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晚风漫过静安寺路的柏油路面,刚擦黑的天就被百乐门的霓虹灯揉亮了。米白色的大理石墙面缀着鎏金线条,旋转门转出一串细碎的光影,黄包车的铜铃在车流里叮当作响,黑胶唱片里的爵士乐混着人声,从半开的玻璃窗传出来,把整条街都浸得活泛了。
艾颐站在二楼回廊的雕花栏杆后,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木质扶手。她穿了件浅粉的旗袍,领口绣着极小的玉兰花,是许应麟前几日特意让裁缝铺赶制的。楼下大厅里,水晶灯的光像碎钻般洒在人群里,穿西装的先生们举着香槟杯谈笑着,那些太太们则捏着丝帕,鬓边的珠花随着笑声轻轻摇晃。评弹名角裴晚卿从汽车里下来,月白旗袍衬得她身姿窈窕,一进门就被影迷们团团围住要签名。
“在看什么?”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腰,许应麟的声音混着淡淡的雪茄香贴在耳边,“盛伯父刚才还问,怎么没见你下去。”
艾颐回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许应麟今天穿了套深灰西装,领带是她挑的藏青色,衬得他肩背愈发挺拔。她攥了攥旗袍下摆,声音轻得像怕被风吹走:“我……再等等,等伯母他们过来了一起下去。”
许应麟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丑媳妇终须见公婆喔!”许应麟调侃着,“何况我们艾小姐这么美丽,又这么能干,不用担心那位徐老先生啦。”艾颐被逗的“噗嗤”一笑,心里的紧张也平复了些。
“走吧,”许应麟握着她的手,指腹轻轻蹭过她的指节,“父亲在隔壁休息室,刚跟盛伯父聊完天。他今天心情好,你别紧张。”
艾颐的手心沁出薄汗,跟着他穿过走廊。走廊壁灯是暖黄色的,照在挂着的西洋油画上,连画里少女的裙摆都像有了温度。路过化妆间时,能听见里面艺人说笑的声音,有个小演员正对着镜子描眉,见了他们,忙站起来问好,声音脆生生的:“许先生,盛小姐。”
艾颐勉强笑了笑,脚步却没停。直到许应麟推开一扇雕花木门,她才猛地站住,心脏像被攥紧了。
休息室里摆着一张红木圆桌,许父坐在藤椅上,手里捏着个紫砂茶壶。他穿了件藏青的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有些花白,眼神却亮得很,正透过玻璃窗看楼下的热闹。听见动静,他缓缓回头,目光先落在许应麟身上,随即转向艾颐,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父亲。”许应麟拉着艾颐上前,声音温和,“这是艾颐。”
艾颐忙低下头,规规矩矩地喊:“许先生好。”
许父没说话,只呷了口茶,目光落在她的胳膊上。艾颐下意识地往身后缩了缩——前些年拍《江城往事》,为了护着一个扮演孤儿的小演员,她从假楼上跳下来,胳膊蹭在青砖墙上,留下了一道淡粉色的疤痕,虽不深,可穿短袖旗袍时,总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伤怎么来的?”许父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长辈特有的威严。
艾颐的脸瞬间白了,刚要解释,许应麟先接过话头:“去年拍电影,从假楼上跳下来护着小演员,蹭在砖墙上磨的。当时医生说要留疤,她还笑说,是替孩子挡的,值当。”
许父的目光动了动,没再追问,转而问:“前阵子,北边来的队伍缺物资,是你托人送了两车药品和棉衣?”
这话让艾颐愣了愣。那事她没跟许应麟说过,只悄悄找了商界的朋友帮忙,没想到许父会知道。她点了点头,声音轻却坚定:“我听朋友说,那边天寒、缺药,就想着尽点力。”
“还有去年夏天,圣约翰的学生游行,被巡捕房拦着,是你带着片场的人,以演出为名,把学生们护了下来,还送了水和面包?”许父的语速慢下来,眼神里少了几分严肃,多了些探究。
艾颐攥紧了手,指尖泛白。那件事闹得不小,巡捕房后来还找过她问话,许应麟当时为了护她,跟巡捕房的人差点起了冲突。
“是。”她抬起头,迎上许父的目光,“那些学生只是想为国家说句话,我不能看着他们受欺负。”
休息室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传来的爵士乐断断续续飘进来。许应麟握着艾颐的手,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给她递了个安抚的眼神。
许父看着艾颐,看她眼底的坚定,看她胳膊上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又想起刚才盛父跟他说的话——“爱颐这孩子,看着柔,骨子里硬的狠,平日里是个什么都不说的,但她绝对可以共患难。”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放下茶壶,站起身。艾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他要责备自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可许父却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的脸上,语气比刚才温和了许多:“孩子,你可知许家娶媳妇,不看家世,不看容貌,只看一样东西?”
艾颐愣了愣,摇了摇头。
“看骨气。”许父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艾颐心上,“许家在沪上立足几十年,靠的不是趋炎附势,是敢为家国担事的骨气。你救学生,助义军,哪怕拍戏受了伤,也没叫过一声苦——你这样的姑娘,才配做许家的媳妇。”
艾颐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红了。她憋了一年的紧张,担了一年的心,在这句话里,终于像被春风吹化的冰雪,悄无声息地散了。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她忙抬手去擦,却被许应麟握住了手腕。
“哭什么?”许应麟笑着,伸手替她拭去眼泪,指腹带着暖意,“父亲这是认可你了。”
许父看着他们,嘴角也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拿起桌上的茶杯,递给艾颐:“喝点茶,压一压。今天是你们的开业典礼,楼下还有客人,该下去了。”
艾颐接过茶杯,指尖碰到温热的杯壁,心里也暖烘烘的。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香混着海棠花的甜香,在舌尖散开。
许应麟牵着她的手,跟着许父走出休息室。走廊里的壁灯依旧暖黄,化妆间里的笑声还在继续,楼下的爵士乐更热闹了。艾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那道淡粉色的疤痕,此刻竟像是成了勋章。
走到楼梯口,许母正站在那里等他们,宝蓝的织锦旗袍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她看见艾颐,笑着走过来,拉过她的另一只手:“可算把你们等来了,刚才很在跟你母亲聊天呢。”
艾颐笑了笑,心里的那块石头彻底落了地。晚风从楼下的旋转门吹进来,带着海棠花的甜香,拂过她的发梢。她抬头看了看许应麟,他正看着她,眼里满是温柔。
楼下的水晶灯依旧璀璨,人群依旧热闹。评弹名角苏玉卿已经站在舞台上,手里拿着琵琶,弦声一挑,清亮的嗓音就漫过了整个大厅。艾颐握着许应麟的手,跟着许父许母走下楼梯,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春风里。
从今天起,她不仅是艾颐,是沪上的女演员、新锐导演,更是许应麟的未婚。而这座她和许应麟一起打造的百乐门,也会像这暮春的海棠花一样,开得热烈,开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