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坐在我旁边,橘黄色的落地灯光给她花白的鬓发镀了层柔光。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倾倾,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吗?”
我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游戏里传来击杀敌人的特效声。沉默是我的盔甲,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穿着它应对所有关于婚姻的追问。
妈妈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颤巍巍的,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我不同意你俩在一起,是因为太远了。”她的手无意识地揉着围裙边缘,“多少远嫁的人不幸福啊。你昨天一天没出房门也不吃饭,如果你还在等他,明天把他领家里来吧。”
手机从我手中滑落,撞在地毯上发出闷响。我突然哭了,不是默默流泪,而是像堤坝彻底崩塌般的嚎啕大哭,哭得前俯后仰,喘不上气。
妈妈吓了一跳,连忙搂住我,她的手一下下拍着我的后背,像小时候我做了噩梦时那样。
“怎么了?倾倾,怎么了?”她的声音里满是惊慌。
等我终于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时,声音已经嘶哑得不像是自己的:“昨天是郭霄汉三十岁生日??他结婚了。”
妈妈的眼眶瞬间红了,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装满了内疚和不知所措。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我。
遇见郭霄汉那年,我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
那是六月的一个午后,我为了找工作奔波了一天,精疲力尽地走进一家咖啡馆。店内飘着轻柔的爵士乐,我点完单一摸口袋,才发现钱包不见了。
“可能是被偷了。”我翻遍全身,尴尬地对服务员说,“抱歉,这杯咖啡我不要了。”
“我来付吧。”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的男人,他鼻梁很高,眼睛微微弯着,像是总含着笑意。他递过自己的信用卡,对服务员说:“再加一份提拉米苏,算我的。”
那就是郭霄汉。
为表感谢,我要了他的联系方式。一周后,我请他吃饭作为回礼。从那顿饭后,我们开始了频繁的联络。
他比我大四岁,是一家建筑设计公司的项目经理。我们聊天的内容从喜欢的书和电影,慢慢延伸到各自的生活。他告诉我他来自北方一座以冰雪闻名城市,家中独子,父母都是教师。
“他们总催我回去,”有一次吃饭时,他无奈地笑了笑,“说已经在老家给我买好了婚房。”
我正搅拌着杯中的咖啡,闻言动作一顿:“那你怎么想?”
“我喜欢这座城市。”他看着我,眼神专注,“这里有了让我想留下的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们正式在一起了。
郭霄汉是个体贴的恋人。他知道我喜欢写作,送了我一个精致的笔记本;记得我讨厌葱姜,每次外出吃饭都会特意叮嘱服务员;我感冒发烧时,他请假在我租的公寓里照顾了我一整夜。
那年冬天特别冷。一天晚上,我们裹在同一条毛毯里看电影,窗外的风呼啸着,屋内却温暖如春。
“倾倾,”他突然轻声说,“以后每年冬天,我们都这样一起过,好不好?”
我靠在他肩上,点了点头。
过年时,我把他带回家见了父母。爸爸对他很满意,饭桌上一直和他聊着工作上的事。妈妈却显得有些疏离,只是礼貌性地问了些家常。
郭霄汉离开后,妈妈拉着我坐在沙发上,眉头微蹙:“他是东北人?”
“嗯,哈尔滨的。”我有些忐忑。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太远了。”
“现在交通很方便,飞机三个小时就到了。”我急忙解释。
妈妈摇摇头,眼神里有着我无法理解的忧虑:“不只是地理距离,还有生活习俗、气候环境??倾倾,远嫁没那么简单。”
那时的我,觉得妈妈太过保守,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矛盾在我们交往两年后爆发。
郭霄汉的父亲生病住院,他家人希望他回去发展,并在老家为他安排了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
“倾倾,”他握着我的手,掌心有细微的汗,“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愣住了。我是家中独女,从未想过离开这座生我养我的南方城市。
“为什么不是你留下?”我问。
“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父亲现在身体不好??”他语气艰难,“我知道这很自私,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走。”
我们第一次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之后,类似的争执越来越多。
我妈妈的态度也愈发明确:“分手吧,长痛不如短痛。如果他真的在乎你,怎么会要求你放弃这里的一切?”
