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之中,时间与空间仿佛都失去了意义。
对于李思远的叛军而言,这里就是地狱。
“老三?是你吗?别他娘的挤我!”
一个府兵紧张地回头,却只看到一团模糊的人影。
“我不是老三……”
人影的声音有些颤抖。
府兵刚松了口气,一柄冰冷的刀锋,就毫无征兆地从他肋下捅了进来。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软软地倒了下去。
那个人影也被吓了一跳,对着空气疯狂大叫:
“有敌人!敌人在我后面!”
他话音未落,身后一个被他撞倒的同伴,以为自己遭到了攻击,下意识地就将手里的长枪捅了出去。
“噗嗤!”
鲜血,在浓雾中无声地绽放。
这样的场景,在战场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他们看不见敌人,甚至看不见同伴,只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兵刃碰撞声、凄厉的惨叫声,以及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
恐慌,是比刀剑更可怕的武器。
就在这片由恐惧和猜忌,编织成的地狱绘卷中央。
王敬忠率领的禁军,如同一群开了“全图透视”的幽灵猎手,正进行着一场效率高到离谱的屠杀。
“听!”
王敬忠竖起一根手指,侧耳倾听着雾中那断断续续,却极富穿透力的呜咽声,
“陛下正在东北方三十步处,为我等哭泣!那里的贼人最多!”
禁军统领张威嘴角抽搐了一下,
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这句听起来荒诞无比的话,翻译成了最专业的军事指令:
“全体都有!东北方三十步,三段式攒射,放!”
“嗖嗖嗖!”
数百支利箭,带着死亡的呼啸,精准地没入浓雾。
下一秒,雾中传来一片密集的惨叫,和人体倒地的声音。
“成了!”
禁军将士们士气大振。
“王大人!陛下又往正西方向去了!好像还摔了一跤,哭得更响了!”
一个耳朵尖的斥候兴奋地来报。
王敬忠老脸一肃,痛心疾首:
“陛下为国事操劳,竟至跌倒!此皆国贼之过!尔等,随老夫,循哭声而去,为陛下……报此一跤之仇!”
张威已经麻了。
他现在看王敬忠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披着御史官袍的神棍。
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地挥手:
“转向正西!保持阵型,稳步推进!刀盾手在前,弓箭手在后!记住,咱们是天兵天将,别跟那帮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勤王!诛贼!”
“为陛下死战!”
整齐划一的口号,如同惊雷般在雾中炸响,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叛军士兵的耳朵里。
这下,叛军彻底崩溃了。
敌人有组织!有口号!
甚至他娘的还有明确的战术方向!
而我们呢?
我们连自己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这还打个屁啊!
“别杀了!我投降!我投降了!”
一个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的叛军,“哐当”一声扔掉武器,跪在地上,对着白茫茫的浓雾,拼命磕头。
他身边的同伴见状,也纷纷效仿。
很快,扔兵器的声音此起彼伏,成片成片的叛军选择了跪地投降。
他们宁愿被俘虏,也不想再待在,这片连鬼都分不清的鬼地方了。
李思远听着耳边,越来越稀疏的战斗声,和越来越多“我降了”的呐喊,整个人都傻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造反,而是在参加一场,京城最大规模的“捉迷藏”游戏,而自己这边,是那个被蒙住了眼睛的傻子。
为什么?
为什么禁军能在大雾中,如此精准地找到他们?
他们是怎么做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
还能保持建制,发动一轮又一轮的致命攻击的?
难道……
一个念头,一个荒谬到让他自己都想发笑,却又恐怖到让他浑身发抖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
难道……真的是那个小傻子?
警世钟……诡异的大雾……还有那若有若无,飘忽不定,
却总能出现在最关键位置的……哭声!
不!不是巧合!他脑海中,无数荒诞的画面疯狂闪回。
那莫名其妙出现的蚁群,那句诛心的梦话,那根绊倒信使的草绳,那桶毁掉密道的猪油……直到今夜这场锁死三军的妖雾,和那道催命符般的哭声!
所有的一切,所有这些可笑又荒谬的细节,在这一刻骤然串联,拧成了一条闪烁着血光的命运之索,而绳索的另一端,正握在那个流着口水的痴傻孩童手中!
“噗……”
李思远再也忍不住,一口心血狂喷而出,将身前的浓雾,都染上了一抹妖异的猩红。
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什么心智不全!什么傀儡皇帝!
都是假的!全都是装的!
那根本不是一个痴儿,那是一个披着孩童外皮的绝世妖魔!
一个以天地为棋盘,以众生为棋子,把他李思远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怪物!
他一生的智谋,他引以为傲的算计,在对方面前,就像三岁小儿的把戏,可笑,又可悲!
“哈哈……哈哈哈哈……”
李思远突然开始大笑,笑声嘶哑而癫狂,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绝望。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了王敬忠,也不是输给了闻人泰,而是输给了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天命”!
既然如此……既然横竖都是一死……。
那就在死前,亲手撕碎那张伪装的脸,看看那妖魔的真面目!
一股毁灭一切的疯狂,彻底吞噬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炎辰!!”
李思远猛地抬头,双眼赤红如血,那张儒雅的面孔,此刻狰狞得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扔掉了碍事的头盔,舍弃了身边仅剩的几个亲卫,提着那把象征着权力的佩剑,独自一人,朝着记忆中养心殿的方向,发起了决死冲锋。
他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咆哮,那声音,不似人声,更像是野兽临死前的哀嚎:
“炎高阳!你个死了六十年的老王八!”
“你以为你换个小傻子的皮套,我就认不出你了吗?!”
“有种出来!出来跟我单挑啊!别他妈只会用猪油和大雾!!”
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浓雾深处。
……
“王大人,贼军已溃,李思远……跑了!”
张威提着一把尚在滴血的刀,快步走到王敬忠面前,脸上是胜利的喜悦,和一丝困惑。
王敬忠捋着胡须,一脸高深莫测地望着皇宫的方向,淡淡道:
“穷寇莫追。此乃陛下天威所致,非我等之功。”
就在此时,一名禁军小校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大……大人!不好了!”
“李思远那疯子,刚才一个人冲破了我们的防线,嘴里还喊着什么‘猪头肉’、‘换皮套’之类的胡话,朝着……朝着西边跑了!”
西边?
王敬忠和张威对视一眼,两人脸上的笑容,同时僵住。
陛下的哭声,刚刚好像就是从西边传来的!
而此刻,他们心目中那位“神圣的引路人”、
“行走的战争罗盘”、
“大炎王朝的终极导航仪”——炎辰小皇帝,正趴在御膳房的后门门槛上,吸溜着鼻涕。
他终于找到了这个记忆中有光、有温暖、还有好吃的地方。
透过门缝,他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御厨,正将一盘刚刚出炉,还冒着热气,撒着金黄桂花的糖糕,放在案板上。
“糕……糕糕……”
炎辰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肚子“咕噜”一声叫了起来,
所有的恐惧和委屈,在这一刻,都被对甜食的渴望所取代。
他刚想推门进去,一个高大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黑影,无声无息地笼罩在了他的身后。
“小东西……”
一个嘶哑、怨毒,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让老夫看看,你这身皮囊底下,到底藏着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