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祝英台刚与梁山伯在藏书楼讨论完一篇诗文。
正准备返回甲子号院,便被一名面色严肃的杂役拦住。
言称王卓然夫子有请,地点并非讲堂,而是其处理院务的“静思斋”。
祝英台心中莫名一紧,王夫子素来严谨,鲜少单独召见学子,尤其是这般避开人前的私下传唤。
静思斋内,陈设简朴,唯有满架书卷与一室墨香。
王卓然一脸严肃的端坐于主位,身着深青色夫子常服,目光如电,紧紧盯着缓步走入的祝英台。
他并未如往常般让她坐下,而是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祝英台手心微微沁出冷汗。
“祝英台,”王卓然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冷峻,不再是以往的“祝公子”。
“你入尼山书院,已近两载有余。书院规矩,想必你很清楚。”
祝英台强自镇定,拱手行礼:“学生明白。不知夫子召见,有何训示?”
王卓然冷哼一声,不再绕弯子,单刀直入。
“有人向本院举发,言你并非男儿身,乃是女扮男装,混入书院,混淆阴阳,罔顾礼法!此事,你作何解释?”
他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祝英台那身宽大学子袍,看清内里的真相。
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祝英台脸色瞬间煞白,心脏狂跳,几乎要冲出胸膛。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大的秘密,竟在此刻被骤然揭开!
“怎么?无话可说了?”王卓然见她如此反应,心中已确信七八分。
语气更厉,“我尼山书院乃圣贤教化之地,岂容尔等儿戏,牝鸡司晨,败坏风气!你可知这是欺君罔上之大罪?足以让你祝家满门获罪!”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祝英台,但她骨子里的倔强却在此时被激发出来。
她猛地抬起头,尽管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强硬。
“学生不知夫子在说什么!何人举发?可有证据?若无真凭实据,便是污蔑!学生行得正坐得直,岂容他人凭空污我清白,辱我门楣!”
她咬死不认,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冥顽不灵!”王卓然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架晃动。
“证据?你以为本院是凭空臆测吗?你日常起居,言行举止,破绽百出!”
“若非念在祝家亦是体面人家,本院早已公之于众,严惩不贷!”
“今日唤你前来,本是存了三分怜才之心,给你祝家留两分体面,让你自行坦白,或可从轻发落。既然你死不悔改,那就休怪本院不讲情面!”
他站起身,指着祝英台,声色俱厉:“本院这就修书,上禀朝廷,奏明此事!我倒要看看,你们上虞祝家,有几条命来承担这欺君罔上、扰乱学宫之罪!届时,不仅你要被逐出书院,身败名裂,你祝家满门,也难逃干系!”
这话绝非危言耸听,女子冒充男子入学,在东晋礼法森严的背景下,确是重罪。
祝英台被他这番话吓得浑身冰凉,仿佛已能看到家族因此事蒙羞获罪、自己也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惨状。
她张了张嘴,想再辩驳,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欺君罔上”这四个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股绝望如同冰水般从头浇下,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之际,静思斋外,传来一个清冷而沉稳的声音。
“王夫子,何事动怒?竟要闹到上书朝廷的地步?”
话音未落,斋门被轻轻推开,马文才一身月白暗云纹锦袍身形挺拔,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他面色平静,目光先是在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祝英台身上短暂停留。
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随即转向怒容满面的王卓然,微微拱手一礼。
“学生路过,听闻斋内争执,恐扰了书院清静,特来一看。不知祝……祝贤弟所犯何错,竟惹得夫子如此震怒?”
王卓然见是马文才,怒气稍敛,但语气依旧冷硬:“文才公子来得正好!此子……”
他指着祝英台,“有人举发她乃是女子,冒充男身入学,败坏书院规矩!”
“本院询问,她竟矢口否认,毫无悔意!此等行径,若不严惩,何以正视听,儆效尤?”
马文才闻言,脸上适当地露出惊讶之色,随即蹙眉沉思片刻。
方缓缓道:“竟有此事?这……确是骇人听闻。”
他话锋一转,看向王卓然,语气带着几分斟酌,“不过,夫子,此事关乎一位学子乃至一个家族的前程声誉,更关乎书院清名。”
“若仅凭‘有人举发’便定其罪,是否……稍欠稳妥?”
“万一其中有所误会,或是小人构陷,岂非铸成大错,亦使书院蒙受不白之冤?”
王卓然眉头紧锁:“本院亦非轻信之人。然其行迹可疑之处颇多,且方才问询,她神色慌乱,言语支吾,岂是清白之态?”
马文才微微一笑,那笑容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夫子明鉴。神色慌乱,或许是因为骤然被如此严重的罪名指控,心生恐惧所致,未必便是心虚。”
他顿了顿,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劝慰与提醒:“夫子,兹事体大。不若暂且压下,容书院再暗中细查一番,若确有其事,掌握了真凭实据,再行处置不迟。”
“届时,是上报朝廷,还是依院规内部惩处,皆由夫子定夺。”
“若仓促行事,万一有误,不仅毁了祝贤弟,更恐累及书院名声,甚至……引来不必要的朝堂纷争。毕竟,祝家在上虞,亦非寻常门第。”
他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王卓然听着马文才条分缕析、软中带硬的话语,怒气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深思。
马文才所言不无道理,此事确实牵连甚广。
若真闹到朝廷,无论结果如何,对书院声誉都是一大打击。
而且马文才身份特殊,他的话,代表着杭州太守府的态度,不得不慎重考虑。
他看了一眼依旧僵立原地、面色惨白的祝英台,又看了看气度沉稳、眼神清明的马文才。
沉吟良久,终于重重哼了一声:“也罢!既然文才公子如此说,本院便给你这个面子,也给祝家一个机会。此事暂且压下,容后细查!但祝英台,你给本院记住,若日后查实,定不轻饶!下去吧!”
绝处逢生!祝英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茫然地看了一眼马文才,见他对自己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心中百感交集,也顾不得多想。
连忙对王卓然行了一礼,声音微颤:“多谢夫子……学生告退。” 随即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出了静思斋。
斋内,只剩下马文才与王卓然。
“文才公子,”王卓然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你今日此举……”
马文才拱手,神色坦然:“夫子,学生只是不愿见书院因可能的误会而蒙尘,亦不愿见一位或许无辜的学子前程尽毁。查清真相,方是正道。”
他言辞恳切,仿佛全然出于公心。
王卓然深深看了他一眼,未再多言,只是挥了挥手。
马文才从容一礼,转身走出静思斋,他望着祝英台仓惶离去的方向,眼神幽暗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