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菩萨那蕴含无边法力的目光,在触及庞统周身三尺之地时,竟如同泥牛入海,消散于无形。她捻动法诀,口诵真言,试图以无上神通禁锢这焚经狂徒,然而磅礴佛力涌去,却似撞上一堵无形无质、却又坚不可摧的壁垒,涟漪荡漾,却难进分毫。
庞统站在原地,甚至未曾移动半步,只是平静地看着菩萨。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物——那是一把看似寻常的木尺,长约二尺,质地古朴,隐隐有混沌之气缭绕,尺身上刻着玄奥难言的纹路,似星辰运转,又似大道轨迹。此物,正是他在大音寺藏经阁烈焰中,于一堆即将燃尽的经卷灰烬下无意触得,心念一动便已认主的异宝——鸿蒙量尺。
此尺并非攻伐之器,亦非防御之宝,其唯一神异,便是“界定鸿蒙,万法不侵”。持尺者周身三尺,自成一界,隔绝一切外力,莫说法术神通,便是因果轮回,亦难加其身。除非庞统自愿,否则三界六道,无人能触碰到他,无人能以神通伤他分毫。
如来佛祖法眼观照,亦看不透这鸿蒙量尺的根脚,只觉此物超脱此方天地规则,非人力所能炼制。强行动手,恐引动不可测之变。佛祖默然片刻,浩大梵音回荡灵山:“庞统,你焚毁经卷,本应坠无间地狱。然你身负异宝,因果奇特。金蝉子轻慢佛法,需十世轮回修行。今有其位,却无其人。这西行取经,渡化众生之功德,便由你代而行之,戴罪立功,你可愿否?”
庞统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这话中的机锋。说是戴罪立功,实则是奈何不了他,又见他身负变数,索性将这天地大劫的一枚棋子塞到他手中,既是牵制,也是观察。他心中冷笑,这满天神佛,算计与权谋,与当年赤壁之战前各方势力的纵横捭阖,有何不同?
他并未直接回答愿与不愿,只是掂了掂手中的鸿蒙量尺,淡然道:“此地喧嚣,非静修之所。” 说罢,竟不顾满天神佛注视,自顾自走下灵山,于山脚一处僻静山谷,亲手搭建了一间简陋的茅草屋,住了进去。
这一住,便是三百年。
三百年来,三界局势,因他这一个小小的变数,已悄然天翻地覆。
五行山下,那曾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最初每日还在叫骂,期盼着那传说中的取经人。一年,两年,十年……百年过去了,山外除了风吹草动,再无任何音讯。猴子从暴躁到焦灼,从焦灼到绝望,从绝望到死寂。他开始怀疑佛祖的诳语,怀疑观音的承诺,巨大的被遗弃感和五百年的孤寂压垮了他的心智。他时而癫狂大笑,时而呜咽哭泣,用头撞击山石,鲜血淋漓亦不自知。那双火眼金睛,渐渐蒙上了疯狂的赤红。他不再期盼师父,他开始憎恨一切,尤其是那个迟迟不来的“取经人”。若有人能放他出去,他第一件事,或许就是将这延误他三百年的罪魁祸首撕成碎片。
高老庄旁的山涧里,猪刚鬣,曾经的的天蓬元帅,早已没了等待的心思。那取经的许诺,在漫长而真实的世俗烟火中,淡得像一场梦。他与高翠兰,这对被默许的“孽缘”,竟也磕磕绊绊过了三百年。猪刚鬣虽被贬下凡,些许神通犹在,护佑一方水土倒也安宁。他与高翠兰开枝散叶,子又生子,孙又生孙,竟渐渐繁衍成了一个不小的村落。村中半人半猪者皆有,力大无穷,性情憨直,自成一派风貌。猪刚鬣每日看着儿孙满堂,听着“爷爷”“祖爷爷”的呼唤,那西天取经、重列仙班的念头,早已被柴米油盐和天伦之乐磨平。他甚至有些惧怕那取经人的到来,打破他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流沙河底,卷帘大将沙悟净,每日承受飞剑穿胸之苦,还需以过往行人为食。最初,他尚存一丝赎罪之念,只取性命,不多造杀孽。但三百年等待无果,那七日一次的飞剑之刑,和吞噬生灵的罪业,早已将他的神志侵蚀得千疮百孔。怨气、戾气、血腥气在他心中积聚,他吃的“人”越来越多,手段也越来越残忍。那串用骷髅头穿成的项链,早已由九个变成了密密麻麻不知其数。他的双目彻底化为血红,周身魔气翻滚,理智尽失,已完全堕入魔道,成了一尊只知杀戮与吞噬的河底凶魔。
西海之滨,花果山。昔日齐天大圣的洞天福地,三百年无主,早已被各方妖王觊觎。然而,一条白龙横空出世,凭借真龙血脉与不俗法力,横扫群妖,占据了水帘洞,自称“白龙大圣”。正是那本该在鹰愁涧等待,化身为马驮负唐僧的小白龙。三百年光阴,足够一条龙成长。他见取经事遥遥无期,兄长之仇、自身被贬的屈辱,以及龙族固有的骄傲,让他不再甘于充当坐骑的角色。他整顿花果山群妖,立下规矩,广纳贤才(妖),声势日渐浩大。他常立于山巅,望着天庭方向,眼中燃烧着与当年孙悟空一般无二的野火。召集群妖,操练兵马,其意不言自明——他要效仿前任,再闹一次天宫!而且,这一次,他准备得更充分,野心也更磅礴。
这一日,茅草屋的门,终于被从里面推开。
庞统缓步走出,三百年的风霜似乎未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只是那双凤目更加深邃,仿佛看尽了时光流转。他手中依旧握着那把鸿蒙量尺。三百年的静修,他并非虚度。他借助量尺隔绝万法的特性,潜心推演此界天道规则,虽无法修炼神通,却对三界大势、因果纠缠有了极深的洞察。
他抬头望天,目光似乎穿透云层,看到了五行山下那只疯魔的猴子,看到了高老庄旁那个儿孙满堂的猪妖,看到了流沙河底那尊嗜血魔神,也看到了花果山上那条磨爪砺牙、欲要噬天的白龙。
“三百年……”庞统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复杂难明的弧度,“这潭水,倒是被我这块石头,搅得更浑了。”
“金蝉子?取经人?”他摇了摇头,似在嘲笑佛祖的安排,又似在感慨命运的荒谬。“如今这般光景,这经,还取得么?这徒,还收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