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乞巧节前日,金陵城的街市早早地热闹起来。
各色彩灯挂上了屋檐,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飘着糖人和糕点的甜香。
贾琏身体好转了些,王熙凤便与他商量,要带闷在府里许久的英哥儿和巧姐儿出去看看这热闹。
英哥儿兴奋极了。他躺在小床上,像只烙饼似的翻来覆去。
窗外的月光都移了大半,他还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
“明天,我要让娘亲给我买那个比阿狸还大的糖人老虎!”小奶音低声嘀咕着,在被窝里扭了扭,“还有转转响的风车……亮晶晶的糖葫芦……”他越想越兴奋,小脚丫忍不住在被子里蹬了几下,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热闹的景象。
虽然他能借着阿啾的眼睛看见集市,但亲自去摸摸、闻闻、尝尝,那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他满脑子都是那些新奇玩意儿,直到后半夜,才在嘀嘀咕咕的幻想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阳光金灿灿的,贾琏特意换了身崭新的雨过天青色绸衫,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却额外添了几分清俊。
王熙凤今日也穿了件妃色撒花的亮丽新衣,眉眼间少了往日的凌厉,多了几分柔和。
她一手紧紧拉着巧姐儿的小手,另一只手,却自然地任由贾琏轻轻握着。
苍梧稳稳地抱着兴奋得小脸通红的英哥儿,一行人带着几个健壮的仆从,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乞巧节的集市热闹得像炸开了锅!彩色的灯笼挂满了屋檐,在阳光下也透着喜气。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糖人儿!吹糖人儿喽!”“风车转,好运来!”“新出锅的炸糕,香脆嘞!”
空气中混杂着甜腻的糖香、油炸点心的焦香、还有新鲜瓜果的清甜。
捏糖人的老伯手巧极了,眨眼间就变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猴子;卖风车的小摊上,五颜六色的风车呼啦啦转个不停;晶莹剔透的糖葫芦串,裹着亮晶晶的糖壳,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英哥儿在苍梧强壮的手臂上扭来扭去,小脑袋像个拨浪鼓,左边看看吹糖人,右边瞧瞧卖面具,眼睛瞪得溜圆,根本忙不过来。
他一会儿指着捏好的糖老虎:“娘亲!我要!大老虎!”,一会儿又被转动的风车吸引:“那个红的!转得好快!”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巧姐儿紧紧抓着娘亲的手,小脸上也满是惊奇和欢喜,大眼睛亮闪闪的,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漂亮头花和小玩意儿,小嘴微微张着,时不时发出轻轻的“哇”声。
贾琏的心思却大半不在集市上。他侧头看着王熙凤被阳光映照的侧脸,看着她眼底映出的七彩花灯,只觉得心头一片温软。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凤丫头,你看那盏兔子灯,像不像你?”他指着一盏粉耳朵的白兔灯。
王熙凤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憨态可掬的兔子灯确实可爱。
她忍不住弯了嘴角,瞥了他一眼,故意嗔道:“二爷如今倒会说话了,拿我比兔子?”
贾琏见她笑了,心头一热,胆子也大了些,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讨好的亲昵:“不是兔子,是凤凰。凤凰落在这凡尘集市里,才让这儿蓬荜生辉。”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过王熙凤的耳廓。
王熙凤耳根微热,轻轻挣了一下被他握着的手,却没挣开,只佯装去看旁边卖胭脂水粉的摊子,哼道:“油嘴滑舌。”
可那微微上翘的唇角却泄露了她的心情。
贾琏看在眼里,笑意更深,握她的手也紧了紧,像怕她跑掉似的。
路过一个卖乞巧小玩意儿的摊子,上面摆着精巧的七孔针、五色线、还有各种小巧的香囊和绒花。
贾琏停下脚步,目光扫过,拿起一支用细银丝缠绕着粉珍珠做成的精巧小簪,簪头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凤丫头,这个衬你。”他不由分说,轻轻将那支簪子簪在了王熙凤的发髻旁,动作笨拙里却透着认真。
王熙凤抬手摸了摸,触手温润。她抬眼,正对上贾琏期待又有些忐忑的目光,那眼神,竟像极了当年新婚时给她戴簪子的模里样。
她没去扶正那簪歪的簪子,只是垂下眼帘,唇边漾开浅浅的笑容。
这无声的回应,比千言万语更让贾琏心花怒放。
他只觉得胸口那点伤后闷气都消散了,恨不得把整个摊子都买下来送给她。
巧姐儿在一旁看着父母亲昵,小手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突然,一个敲锣打鼓的杂耍班子热热闹闹地穿街而过,人群像潮水一样,哗地涌了过去。
贾琏和王熙凤被人流推着向前几步,再焦急地回头寻找时,抱着英哥儿的苍梧竟已被挤到了旁边一条稍显冷清的岔路上,转眼消失在攒动的人头后面。
“苍梧!英哥儿!”贾琏和王熙凤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大声呼喊,可他们的声音被鼎沸的人声彻底吞没。
苍梧抱着英哥儿,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不知不觉偏离了喧闹的主街,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
这里的光线暗了些,喧嚣也仿佛隔了一层。
突然,英哥儿小小的身体在苍梧怀里猛地绷紧了。
他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悲伤情绪扑面而来,让他很不舒服。他下意识地循着感觉望过去。
只见巷子深处,一个穿着旧绸衫的年轻女子,正抱着一个年轻男子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那男子身形单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虽然没破洞,但浆洗得发硬,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
他眼神空洞呆滞,像个被抽走了魂的木偶。他身边站着一个僧人和一个道士。僧人面容枯槁,眼神深不见底;道人跛着一只脚,手里拎着个破旧的拂尘。
英哥儿觉得那个痴傻的男子有些眼熟,好像……自家的宝二叔,连痴痴傻傻的样子都像。
跛足道人似乎不耐烦了,他清了清嗓子,竟开口唱了起来,声音洪亮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歌声苍凉古怪,字字句句像冰锥,扎进听者心里。那痴傻的男子仿佛被歌声牵引,空洞的眼神转向道人,身体也跟着动了起来,竟要跟着他们走。
“二爷!二爷别走!求求你们!别带他走!”年轻女子死死抱住男子的腿,哭得肝肠寸断,声音都哑了。
僧人停下脚步,枯瘦的手轻轻一拂。女子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跌坐在地。
僧人深邃的目光却落在了巷口苍梧怀中的英哥儿身上,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跛足道人却不再理会,继续哼唱着那古怪的歌谣,引着痴痴傻傻的甄宝玉,慢慢朝巷子另一头走去。
男子步履蹒跚跟了上去。
“二爷!二爷!”女子绝望地哭喊着,徒劳地伸出手。
这时,巷口又匆匆跑来一个家丁模样的人,看到坐在地上痛哭的女子,急声问道:“汀兰,二爷呢?”
汀兰抬起泪痕斑驳的脸,指着空荡荡的巷口深处,泣不成声:“二爷……走了……跟着那僧道……走了……”
巷口的风吹过,带着一丝莫名的寒意。
苍梧皱紧眉头,下意识地将怀里懵懂的英哥儿抱得更紧了些,大手捂住了他的眼睛,转身大步离开这诡异的地方,重新汇入喧闹的人潮,焦急地寻找贾琏和王熙凤的身影。
英哥儿扒开苍梧的手指,小脑袋里还回响着那古怪的歌声:“神仙好……神仙好……”
他小小的眉头皱着,完全不明白刚才看到的一切,只觉得心里闷闷的,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