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像块烧得泛白的烙铁,死死摁在山顶那片松树林的梢头,把整座山都烤得发蔫。风倒是比正午时软了些,可吹过晒得发烫的石板路,还是裹着股子热烘烘的气浪,扑在人脸上像蒙了层薄绒布。山里的热和城里不一样——城里是水泥地、瓷砖墙攒着劲儿往外冒热气,连晚上都散不去;山里却分得清界限,只要往树荫底下一站,或是钻进土坯墙的屋里,热气就像被门帘截在了外头,只剩从窗棂缝钻进来的风,带着柴草和泥土的凉味,慢悠悠绕着墙根转。
刘桂兰掀开厨房门的帘子时,门轴“吱呀”响了一声,像极了村口老槐树的蝉鸣,拖着点慵懒的尾音。她往门槛上蹲了蹲,先伸手摸了摸挂在墙钉上的竹笼——这笼是前几年张宇爷爷还在时编的,竹篾磨得油亮,提手处被摩挲出了浅褐色的包浆,装菜最是透气。又转身往隔壁杂物房走,房梁上悬着的锄头、镰刀在阴影里晃了晃,她踮脚够下最靠门的那顶草帽,帽檐边补着块青布,是去年秋收时被树枝勾破后缝的。草帽往头上一扣,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颌线处几道浅浅的皱纹,像田埂上自然裂开的纹路,藏着些日晒风吹的痕迹。
房后的菜园子就在坡根下,一踏进菜园,先闻着股子清清爽爽的土腥味,混着黄瓜的涩甜和辣椒的辛香,往鼻子里钻。刘桂兰蹲下身,指尖先碰了碰黄瓜架——架是用竹竿搭的,上面爬满了绿藤,藤叶间挂着几根顶花带刺的黄瓜,有的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干后留下的白斑,像撒了点碎霜。她顺着藤摸过去,选了根粗细匀称的,轻轻一拧,“咔嚓”一声脆响,黄瓜蒂上还带着点嫩白的汁。
旁边的辣椒畦里,青辣椒长得旺实,个个像小灯笼似的挂在枝桠上,摸起来硬邦邦的,透着股子鲜活的劲儿。茄子是紫黑的,表皮光滑得能映出点天光,她小心地掐住茄柄,生怕碰掉了旁边刚坐果的小茄子。西红柿还没全红,有的一半红一半青,像小姑娘羞红的脸蛋,她没摘,只绕到扁豆架下——扁豆藤顺着竹竿爬得老高,紫花刚谢,结出的扁豆荚是嫩绿色的,鼓鼓囊囊的,捏起来软乎乎的。她伸手捋了一把,荚果碰撞着发出“沙沙”的响,装进竹笼时,笼底已经铺了层黄瓜和青椒,再加上茄子和扁豆,竹笼就沉甸甸的,坠得提手往掌心陷。
刘桂兰提着竹笼往回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些。往常这菜园子摘菜、做饭,都是她一个人,屋里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连吃饭时夹菜的声响都显得孤零零的。可这几天不一样,李娟和张宇来了,两个半大的孩子挤在房里看书,时不时能听见他们凑在一起小声争论题目的声音,有时是李娟清脆的反驳,有时是张宇闷声闷气的辩解,那些声响像撒在院里的碎阳光,把冷清的屋子填得满满当当。她低头看了眼竹笼里的菜,嘴角不自觉地往上扬,连草帽檐下的风,都好像甜了些。
回到家时,后背的粗布褂子已经湿透了,贴在脊背上凉丝丝的。她把竹笼放在厨房门口的石板上,摘下草帽,帽檐里圈着圈湿痕,像给草帽镶了道深色的边。灶台上搭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毛巾,她拿过来擦了擦额头和脖颈的汗,毛巾吸了汗,带着点皂角的淡香。擦完汗,她就转身进了厨房,先把菜倒在盆里,舀水淘洗,水刚从水龙头接来的,还带着点温热,溅在地上的水珠很快就被灶台的热气蒸干了。黄瓜切了段,青椒去了籽,茄子切成滚刀块,扁豆掰成两指长的段,放在盆里备用。
菜备妥了,她又从面缸里挖了两碗面粉,倒进盆里,往里面掺温水。和面的动作熟稔得很,手掌推着面团在盆里转,指节用力,把面团揉得光溜溜的,没有一点干面疙瘩。等面团醒着,她就去灶房后面的柴房抱柴火——柴火是去年冬天劈的松木,晒干了,一折就断,还带着松脂的香。塞进灶膛里,划根火柴点着,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锅底,把厨房映得暖融融的。
起锅烧油,油热了先下蒜末,香味“滋啦”一声冒出来,飘得满院子都是。接着把茄子、青椒倒进去翻炒,再放扁豆和切好的土豆块,铁铲在锅里“叮叮当当”地翻搅,调料瓶就放在灶台边,盐、五香粉、生抽,凭着手感撒进去,不多不少。炒了一小会,她舀了些许水倒进锅里,水“咕嘟”一声滚起来,把菜漫住大半。然后把醒好的面团拿过来,在案板上擀成一张大面饼,轻轻往锅里一铺,刚好盖满菜面,像给菜盖了床白被子。盖上锅盖,再往灶膛里添了两根粗柴,火苗烧得更旺了,她才转身收拾案板,把掉在上面的碎面扫进灶膛,看着它们变成细小的火星子。
西厢房里,李娟把笔往草稿纸上一放,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墨点。她伸了个懒腰,胳膊举过头顶时,肩胛骨“咔嗒”响了一声。旁边的张宇也停下了笔,转了转手腕,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李娟的刘海被汗水濡湿了,贴在额头上,像片软乎乎的黑绒毛;张宇的校服袖子卷到肘弯,露出的胳膊上还沾着点橡皮屑。
“今天好累啊!”李娟靠在椅背上,声音里带着点刚从题海里拔出来的疲惫,眼睛却亮闪闪的。
张宇揉了揉后颈,手指按在颈椎上,酸得他龇牙咧嘴:“嗯嗯,是啊,坐了一天了。我感觉脖梗子都要断了,跟焊在椅背上似的。”
李娟“噗嗤”笑了,学着班主任老周的腔调,板起脸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等到考上大学了,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她说完自己先绷不住,趴在桌子上笑出了声。
张宇白了她一眼,伸手把她的练习册合上:“切,别贫了,走吧,出去活动活动,要不身体都僵硬成老腊肉了。”
“嗯嗯。”李娟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先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