我试图让郭霄汉理解我的难处,他却觉得我不够爱他:“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会用一辈子对你好。”
我们陷入了僵局。两个人都认为自己有理,都希望对方能妥协。
在我们交往的第三年冬天,郭霄汉接到了家里的最后通牒:要么回去,要么分手。
他订了两张机票,把其中一张递给我:“倾倾,就这一次,你陪我回去看看,好吗?也许你会喜欢上那里。”
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我想亲眼看看他长大的地方,也想向妈妈证明,距离不是问题。
哈尔滨的冬天冷得超乎想象。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呼出的气息瞬间结成白雾。郭霄汉的父母很热情,特意把朝南的主卧让给我们住。
但我还是不适应。干燥的空气让我流鼻血,集中供暖的房间闷得我头晕。饮食习惯更是差异巨大,他们喜欢吃炖菜和面食,而我习惯了精致的米饭和炒菜。
有天晚上,我无意中听到郭霄汉母亲和亲戚的通话:“??是啊,终于要回来了,以后就在这边定居了。那女孩?应该也会留下来吧,反正她家是南方的,独生女又怎么了??”
我站在门外,手脚冰凉。
回去的飞机上,我一直沉默。郭霄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爸妈很喜欢你。”
“如果我不愿意留下来呢?”我问。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从哈尔滨回来后,我病了整整一周。发烧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一直喊冷,妈妈守在我床边,不停地更换我额头上的毛巾。
“妈,”我虚弱地睁开眼,“哈尔滨真的好冷。”
妈妈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赶紧转过身去擦掉:“傻孩子,不想去就不去。”
等我好些了,妈妈坐在我床边,郑重其事地说:“倾倾,妈妈不是非要拆散你们。但你想想,如果他真的爱你,为什么不是他为你留下?为什么一定要你牺牲?”
我无言以对。
那段时间,郭霄汉每天都在给我打电话,发信息。他的语气从最初的期待,到后来的焦急,最后变成了失望。
“倾倾,我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格外疲惫,“公司催我交接工作,我爸妈也在等我回去。”
我握着手机,眼泪无声地流下。我爱他,但我无法想象离开年迈的父母,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对不起。”我最终只说出了这三个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传来了忙音。
分手后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
我删除了郭霄汉所有的联系方式,却无法把他从记忆中抹去。我会在深夜翻看我们一起拍的照片,会在听到某首歌时突然泪流满面。
妈妈看着我日渐消瘦,既心疼又无奈。她开始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每次我都以各种理由推脱。
“你就那么忘不了他吗?”有一次,妈妈忍不住问。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渐渐学会了把那段感情深埋心底。我换了工作,开始接受相亲,甚至试着和几个条件不错的男生交往,但总是不了了之。
二十七岁生日那天,几个好友为我庆祝。喝得微醺时,最好的朋友小雯凑到我耳边:“你知道吗?郭霄汉好像还是单身。”
我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又沉了下去。即使他还单身,我们又该如何跨越那些无法解决的距离?
昨天是郭霄汉三十岁生日。
我鬼使神差地登录了多年未用的微博,输入那个烂熟于心的用户名。他的账号居然没有设私密,最新一条动态是十小时前发布的。
那是一张结婚照。
照片上,他穿着黑色西装,笑容一如既往地温暖。新娘是个看起来很温婉的姑娘,依偎在他身旁,两人身后是熟悉的哈尔滨索菲亚大教堂。
配文很简单:“三十而立,幸得良人。往后余生,风雪是你,平淡也是你。”
我盯着那张照片,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会如此猝不及防。
昨天一整天,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妈妈来敲了几次门,我都说想一个人静静。
我翻看着那条微博下的每一条祝福,试图从中拼凑出他这些年的生活。他回到了哈尔滨,在父亲安排的单位工作,新娘是本地人,小学老师。
一切都是他父母期望的样子,只是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我。
此刻,我靠在妈妈怀里,把这些年压抑的情感全部倾泻出来。
“他结婚了??新娘不是我。”我哽咽着说,“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可是我真的很爱他??”
