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这日,紫禁城内虽不似民间那般喧嚣热闹,却也处处透着年节的喜庆与忙碌。
各宫门口早早挂上了簇新的宫灯,檐下也贴了福字,太监宫女们脚步匆匆,脸上却带着几分节下的轻快。
按照惯例,今日皇帝会在乾清宫赐宴,后宫有份位的妃嫔皆需出席。
不到晌午,承乾宫、永和宫、翊坤宫等处便忙碌起来,妃嫔们悉心妆扮,准备赴宴。
宴设于暖阁之中,地龙烧得暖融,菜肴精致,笑语晏晏。
德妃今日穿了件湖蓝色的缠枝莲纹旗袍,衬得肌肤胜雪,她捏着银箸,笑着对一旁的宜妃道:“今年内务府送来的这金丝蜜枣真是甜糯,妹妹尝尝?”
宜妃性子爽利,夹起一个尝了,点头笑道:“果真不错!比往年的更香甜些。想必是皇上特意吩咐的,惦记着姐妹们呢。”她说着,眼波流转,瞥向上首的贵妃佟佳氏,“贵妃姐姐,您说是吧?”
佟佳贵妃今日着一身绛紫色绣金凤纹的吉服,仪态万方,闻言微微一笑,端庄得体:“皇上仁厚,年节下自是念着各位妹妹的。这蜜枣确是江南新贡的佳品,皇上昨日还吩咐了,给各宫都多分些。”
荣妃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着汤,闻言轻轻放下汤匙,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柔声道:“皇上日理万机,还能记得这些细微处,实乃我等之福。只是不知四阿哥近日功课如何?听说皇上近日常召皇子们考校学问,四阿哥聪慧过人,定又得了皇上夸奖吧?”她这话问得巧妙,既捧了贵妃,又点出了皇上近日的关注点。
佟佳贵妃脸上笑容更盛,带着几分做母亲的自然骄傲:“劳荣妃妹妹挂心。胤禛那孩子不过是肯用功罢了,皇上严苛,他近日读书倒是更勤勉了些,昨日还得了皇上两句勉励。”她语气谦逊,眼角的喜色却掩不住。
德妃接口道:“四阿哥自幼聪颖,又得贵妃姐姐悉心教导,自然是最出色的。不像我们胤禵,整日就知道舞枪弄棒,叫他多读会儿书就跟要了他命似的。”她语气带着嗔怪,却又透着一丝对儿子的宠溺。
众妃嫔你一言我一语,话题围绕着皇子功课、年节赏赐、宫中趣事展开,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却难免藏着几分比较与试探。
唯有端妃,依旧安静地坐在稍远的位置,默默用膳,很少插话,仿佛置身事外。
宴至中途,玄烨心情似乎颇佳,多饮了两杯酒,面色温润。他放下酒杯,目光扫过席下众皇子所在的偏桌,淡淡道:“今日闲暇,朕倒是想听听你们的功课。胤禛。”
四阿哥胤禛立刻放下筷子,起身肃立:“儿臣在。”
“《大学》首章,何为‘明明德’?”玄烨问道,语气平稳,却自带威压。
胤禛略一思索,便清晰答道:“回皇阿玛,‘明德’乃人之所得乎天,虚灵不昧,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明明德’,即是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拂去尘垢,使此心恢复其本然之明。”回答得流畅准确,态度恭谨。
玄烨微微颔首,看不出喜怒,又转向三阿哥胤祉:“胤祉,你来说说,‘新民’又当何解?”
胤祉的学问素来也不错,起身答道:“回皇阿玛,‘新民’即是使人弃旧图新,去其恶而迁于善。王者自身明德,更当推己及人,教化百姓,使之亦能明其明德。”
玄烨不置可否,目光又落向年纪稍小的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等人,依次问了几个问题,皇子们或流畅或磕绊,一一答了。
问了一圈,玄烨最后将目光投向坐在胤禛身旁的岳兴阿。这孩子今日穿着舒云新做的那件宝蓝色小袄,在一众皇子中显得格外精神,小脸绷得紧紧的,显然有些紧张。
“岳兴阿。”玄烨开口,声音却不自觉放缓了些许。
“臣…臣子在!”岳兴阿连忙站起来,因为紧张,声音都有些发颤。
“朕听师傅说,你近日在读《孟子》。‘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其后几句是什么?依你看来,这‘四端’为何重要?”玄烨的问题并不算太难,却需理解。
众妃嫔的目光也都被吸引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个近日颇得皇上青眼的小伴读。
岳兴阿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一字一句清晰地背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背完,他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又小心答道,“臣子觉得…觉得这‘四端’就像种子,是人天生就有的善心。有了这四颗种子,好好养护,才能长出仁、义、礼、智这些大树来。若是…若是不小心把种子弄丢了,或者不让它发芽,人就容易学坏。”他言辞稚嫩,却理解得颇为质朴真切。
玄烨听完,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点了点头:“理解得不错。可见是用心了。赏。”
梁九功立刻示意小太监端上一碟精致的荷花酥,放到了岳兴阿面前。
“谢皇上赏赐!”岳兴阿小脸顿时亮了起来,高兴地谢恩,这才坐下,偷偷松了口气。
佟佳贵妃看着这一幕,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微微一动。皇上对这孩子,似乎的确格外不同些。是因为赫舍里家?还是因为四阿哥?她暗自思忖着,却并未往他处想。
考校完毕,宴席继续。
玄烨似乎了了一桩事,不再谈论学问,只与妃嫔们闲话几句家常,问及各宫年节准备可还妥当,气氛复又轻松起来。
然而,唯有一直小心翼翼观察着皇帝的梁九功注意到,万岁爷那看似温和的目光,偶尔会掠过窗外,掠过西山的方向,那深邃的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这满室喧闹格格不入的惦念。
【唉,】梁九功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满屋的莺莺燕燕,珠环翠绕,怕是加起来,也不及西山那位清冷人儿的一根头发丝儿能让万岁爷真正挂心。这小年宴啊,热闹是热闹,终究是少了点滋味儿。】
宴席终了,妃嫔们告退。玄烨独坐在渐渐冷寂下来的暖阁中,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梁九功。”
“奴才在。”
“朕记得…西山那边,年节用度可都送去了?炭火可还足?庵堂清苦,别短了什么。”
“回万岁爷,一早儿就按您的吩咐,加倍送去了,都是顶好的东西,悄没声息送的,绝不会落了话柄。”梁九功忙道,“赫舍里夫人那边,一切安好。”
“嗯。”玄烨应了一声,挥挥手让他退下。
暖阁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帝王独自的身影。宫外的鞭炮声隐约传来,更衬得殿内空旷寂静。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这满室的繁华与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