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底的灰还粘在脚掌上,陈三槐没动。
他站着,像根插进焦土的旗杆,背后那串墨锁链已经不拉了,但也没断。它们垂着,贴在脊背上,温吞地搏动,像一条条睡着的蛇。
左眼开始痒。
不是风吹沙子进眼那种痒,是里头长东西的痒,像是有根数据线从瞳孔往脑仁里钻,一边钻一边通电。视野里浮出细密的字,一排排往下滚,全是数字、编号、利率、逾期天数,还有他三岁时摔破碗的阴币折算明细。
右眼呢?右眼在结账。
泪水流到下巴,没滴下去,而是凝住了,一层层叠起来,变成一本指甲盖大小的账本,封皮是纸灰压的,边角还沾着一点油渍——估计是昨夜王寡妇炸油条时飘过来的。
他抬手抹了把脸,账本碎了,灰落在肩上,又被风吹走。
“林守拙。”他喊。
没人应。
他以为人跑了,结果下一秒,那老纸扎匠从一堆烧焦的梁木底下钻出来,手里攥着半截风筝骨,脸黑得像锅底,嘴里还叼着根狗尾巴草,正拿它当烟抽。
“你倒是会躲。”陈三槐说。
“我这是战略隐蔽。”林守拙把草吐了,“你左眼快成扫码枪了。”
“我知道。”陈三槐低头,用鞋底蹭了蹭左眼下方的皮肤,灰蹭进眼皮,视野里的数据流顿了顿,像卡顿的投影仪,闪了几下,停了。
“能拆吗?”他问。
“拆眼?”
“拆它背后的东西。”
林守拙眯眼看了会儿,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是《阴阳折纸七十二变》的第十九页,边角烧糊了,图上画着个纸人,脸上写着“活人变纸人”五个字,可最后一笔断了,像是谁写到一半被叫走。
“这招本来是让人变纸,”林守拙说,“我反着来,让纸变人——现在再反一次,让‘非人’的东西,变回纸。”
他把那页纸贴在陈三槐左眼上,手指在眼皮周围折了几道,动作像在包粽子。
陈三槐没闭眼。他看着天。
天是灰的,云不飘,风也不动,像被谁按了暂停。
然后他感觉眼球一松。
不是疼,是空。像是有人把灯泡从灯座里拧了出来,留下个冒烟的接口。
林守拙手上多了个东西——一只纸折的眼球,黄褐色,折痕细密,像用旧报纸糊的。可它在动,瞳孔位置浮出一行小字:“信用凭证001·质押人:陈父”。
陈三槐盯着那字,笑了声。
“原来我爸当年不是失踪,是去办贷款了。”
林守拙没笑。他把纸眼球放进一个铜钱模具里,模具是祖传的,内壁刻着一圈模糊的人脸,据说是陈家前十七代祖先的合照。
模具一碰纸眼,就震了。
一股阴风从地底往上冲,卷着烧剩的当票残片,在空中拼出八个大字:“子债可抵,眼为契”。
风里还有声音,不是一个人说的,是一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在说话,可说的是一句话:“你用了我们三百年功德,现在该还了。”
陈三槐没动。
他从地上捡起一颗算盘珠,弹出去。
珠子砸在地上,没弹,反而陷进焦土,接着又一颗,再一颗,七颗连成一线,正好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风小了。
模具里开始冒烟,不是火,是影像。
画面里是个地府办事大厅,墙上挂着“三生债转股协议签署处”的牌子,窗口写着“优先通道:亲属代偿”。一个背影站在柜台前,穿的是旧式道袍,肩膀窄,个子不高,右手正按在合同上。
陈三槐认得那背影。
那是他爸。
合同签完,那人转身,右眼在流泪,一滴接一滴,和现在陈三槐右眼的症状一模一样。
“所以这眼泪,”林守拙低声说,“不是祖宗骂你,是系统反馈。”
“我爸签了合同,把我的眼睛抵押出去,换他活到四十五岁。”陈三槐说,“结果他三十九就没了。”
“但合同没作废。”林守拙说,“继承了。”
陈三槐低头看自己左眼。眼皮空荡荡的,像被挖走的插座。可他还能“看”——不是用眼,是用脑子里那根数据线直接接收信息。视野里又开始滚动代码,比刚才更快,还多了进度条:【通阴眼认证中:97%…98%…】
“它要连上了。”他说。
林守拙把纸眼球从模具里拿出来,看了看,又看了看陈三槐。
“要不,烧了它?”
“烧了我还能看鬼吗?”
“你本来就不该看。”
“可我看了三十年。”
“那现在得选。”
陈三槐没答。他弯腰,从黑水边缘捡了块焦木,把纸眼球放上去,然后抬脚,往黑水里一推。
木头浮着,载着那只纸眼,缓缓漂向洪流中心。
黑水没吞噬它。
相反,水面裂开,像被无形的手分开,纸眼球沉下去,一米、两米,然后停住,悬在半空。
紧接着,整个黑水开始重组。
当票残骸飞起,拼成柱状图、折线图、饼图,还有个三维模型,标着“阴阳信用流通率”。所有图表的中心,是一个闪烁的节点,标注:“唯一认证接口:通阴眼”。
洪流上方,汤映红又出现了。
她还是抱着那个婴儿,可婴儿的脸变了。不是哭不是笑,而是双眼变成了两个旋转的漩涡,黑得发亮,像两个微型黑洞,正缓缓吸收周围的数据流。
她没说话,只把婴儿抬高了些。
漩涡和陈三槐的左眼对上了。
一股引力从眼眶深处传来,不是拉身体,是拉意识。他感觉自己的记忆、情绪、甚至呼吸频率,都在被抽走,往那漩涡里送。
“他在升级。”汤映红终于开口,“通阴眼是钥匙,他是接收器。”
“谁让他升的?”
“系统。”
“哪个系统?”
“你爸签合同那家。”
陈三槐冷笑:“我还以为是地府。”
“地府只是外包。”
林守拙突然往前一步,把风筝骨往地上一插,像是在划界。
“那孩子不能留。”
汤映红低头看了眼婴儿,婴儿的漩涡眼转得更急了,陈三槐左眼的数据流直接跳到了99%。
“他不是孩子。”汤映红说,“是终端。是下一个金融中枢。”
“那我呢?”陈三槐问。
“你是启动密钥。”
“启动什么?”
“全面通兑。”
陈三槐沉默了几秒,然后抬手,把右眼的泪水抹下来,捏成一团湿灰,往嘴里一塞。
他咬了。
一股铁锈味在嘴里炸开,像是咬破了电路板。
左眼的数据流停了。
99%,卡住了。
他抬头看汤映红:“你们缺个cEo?”
她没答。
婴儿的漩涡眼突然转向他,转速慢了一瞬。
陈三槐抬起脚,鞋底还沾着“刘”字灰,往自己左眼眶一按。
灰落进去,像水泥灌进裂缝。
视野黑了。
可他知道,那根数据线还在,只是被堵住了。
汤映红看着他,终于笑了下。
“你挡不住的。”
“我知道。”他说,“但能拖。”
林守拙从怀里摸出一张新纸,是《阴阳折纸七十二变》的第一页,画着个纸人,脸上写着“开光”二字。
他把纸往空中一抛。
纸人落地,站住了,是个小孩模样,穿着纸扎的道袍,脚上还蹬着一双纸AJ。
纸人抬头,看了陈三槐一眼。
然后它抬起手,指向黑水中央。
那里,纸眼球还在悬浮,表面浮出一行新字:“NFt-001:灵魂信用锚点”。
婴儿的漩涡眼猛地一缩。
陈三槐的左眼眶开始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