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吧里的冷气像冰冷的潮水,裹着烟味和泡面的辛辣味,往张宇的衣领里钻。可他感觉不到丝毫凉爽,后背的汗已经把t恤浸湿,贴在皮肤上黏腻得难受。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电脑屏幕上,白色背景下的“168”三个数字,像三枚烧红的钉子,狠狠扎进他的眼睛里,再顺着视线钻进心里,搅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鼠标还停留在高考成绩查询页面,光标闪烁着,像是在无情地嘲笑他。张宇的手指悬在鼠标上,指尖泛白,却没有力气挪动分毫。他想起查分前的无所谓——前一天晚上还在和李磊手机聊天,李磊劝他“明天查分别太紧张”,他还满不在乎地说“分数嘛,反正考不上也能打工,有啥好怕的”。可现在,那点故作潇洒的底气,早被这刺眼的数字碾得粉碎。
“操,又输了!”邻座传来男生烦躁的咒骂声,鼠标被重重砸在桌面上,键盘按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以往听到这种声音,张宇总会凑过去搭话,甚至手痒想接过鼠标秀一把操作。可今天,他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屏幕右下角弹出游戏好友的组队邀请,头像还是他上周刚氪的限定皮肤,此刻却像个小丑,对着他咧嘴笑。他抬手按了关机键,屏幕瞬间变黑,倒映出他苍白而狼狈的脸——眼睛通红,嘴唇干裂,十八岁的少年,第一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无穷无尽的恐慌从脚底往上涌,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想起母亲,想起那个总在电话里说“妈没事,你好好学”的女人。去年暑假,他回山里的老家,看到母亲在山坡地里摘豆角。那几亩地在陡峭的山坡上,连拖拉机都开不上去,所有农活都得靠手扛肩挑。母亲的老毛病犯了,右手肿得像发面馒头,却还是咬着牙,把摘好的豆角往竹筐里塞。他跑过去想帮忙,母亲却把他推到树荫下:“你别碰,这地滑,摔着了耽误学习。妈忍忍就好,等你考上大学,妈就不用遭这罪了。”
那时候他还不懂,母亲说的“忍忍”,是夜里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是舍不得买十块钱的止疼药,把省下的钱都塞给他当生活费。他更不懂,自己拿着母亲省下来的钱,在网吧里充游戏点卡、买皮肤时,母亲正在家里啃着咸菜就馒头,在地里顶着烈日干农活。现在,168分的成绩像一把秤,称出了他的自私和荒唐,也称出了父母十几年的辛苦,到底有多沉。
父亲的身影也跟着浮现出来。去年春节,父亲从工地回家,黑色的羽绒服上沾着一层厚厚的水泥灰,头发上还挂着白霜。吃饭的时候,父亲夹菜的手微微发抖,他问父亲怎么了,父亲笑着说“没事,可能是冻着了”。后来母亲偷偷告诉他,父亲在工地绑钢筋时,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磕伤了胳膊和膝盖,可他怕家里担心,也怕耽误干活少赚钱,只在小诊所拿了点消炎药,就继续上工了。“你爸说,多干一天活,就能多给你攒点学费,让你在县城租个好点的房子,好好备考。”母亲说这话时,声音哽咽着,眼眶通红。
张宇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疼得发不出声音。他在县城租的房子,每月一百块,没有窗户,只放了一张书桌就满满当当的,他对母亲说是为了学习,为了安静的复习。可其实呢?为了上网打游戏方便,课本崭新得像没开封,笔记本上写满了游戏攻略,连老师划的重点都没抄过一次。他总觉得“高考无所谓”,总觉得“打工也能活”,却忘了父母拼尽全力,不是为了让他“能活”,而是为了让他“活得好”,为了让他走出那座困住他们一辈子的大山。
网吧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键盘声、鼠标声、说笑声混在一起,吵得人头疼。张宇抬手抹了把脸,满手都是汗。他站起身,椅子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引来旁边人的侧目。他没心思在意别人的目光,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走一步,都觉得地面在往下陷。走出网吧大门,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身上,他却觉得比网吧的冷气还要冷,冷得骨头缝都在疼。
他沿着街边慢慢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背着书包的学生,大概是刚查完成绩,和同学说说笑笑,脸上满是轻松;有骑着电动车的家长,车筐里装着刚买的菜,大概在琢磨着给孩子做顿好吃的。这些平常随处可见的场景,此刻却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想起自己的十二年寒窗——从山里的小学到县城的高中,父母为了让他能上学,不知道求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钱。可他却用168分,给这十二年画上了一个荒唐的句号。
回到租住的房子时,已经是下午两点。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墙壁上还贴着他之前贴的游戏海报。他推开门,一股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和网吧的冷气形成鲜明对比。他把书包扔在书桌上,书包里的课本掉了出来,封面上“张宇”的名字,像是在无声地指责他。
张宇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了在同学面前装“游戏大神”的虚荣心,痛恨自己把大好时光都浪费在网络游戏里,更痛恨自己明明知道父母辛苦,却还是管不住自己,没有好好学。如果当初能少玩一把游戏,多背一个单词;如果当初能听老师的话,少逃一节课;如果当初能把父母的辛苦放在心上,而不是当成理所当然……或许现在,屏幕上的数字就不会这么刺眼,他也不会这么绝望。
他在地上蹲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才慢慢站起来。他走到书桌前,翻开笔记本,里面的游戏攻略密密麻麻,却找不到一个知识点。他苦笑了一声,把笔记本合上,塞进抽屉最里面。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用了,上大学的梦,已经彻底碎了。
以前他总觉得,就算考不上大学,打工也能生活,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真到了这一步,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抗拒——他不想像父亲一样,在工地上起早贪黑,风吹日晒;不想像母亲一样,在地里辛苦劳作,满身病痛;不想一辈子被困在底层,重复着父母的生活。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他没有学历,没有技能,除了打工,似乎别无选择。
张宇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还存着李磊给他的号码——李磊的邻居在南方的电子厂当组长,说能帮着安排工作。他盯着号码看了很久,手指在屏幕上犹豫了好几次,才终于按下拨号键。电话接通后,他听到一个陌生的南方口音,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喂,您好,我是李磊的同学,我……我想找个工作。”
挂了电话,他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对方说让他尽快过去,工厂还缺人。他走到床子头,收拾着乱堆的衣服,整理了起来,他找了个旧帆布包,把衣服和洗漱用品装进去,又从抽屉里拿出母亲给他的五百块钱,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里。他环顾了一下房间,这里虽然小,却是他住了一年的地方,现在要离开了,心里竟有些舍不得。
锁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心里默默说了一句“再见”。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还能回来,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他只知道,他必须离开这里,去南方,去打工,去为自己的荒唐付出代价,去试着撑起这个家。
走到县城的火车站时,夕阳已经西下,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他买了一张去南方的车票,坐在候车室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只是这个开头,有些沉重,有些苦涩。
火车启动的时候,他靠在窗户上,看着窗外的县城渐渐远去。他想起母亲的笑容,想起父亲的背影,心里暗暗发誓:妈,爸,对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干活,好好赚钱,再也不让你们受苦了。
夜色渐浓,火车飞驰在朦胧的黑夜里,朝着南方驶去。张宇看着窗外的黑暗,心里虽然还有些迷茫和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他知道,未来的路会很难走,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一步一步,咬牙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