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深埋于荒岭的三天三夜,对心莲而言,无异于在地狱边缘走了一遭。
黑暗、窒息、饥饿、寒冷、无边的恐惧以及对马文才刻骨的诅咒,交织成最痛苦的折磨。
她无数次昏死过去,又无数次被求生的本能和蚀骨的恨意激醒。
泥土的压力无处不在,仿佛要将她每一寸骨头都碾碎。
她甚至能感觉到夜行的虫蚁在她头皮、脸颊上爬过啃噬的细微触感。
就在她意识涣散,几乎要放弃挣扎,准备彻底融入这片冰冷泥土之时,远处隐隐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
是车轮滚动声!马蹄声!还有人声!
早已干涸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不是喜悦,而是绝境中迸发出的、扭曲的求救欲望!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发出声音。
却只能从被泥土挤压的胸腔里挤出极其微弱、如同鬼泣般的“嗬嗬”声。
来的正是一行人马,约莫七八辆马车,并十数名骑马的护卫仆从,正是被逐出书院、灰溜溜准备返回太原的王家车队。
王蓝田坐在最宽敞的那辆马车里,心情恶劣至极,正拿着马鞭抽打着一个不小心将茶水洒在他衣袍上的小丫鬟泄愤。
“没眼力的东西!连杯茶都端不稳!本公子养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
他骂骂咧咧,脸色阴沉。
被逐出尼山书院,让他在家族中丢尽了脸面,日后前程更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这口气他如何能咽得下?
就在这时,马车猛地一个颠簸,随即外面传来车夫惊恐的呵斥马匹声以及马匹受惊的嘶鸣!
“又怎么了?!”
王蓝田怒火中烧,猛地掀开车帘探头大骂。
“会不会赶车!想摔死本公子吗?!”
那车夫吓得面无人色,指着马车前方不远处的地面。
结结巴巴道:“公……公子……前……前面地上……有……有个人头!”
“放屁!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人头!定是你这蠢货眼花了!”
王蓝田嘴上骂着,心中却也是一凛,顺着车夫指的方向眯眼望去。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光线昏暗。
只见前方路中央的土路上。
果然有一个灰扑扑、如同土疙瘩般的东西微微凸起,细看之下,那上面似乎……真的隐约有五官轮廓!
尤其是那双圆睁着的、布满血丝和泥土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马车的方向!
饶是王蓝田这般混不吝的纨绔,也被这诡异恐怖的一幕吓了一跳,后背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
“去!去看看那是什么鬼东西!”他强作镇定,对着车旁一个护卫吼道。
那护卫也是头皮发麻,但不敢违抗命令,只得硬着头皮,手握刀柄,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待他走到近前,看清那是一颗被埋在土里、只剩头颅露在外面的活人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尤其是那颗人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发出极其微弱的呜咽声!
“妈呀!鬼啊!”
那护卫吓得怪叫一声,竟直接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废物!都是废物!”
王蓝田气得破口大骂,但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
他骂咧咧地跳下马车,在一众战战兢兢的仆从护卫簇拥下,亲自走上前去查看。
凑近了看,那景象更是骇人。
一颗活生生的人头被埋在土里,脸色灰败干裂,嘴唇爆皮,唯有那双充满了极致痛苦、恐惧和一丝疯狂求生欲的眼睛,证明着这是个活物。
王蓝田皱着眉头,仔细辨认着那张几乎被泥土和痛苦扭曲的面孔,忽然觉得有几分眼熟。
“咦?这不是……那个谁……玉兰小姐身边那个……叫什么的丫鬟?”
他对心莲印象不深,只依稀记得是院长女儿身边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侍女。
他眼珠一转,诸多念头瞬间闪过。
这丫鬟怎么会被人活埋在此?
是谁下的毒手?
莫非是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
但随即,另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
这丫鬟模样还算周正,如今这般凄惨,若是救了她,岂不是能让她对自己感恩戴德?
带回太原,收拾干净了,做个暖床的婢女倒也不错,总好过在这荒郊野岭被活活耗死。
更何况,她或许知道些什么……
贪色与一丝恶意的算计压过了恐惧。
王蓝田用马鞭柄抬起心莲的下巴,看着她那充满哀求与绝望的眼睛。
咧开嘴笑了笑:“算你命大,遇到了本公子。”
他直起身,对身后的仆从挥了挥手:“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丫头挖出来!小心点,别弄死了!找个空箱子装上,带回太原!”
仆从们虽觉骇人,但不敢违逆,只得找来工具,七手八脚地将奄奄一息的心莲从土里挖了出来。
她的身体早已僵硬麻木,多处被冻伤虫咬,惨不忍睹。
心莲在被拖出泥土的瞬间,感受到久违的空气涌入肺部,巨大的晕眩和虚弱感袭来,她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是王蓝田那带着施舍与贪婪的笑容。
王蓝田虽纨绔,却也知一个半死的丫头毫无用处。
他拧着眉头,嫌恶地瞥了眼箱中气息微弱的心莲,粗声对随行仆役喝道。
“去,把跟着的那个老郎中叫来!给他灌几口参汤,别让这贱骨头真死了糟蹋本公子一番力气!”
片刻后,一个颤巍巍的老郎中被带来,战战兢兢地给心莲诊脉、施针,又开了几副固本培元的汤药。
王蓝田颇不耐烦,却又命人将心莲挪至一辆堆放杂物、却也略能避风的马车角落里,铺上些干草旧毯,吩咐一个粗使婆子粗略照看。
王家的车队重新启程,车轮碾过那片刚刚埋过人的土地,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几日颠簸,汤药灌下,心莲竟真凭着那股顽强的恨意熬了过来。
身上的伤淤青渐渐转为深紫,虽依旧疼痛,却已能勉强活动。
她不再像初时那般死气沉沉,而是睁着一双幽深的眼睛,时刻留意着车外的动静和王蓝田的喜怒。
这一日,车队歇脚时,王蓝田闲极无聊,踱到马车边撩开帘子。
正对上心莲那双已恢复了几分神采,却更显幽寒的眼睛。
他微微一怔,随即嗤笑:“命倒挺硬。”
心莲挣扎着撑起半身,垂下头,声音虚弱却清晰。
“奴婢的命是公子救的,从此以后,便是公子的人。公子若有差遣,奴婢万死不辞。”
她话语恭顺,那低垂的眼眸里却淬着冰冷的毒光。
王蓝田玩味地看着她,用马鞭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哦?倒是比之前懂事了。好好养着,你这条命,本公子……或许真用得着。”他大笑而去。
心莲缓缓躺回干草堆,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她知道,第一步,她走对了。
但落入王蓝田手中,是另一场灾难的开始,还是复仇的契机?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对马文才、对祝英台的滔天恨意,在她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更加疯狂。
命运的丝线,再次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将本已散开的祸根,重新缠绕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