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不知疲倦地奔驰了一天一夜。窗外的景色,已从武汉周边的水田阡陌,逐渐变为更加开阔、植被略显稀疏的旱地平原。车厢内的气氛,在经过最初的沸腾、交谈和短暂的休憩后,也渐渐沉淀下来。人们开始适应这漫长旅途的节奏,有的靠着打盹,有的继续低声聊天,有的则像石师傅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擦拭工具,或望着窗外沉思。
林瀚章和石师傅的对话结束后,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他拿出笔记本,想记录下一些感想,却发现思绪纷杂,难以落笔。石师傅那朴实话语中蕴含的力量,让他对“工人阶级”和“建设”这两个词有了更具体、更深刻的理解。他意识到,自己未来的工作,绝不仅仅是处理文件和图纸,更要学会与千千万万个“石师傅”打交道,理解并依靠他们。
就在他沉思之际,列车广播响起,通知前方即将停靠一个重要的枢纽大站,停车时间较长,大家可以下车活动活动,但要注意听发车铃声。
列车速度逐渐减缓,最终伴随着一阵长长的汽笛声和金属摩擦的嘶鸣,稳稳地停靠在了一个规模颇大的火车站站台。站台上人来人往,气氛比沿途小站繁忙得多,还能看到不少穿着铁路制服的工作人员和售货推车。
车厢里的沉闷气氛被打破,许多人站起身,伸着懒腰,活动着坐得发麻的腿脚,准备下车透透气。林瀚章也站起身,看向窗外。
就在这时,站台上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名穿着与中国同志明显不同的、质地更好的深色呢子大衣、头戴鸭舌帽或礼帽、身材普遍高大魁梧的外国人,在几位中国干部模样的人的陪同下,正朝着列车的方向走来。他们的出现,立刻吸引了站台上所有人的目光。
“快看!是苏联老大哥!”
“苏联专家!肯定是!”
车厢里有人低声惊呼起来,语气中充满了好奇和兴奋。
在那个年代,苏联是社会主义阵营的“老大哥”,苏联专家在中国享有极高的声誉和地位,他们是先进技术、现代化和无私国际主义援助的象征。能亲眼见到苏联专家,对于许多普通人来说,是一件值得激动和谈论的事情。
那几位苏联专家并没有在硬座车厢停留,而是在中国陪同人员的引导下,径直走向了列车前部挂着的几节条件较好的卧铺包厢。这并不奇怪,专家们享有更好的待遇是理所当然的。
就在大家以为这只是旅途中的一个插曲,准备继续下车活动时,硬座车厢的门被拉开了。一个格外年轻的苏联人探进头来。他看起来顶多二十七八岁,有一头微卷的浅棕色头发,蓝色的眼睛像透明的玻璃珠,闪烁着好奇和友善的光芒,脸上带着毫不设防的、开朗的笑容,与他那些表情严肃、略显矜持的年长同胞截然不同。
他穿着一件合体的工装夹克,显得很有精神。他用生硬的、带着浓重卷舌音的汉语,朝着车厢里的人们大声打招呼:
“达瓦里希(同志)!你们好!”
车厢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讶又好奇地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年轻苏联人。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尴尬,笑嘻嘻地挤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他的目光在车厢里扫了一圈,看到了离车门不远的林瀚章和石师傅,便大步走了过来,继续用他那蹩脚的汉语夹杂着俄语说道:
“我叫阿廖莎!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彼得罗夫!从莫斯科来!去东北!帮助你们!建设!”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比划着,试图让语言不通的人们理解他的意思。
他的热情和直率瞬间打破了隔阂,车厢里响起了一阵善意的、轻松的笑声。
阿廖莎看到大家笑了,更加开心。他打开那个帆布包,从里面抓出大把大把用彩色玻璃纸包裹的糖果,热情地分发给周围的人。
“吃!糖!甜的!苏联的!好朋友!”他笨拙却真诚地说着。
那是当时在中国极为稀罕、被视为高级零食的苏联“紫皮糖”——紫色的糖纸包裹着扁平的巧克力糖块,里面是酥脆的坚果焦糖馅。人们有些不好意思,但又盛情难却,纷纷接了过来,连声道谢:“谢谢!斯巴西巴(谢谢)!”
