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昭的手还按在那张发烫的黄纸上,指尖微微抽搐。风从山道两侧刮过,带着焦味和湿土气,吹得他额前碎发乱晃。他没抬头,但能感觉到楚绾的呼吸渐渐稳了,阿蛮的喘息不再像被掐住喉咙,老姜头靠在石壁上的身子也动了动。
他知道,刚才那一阵灯火,把人拉回来了。
可对面岩石上,黑袍首领正慢慢站直。他手里那块符印裂了一道缝,可还在发红,像是烧透的炭块。他盯着齐昭,嘴角抽了一下,没说话,但手已经抬了起来。
齐昭猛地吸了口气,药囊一沉,他伸手抓出一把粉末——龙齿磨得极细,混着远志、合欢皮,还有昨夜晒干的甘草根。这本是安神的方子,但他咬破舌尖,滴了一滴血进去。
“醒。”他低声说,扬手一撒。
淡金色的雾腾空而起,像晨光刚照进窗棂时的那一缕暖意。雾气落下来,楚绾手指松了又紧,剑柄重新握实;阿蛮四肢一震,狼耳竖起,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老姜头睁眼,抬手抹了把脸,哑声问:“还撑得住?”
“撑。”齐昭蹲下身,顺手把药囊往腰带上塞了塞,“都给我撑住。”
他这话是说给自己的。
刚才那场灯火,耗得不止是力气,还有心神。他记得每一家的灶火,记得谁家孩子爱哭,谁家老人怕冷,可现在脑子里嗡嗡响,像是被人拿棍子搅过一遍。但他不能倒,也不能停。
对面黑袍首领已经开始念咒了。声音不高,但地面又开始震,裂缝里渗出暗红丝线,像是有东西又要爬出来。
齐昭忽然往前冲了两步。
“你干什么!”阿蛮喊了一声。
他没答,也没回头,只把药铲从腰后抽出——那是他平时挖药用的铁片,边缘磨得圆钝,柄上还缠着旧布条。他冲到离黑袍首领不到五步的地方,举起药铲,直接拍向对方持符的手腕。
药铲碰上皮肤的瞬间,金光炸开。
不是星力,也不是火焰,就是一股温热的光,顺着药铲钻进那人经脉。齐昭看得清楚,这家伙胸口有一团黑影,浓得化不开,像是一团烂在肉里的淤血。那是恨,也是怕,更是一种……早就忘了自己是谁的空。
“你还记得早上吃饭吗?”齐昭低吼,“还记得有人给你端过一碗热汤吗?你心里早就不剩东西了,只剩一个壳!”
黑袍首领瞳孔猛缩,手一抖,符印“啪”地掉在地上。
他脸上第一次变了颜色。不是怒,不是狠,是一种愣住的表情,像是突然听见有人叫他小时候的名字。
齐昭没停,一脚踩住符印,药铲顺势横扫,金光划出一道弧。黑袍首领踉跄后退,撞上岩石,嘴里溢出一口黑血。
“你们这种人,”齐昭喘了口气,耳朵嗡嗡响,“总觉得自己看透了世道,觉得人心都是假的。可你知不知道,我每天给人煎药,有人多给一把豆子,有人走时说声谢谢,这些事小得连记都记不住,但它们一直在。”
他抬起眼,明心眼全开。他看见楚绾体内灯影微弱却未灭,阿蛮妖力滞涩但仍在运转,老姜头坐在地上,手里捏着一根银针,指节发白。
他还看见,自己掌心浮起点点微光——那是“人间灯火”,不是力量,也不是神通,就是一种……活出来的底气。
黑袍首领靠着石头,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手想去够符印。他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念什么咒语。
齐昭一步跨过去,药铲尖抵住他手腕内侧。
“别试了。”他说,“你刚才那一瞬间,已经动摇了。你怕了,因为你发现,我们记得的,你不记得了。”
那人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
齐昭没杀他,也没再打。他转身走回队伍中间,药铲插回腰后,顺手把药囊往上提了提。
“接下来怎么办?”阿蛮爬起来,耳朵还在抖。
“等。”齐昭看着地上那块裂开的符印,“他背后还有人,不会就这么算了。”
楚绾拄剑站直,看了他一眼:“你刚才……用了心血?”
“一点点。”他笑了笑,嘴角有点僵,“反正不值钱。”
“胡扯。”她声音低了些,“疼不疼?”
“还好。”他摸了摸耳尖,那里有点烫,“就是舌头破了,待会儿得含颗糖。”
老姜头咳了一声:“药铺里还有蜜饯,回去给你拿。”
“师父,”齐昭回头,咧嘴一笑,“您刚才说信我的。”
“嗯。”老姜头点点头,“这次是真信了。”
话音刚落,地面忽然一颤。
不是裂缝,也不是黑雾,而是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整齐,沉重,像是有人列队走来。山道尽头卷起一阵尘烟,隐约能看到几道身影轮廓。
齐昭眯起眼,明心眼扫过去。那些人穿着灰袍,胸前绣着星核纹路,步伐一致,眼神空洞。他们手里拿着锁链,肩上扛着箱子,最前面那人捧着一本册子,边走边念。
“东荒五岳,记忆归档。”那人声音平板,“青崖镇记录残缺,补录。”
阿蛮低吼:“又是他们?”
楚绾握紧剑柄:“这次来的不一样。”
齐昭盯着那本册子,忽然想起什么。他从怀里掏出那封染血的信,展开看了一眼,又迅速折好塞回去。
“他们不是来打的。”他低声说,“是来收东西的。”
“收什么?”
“名字。”齐昭抬头,目光落在那群灰袍人身上,“他们要把人从记忆里抹掉。”
楚绾皱眉:“怎么抹?”
“不让别人记得。”他攥紧药铲,“只要没人再说‘王五昨天修屋顶’,没人提‘李婆婆爱喝陈皮水’,他们就真的死了。”
阿蛮听得脑子发胀:“那怎么办?”
齐昭没答,反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还残留着金光,像是沾了阳光的粉末。
他忽然笑了。
“那就让他们记住。”他说,“记住我们还在。”
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划了第一道线。
不是阵法,也不是符咒。
是一个字。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