妈妈的眼泪滴在我的头发上:“对不起,倾倾,妈妈不知道你还这么爱他。如果知道??”
如果知道又会怎样呢?我们谁也无法给出答案。
那天晚上,妈妈陪我睡在同一张床上,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我的背。我断断续续地告诉她这些年来我对郭霄汉的思念,那些强装坚强的日子,那些无法言说的遗憾。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我勇敢一点,跟他去哈尔滨,现在站在他身边的会不会是我?”我在黑暗中轻声问。
妈妈沉默良久,最后说:“人生没有如果。不管你选择哪条路,都可能会有遗憾。”
第二天醒来时,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妈妈已经起床做好了早餐,是我最喜欢的皮蛋瘦肉粥和小笼包。
“妈,”我坐到餐桌前,“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怕我受委屈。”
妈妈把粥盛到我碗里,眼眶还是红的:“妈妈只是希望你能幸福。远嫁的风险太大了,我见过太多不幸福的例子??”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但是倾倾,妈妈可能错了。幸福与否,不该只用距离来衡量。重要的是那个人是否值得,是否愿意珍惜你。”
我摇摇头:“都过去了。”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妈妈担忧地问。
我慢慢喝了一口粥,温热的感觉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我会好好生活。也许暂时还忘不了他,但我会试着向前看。”
妈妈点点头,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好孩子。”
郭霄汉结婚三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个快递包裹。寄件人地址是哈尔滨,但没有署名。
我拆开包裹,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本子——正是当年郭霄汉送我的那个笔记本的同款。本子里夹着一封信。
“倾倾: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在度蜜月了。
这个本子我买了很久,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寄给你。昨天整理东西时又看到了它,想想还是决定寄出。
我想告诉你,我不怪你。当年的我们都太年轻,不懂得爱情需要妥协和包容。我固执地要求你放弃一切跟我走,却从没想过你的感受。
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你的消息。知道你工作顺利,生活平静,我很欣慰。你曾经说过,写作是你的梦想,希望这个本子能陪伴你记录生活的点滴。
我要结婚了,她是个好姑娘,但和你完全不同。也许这就是人生吧,我们爱过的人,最终未必会在一起。
希望你幸福,希望你能找到那个愿意为你停留,也值得你停留的人。
珍重。
郭霄汉”
我握着那封信,在窗前站了很久。窗外,阳光正好,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
我没有哭,反而感到一种释然。那些年的爱与痛,遗憾与不舍,终于在这封信中得到了安放。
今年我三十岁了,依然单身。
妈妈不再像以前那样催婚,只是偶尔会小心翼翼地问起我的感情状况。
“倾倾,如果遇到真心喜欢的人,不管多远,妈妈都支持你。”她常常这样说,眼里有愧疚,更多的是爱。
我笑着拍拍她的手:“放心,我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上个月,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书名叫做《距离与爱》。扉页上写着一行小字:“献给所有在爱中徘徊的人,愿你们有勇气追随,也有智慧坚守。”
新书签售会上,一个年轻女孩问我:“老师,您觉得为了爱情远嫁,值得吗?”
我想了想,回答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是非题。重要的是,你的选择是否出于真心,是否能够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无论留下还是离开,都应该是你深思熟虑后的选择,而不是被迫的牺牲。”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看着台下读者们期待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人生就是由无数选择和遗憾构成的。与郭霄汉的错过是我的遗憾,但这段经历也让我成长,让我更加理解爱与被爱的真谛。
也许有一天,我会遇到另一个让我心动的人。那时,我会更加勇敢,也更加清醒。
毕竟,爱情从来不是生活的全部,而是让我们成为更好自己的旅程。在这趟旅程中,所有的相遇与别离,都有它的意义。
而我,终于可以坦然地说:郭霄汉,祝你幸福。我也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