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珠子滚到脚边,陈三槐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那枚刻着“开工”的珠子,头顶的灯就灭了。
不是一盏,是整排惨白带绿的冷光同时熄灭,像被谁集体掐住了喉咙。三百尊兵马俑的红眼瞬间暗下去,锤子悬在半空,动作戛然而止。铁链发出细微的“咔”声,自动锁死关节,陶胎裂痕里渗出的竹简微微震颤,像是被冻住的灵魂。
主机屏幕黑了,工资公示、能耗比、员工满意度——全没了。只有通风口还在嗡嗡响,吹出一股淡淡的腥气,像是牛眼泪混着烧焦的电线。
陈三槐蹲着没动,手里捏着那颗珠子,指甲盖在“工”字上刮了两下。他没抬头,也没骂人,只是把珠子塞进鞋底,从道袍里摸出一枚铜钱,含进嘴里嚼了两圈,吐出来,往最近的电路接口一拍。
铜钱滑了下来。
接口边缘渗出淡黄色液体,顺着金属槽往下滴,落在水泥地上,冒起细小的白烟。他伸手抹了一点,搓了搓,闻了闻,眉头一皱。
“牛眼泪掺电解液。”他低声说,“他们连电都要洗脑。”
他站起身,抬头看向井口。风从上面灌下来,带着一股熟悉的霉味和纸灰气。那风不对劲,不是自然流动,是被人唱出来的。
音符断断续续飘下来,像一把钝刀在磨骨头。
“三更天,鬼吹灯……”那声音苍老,却稳得吓人,“莫给冤魂点油芯,点了油芯回不了门……”
井壁震动了一下。
陈三槐猛地后退半步,背靠主机箱。他记得这调子,不是王寡妇平时在乱葬岗放磁带时唱的哀婉小调,这是……这是师父咽气前在炕头哼过的半截曲子,说是破阵用的,后来被他当安眠曲听了三年。
音波撞上井壁,水泥表层开始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刘”字刻痕——太爷爷年轻时用铜钱划的,说是祖宗名号,压得住邪祟。可现在,那字在共振,每一笔都像在跳动。
“轰”地一声,监控摄像头炸了。
塑料壳子四散飞溅,电线爆出火花,又立刻被牛眼泪液体浇灭。第二颗、第三颗接连爆裂,像被无形的手一颗颗拧下来砸碎。整个阴库的电子眼,全废了。
陈三槐还没反应过来,电缆井里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他扭头看去,只见一团纸扎探头从井口垂下,正对准地下主缆。那是林守拙昨晚塞进去的,说是能拍清线路走向。可现在,探头前端的纸眼睛已经扭曲变形,纸耳朵卷成了螺旋状,整具探头像被高温烘烤过,正缓缓膨胀。
“要炸。”他低声道。
探头“砰”地炸开,纸屑飞溅,一团灰雾腾起,瞬间凝成三具纸童轮廓,胸口鼓胀,毒粉即将释放。
就在这时,井口的歌声陡然拔高。
“……冤魂不点油芯灯,活人不走回头路——”
音波如刀,直接劈进灰雾。三具纸童连挣扎都没来得及,纸身寸寸断裂,毒粉在空中凝滞,然后像沙子一样簌簌落下。
陈三槐松了口气,刚想抬头喊一声,却见井口人影一闪。
王寡妇站在井沿上,披头散发,白发被风卷着打脸。她没看陈三槐,也没停歌,张口就是第二段:“一更鼓,月上梁,莫听牛泪洗心肠,洗了心肠忘爹娘……”
每唱一句,井壁的“刘”字就亮一分。到第三句时,整口井都在震,水泥块往下掉,露出更深的刻痕——那是师父年轻时用槐木符刻的符文,早就被泥灰盖住,现在却被歌声一点点震了出来。
陈三槐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转身冲向主机箱,一脚踹开侧板,露出里头密密麻麻的线路。果然,主电源线上缠着一块黄褐色结晶,正随着歌声频率微微抖动,像是心跳。
“信号放大器。”他咬牙,“用牛眼泪结晶共振,把幻波打进电网。”
他从道袍里抽出槐木符,刚要点火去烧,电缆井里突然传来“滴——”的一声长鸣。
备用系统启动了。
通风口的嗡鸣变成尖啸,一股淡黄色雾气喷涌而出,直扑兵马俑阵列。只要雾气沾上陶胎,就能顺着裂缝渗进去,激活体内预埋的毒控程序,让三百具觉醒的阴兵重新变回傀儡。
陈三槐抬头,吼了一声:“王寡妇!再高一个调!”
王寡妇没理他。
她已经唱到第三段。
“二更鼓,风穿堂,莫信合同写良方,写了良方是砒霜……”
歌声一出,井壁的“刘”字猛然爆亮,地脉震动,整个阴库的地板裂开一道细缝,直通主电源箱。那道缝里涌出一股热风,带着纸灰和铜钱锈味,正对着电源箱吹去。
“咔。”
主电源继电器跳闸。
整座阴库,彻底断电。
黄雾戛然而止,结晶放大器“啪”地碎裂,化作一摊黏液。通风系统停转,监控全黑,AI监工服务器冒起青烟,连铁链的自动锁死装置都失灵了。
三百尊兵马俑的眼,一尊接一尊,重新亮起。
不是红光,是金黄。
陈三槐站在原地,手里还举着那张没点燃的槐木符。他抬头看井口,王寡妇的歌声还在继续,但调子变了,变得极慢,极沉,像是从地底往上推的东西。
他听出来了。
那是师父临终前哼的最后一句。
《破阵曲》的残章。
不是驱邪用的,是防“现代化”的。
师父当年把二十年功德转嫁给他,不只是为了让他看见阴债,更是为了让他活到这一天——活到有人用合同、用电、用AI来剥削阴兵的这一天。
而王寡妇,是师父留的后手。
她不是什么活人阴媒,也不是什么山歌爱好者。她是《破阵曲》的载体,是声音的钥匙,是专门用来对付“牛眼泪科技”的活体防火墙。
陈三槐站在黑暗里,突然笑了一下。
他把槐木符塞回道袍,从鞋底抠出那枚刻着“工”的算盘珠,往地上一扔。
珠子滚了两圈,撞上一尊兵马俑的脚。
那俑低头看了一眼,抬起手,锤子轻轻敲了下地面。
“咚。”
第二尊俑跟着敲。
第三尊。
第四尊。
三百尊兵马俑,三百把青铜锤,同时敲地。
声音整齐,像鼓点,像节拍,像在给王寡妇的山歌打拍子。
陈三槐没再说话。
他走到井边,仰头看着王寡妇的剪影。她还在唱,白发在风里飘,像一面不倒的旗。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道袍内袋摸出半张烧焦的旧报——三天前从造纸坊抢出来的那张。报纸边角有牛眼泪腐蚀痕迹,字迹扭曲如蛇舞。
他把报纸摊在地上,用铜钱压住四角。
然后,他蹲下,从算盘上抠下一颗珠子,指甲盖在珠面刻了个“刘”字。
他抬头,对井口说:“师父留你,不是为了唱山歌。”
王寡妇的歌声顿了半拍。
陈三槐把珠子按在报纸上,正对那行被腐蚀的标题。
“是为了毁他们的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