐着林薇学姐，他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无法向夏月解释；那个男人看起来不好惹，他不想惹麻烦；最重要的是，他内心深处那点卑劣的自私和冷漠占据了上风——这么多人，总会有人出手相助的吧？凭什么一定要是我？
于是，在夏月绝望的注视下，他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他转过头，对着林薇和她朋友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顺手拿起桌上的酒杯，将杯中残余的液体一饮而尽，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他用后背，硬生生承接了那道瞬间变得死寂、继而破碎的目光。
那天晚上，他是如何回到宿舍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林薇似乎对他更加亲近了一些。当他拖着疲惫且依旧眩晕的身体倒在床上时，手机接连震动了两下。
他勉强睁开眼，点开屏幕。
第一条信息，来自夏月。内容简短到残酷：“我们分手吧。” 没有质问，没有指责，甚至没有一个标点符号带来的情绪起伏，只有五个字，宣告了一段关系的终结。
孔九典的心猛地一沉，酒吧里那双绝望的眼睛瞬间浮现在眼前，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但这种不适很快就被第二条信息冲散了。
第二条信息，来自林薇。上面写着：“九典，今天晚上谢谢你陪我。其实……我一直对你挺有好感的，我们可以试着交往看看吗？”
巨大的反差让孔九典几乎要笑出声来。刚刚失去一段令他疲惫的关系，梦寐以求的白月光就主动投怀送抱。这简直是上天的眷顾！夏月那条分手短信带来的些许愧疚，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幸运”冲刷得无影无踪。他毫不犹豫地回复了林薇：“好啊，学姐，我也很喜欢你。”
他沉浸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喜悦中，全然没有去深思，夏月为何会恰好出现在那家酒吧，又为何在求救无果后，如此决绝地立刻提出分手。他选择性地遗忘了那双眼睛，遗忘了自己的冷漠，只觉得是夏月不懂事，而自己终于迎来了真正的爱情。
和林薇在一起后，孔九典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展现出了和与夏月在一起时判若两人的热情与主动。他会精心策划每一次约会，会主动在朋友圈晒出合影，会记得所有纪念日并送上昂贵的礼物。他像一个终于找到方向的航海者，将所有的精力与爱意都倾注在这段关系里。
他以为这就是爱情应有的模样，心跳加速，充满激情。他甚至在心里暗暗对比，觉得当初对夏月的淡漠是正确的，因为那根本不是爱。
然而，这段他视若珍宝的关系，并没有维持多久。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不小心在林薇的手机上看到了她与另一个男生的露骨聊天记录，称呼亲昵，显然关系非同一般。他强忍着怒火继续翻看，发现类似暧昧的对象，远不止一个。
真相像一盆冰水，从他头顶浇下。原来他所以为的“眷顾”，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渔场管理；他所以为的爱情，只是学姐无聊时的消遣之一。
愤怒、羞辱、失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他当即向林薇摊牌。林薇起初还想狡辩，在他甩出的证据面前，最终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大家都是成年人，玩玩儿而已，那么认真干嘛？”
孔九典感到一阵恶心。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一个人，也看清了自己曾经的愚蠢。他冷冷地提出了分手，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留恋。
失恋的痛苦并没有持续太久，更多的是一种幻灭感。当热情的假象褪去，空虚再次袭来时，一个人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夏月。
他想起了高中时那个梳着马尾、眼睛明亮的女孩；想起了大学湖边那个鼓足勇气向他告白的女孩；想起了那些默默陪伴、无声付出的日子；想起了她看他时，眼里永不熄灭的光亮……以及，最后在酒吧里，那双从充满希望到彻底绝望的眼睛。
对比林薇的虚伪和算计，夏月的纯粹和真诚，此刻显得如此珍贵，如此灼热，烫得他心口发疼。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曾经拥有过怎样一份赤诚的爱恋，却又被他亲手、以一种何其残忍的方式抛弃了。
巨大的悔恨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颤抖着拿起手机，找到那个已经被他冷落许久的头像。他删删改改，写了长长的道歉，又觉得苍白无力。最后，千言万语只凝结成一句带着怯懦和奢望的追问：
“你还爱我吗？”
他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屏幕，仿佛在等待一场审判。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终于震动了一下。他几乎是扑过去点开信息。
屏幕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加上一个恰到好处的句号：
“孔九典，我爱过你。”
“爱过”。
是过去时。
那个“过”字，像一把烧红的利刃，精准地刺入他的心窝，带来一阵尖锐而深刻的剧痛，痛得他整个心尖都在颤抖。她承认了爱，却明确地宣告，那份爱已经成为了过去。
他疯了一样地打字，想要道歉，想要挽回，想要告诉她他错了，他后悔了……然而，所有编辑好的文字在点击发送的那一刻，都变成了一个无情的红色感叹号。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她删掉了他。彻底地、决绝地，将他清理出了她的世界。
孔九典握着手机，僵在原地。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那句“我爱过你”和那个红色的感叹号，在他的脑海里交替闪现，最终融合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绝望的荒芜。
他以为她会一直爱他。
他以为无论他走多远，无论他如何忽视和伤害，只要他回头，那个梳着马尾、眼睛像月牙一样的女孩，永远都会在那里，用她盛满星光的眼眸注视着他，等待着他。
他习惯了她的照耀，就像习惯了夜晚抬头便能看见月亮。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那份清辉，却从未想过，月亮也有自己的运行轨迹，也会被乌云遮蔽，也会……沉入地平线之下。
他忘了，月亮，不会一直照耀一个人。
直到此刻，光芒彻底消失，他被留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之中，他才真正明白，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那不仅仅是一个爱他的女孩，而是他整个青春里，最纯粹、最笨拙，也最被他辜负的一份深情。
窗外，夜色深沉。不知今夜，是否有月。
孔九典缓缓蹲下身，将脸埋进掌心。冰凉的泪水，终于从指缝中渗了出来。只是这一次，再没有那个会为他心疼，会小心翼翼递上纸巾的女孩了。
他的月亮，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