阿廖莎听到有人说出俄语单词,高兴得像个孩子,蓝眼睛闪闪发光:“对!斯巴西巴!哈哈!”
他发糖发到林瀚章和石师傅面前。林瀚章连忙用自己学过的、极其有限的俄语单词尝试交流:“兹德拉斯维捷(您好)!阿廖莎……同志。”
阿廖莎一听,更是惊喜万分,用力拍了拍林瀚章的肩膀,语速飞快地说了一串俄语,见林瀚章一脸茫然,才又放慢语速,用生硬汉语说:“你!会!俄语?好!很好!我们是同志!好朋友!”
林瀚章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只会一点点,一点点。正在学。”
“学!要学!”阿廖莎用力点头,“技术!机器!俄语!很重要!我们一起!工作!”他挥舞着手臂,显得干劲十足。
他又把糖递给石师傅。石师傅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个热情的年轻外国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还是客气地接过了糖,点了点头,用生硬的汉语说了声:“谢谢。”
阿廖莎似乎对石师傅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和他放在腿上的工具包很感兴趣,他指着工具包,又指指自己的脑袋,比划着:“老师傅?技术?很好?”
林瀚章连忙帮着翻译:“阿廖莎同志问您是不是老师傅,技术很好。”
石师傅只是淡淡地又点了点头,算是回答。阿廖莎却竖起了大拇指,用刚学的汉语夸赞:“老师傅!好!”
分完糖,阿廖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似乎对硬座车厢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看着周围朴素甚至有些拥挤的环境,看着这些即将一同前往东北的中国同志们,他脸上的笑容变得稍微严肃了一些,他用尽可能简单的词汇,表达着自己的心情:
“中国!伟大!革命!胜利!不容易!”他指了指车厢里的人,“你们!去建设!很辛苦!我们,”他又指指自己,“来帮助!苏联!中国!兄弟!一家人!”
他的话语虽然破碎,但那份真诚和热情却清晰地传递给了每一个人。车厢里的人们听着,脸上都露出了感动和自豪的笑容。这种来自“老大哥”的、平等的、兄弟般的友谊,让他们倍感温暖和新奇,也极大地增强了他们克服困难、完成建设任务的信心。
阿廖莎又和林瀚章及周围的几个人连比划带猜地聊了一会儿,询问大家的家乡,要去哪个工厂。气氛热烈而友好。虽然语言障碍巨大,但那种国际主义的、为了共同目标而奋斗的情谊,却奇妙地消除了隔阂。
很快,站台上响起了催促登车的铃声。
阿廖莎遗憾地耸耸肩,和大家挥手告别:“再见!达瓦里希!东北见!一起工作!”他像个活力四射的大男孩,蹦跳着下了车,跑回前面的卧铺车厢去了。
他离开后,硬座车厢里仿佛还残留着他带来的那股热情洋溢的气息。人们拿着手中那颗珍贵的苏联糖果,都有些不舍得吃,互相传看着,议论着。
“这苏联老大哥,真热情!”
“是啊,一点架子都没有。”
“这糖看着就高级……”
林瀚章剥开糖纸,将那块紫色的糖果放进嘴里,一股浓郁的巧克力味和坚果的酥香瞬间在口中化开,甜得有些发腻,却带着一种陌生的、友好的味道。他心中也充满了暖意。阿廖莎的出现,让他对即将到来的、与苏联专家共事的日子,少了一丝忐忑,多了一份期待。他相信,这种无私的帮助和友谊,必将成为新中国工业建设道路上的一股重要力量。
石师傅也默默地看着手中的糖,良久,才小心地将其放进口袋里,依旧没有说话,但眼神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些。
列车再次鸣笛,缓缓启动,载着中国建设者的期待与国际友人的情谊,继续向北,向着那片亟待唤醒的黑土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