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深处,被称为“内帘”的区域戒备森严。这里设有主考房、同考房和阅卷堂,几位主考官和同考官正在紧锣密鼓地批阅数千份试卷。
主考官韩大人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一份试卷递给身旁的副主考:“李大人,你看看这份。经义文章花团锦簇,史论见解也算独到,只是这策论……”他摇了摇头,“辞藻是华丽,但所言措施,多是空中楼阁,不切实际。”
李大人接过细看,也叹了口气:“如今考生多追求文采斐然,却忘了策论之本,在于解决实际问题。皇上日前还叮嘱,要为国选才,首重实务。”
韩大人点头,深有同感。他目光扫过桌上另一叠初筛出来,被评为优的试卷,伸手拿起了一份。
这份试卷的经义文章立论稳当,阐述清晰,虽不及方才那份辞藻华丽,但根基扎实。
史论部分对文景之治与武帝时期的分析,颇有见地,能辩证看待,不偏不倚。当他的目光落到最后的时务策《论西北边患与屯田安边之策》时,他的眼神骤然专注起来。
这篇文章,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开篇便直指西北问题的核心。接着,一条条措施被提出:选派廉干官员,兴修水利,选育耐旱作物,妥善安置兵民,对游牧部族剿抚并用,开展茶马互市……每一条都说得清清楚楚,甚至考虑了具体执行中可能遇到的困难,比如水源争夺、民族矛盾,并提出了相应的解决办法。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对实务深刻的了解及对应的解决思路。
韩大人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欣喜。
这绝非寻常闭门苦读的学子能写出的文章,此人必对地方庶务和民生疾苦有极深的了解!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忧国忧民,胸有丘壑的中年士子,在为他剖析时局,规划方略。
“好!好文章!”韩大人忍不住拍案叫绝,将试卷递给李大人,“李兄请看!此篇策论,字字珠玑,切中要害!观点老辣,措施可行!依我看,此卷当为此次会元!”
李大人仔细阅后,也是满脸惊异,连连点头:“韩大人所言极是!此子……不,看此文章的老道,此人定然是位阅历丰富的贤才!观点务实,文风稳健,实乃栋梁之材!定为会元,当之无愧!”
几位同考官传阅后,也纷纷附和。大家都认定,能写出如此文章的,必定是位久经历练的饱学之士。
终于到了拆封填榜核对考生信息的时刻,当礼部官员拆开那份被定为头名会元的试卷糊名处,高声唱出考生信息时,整个阅卷堂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考生贾英,金陵人士,年……十一岁?”
“什么?”
“十一岁?”
“这怎么可能!”
几位考官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纷纷凑上前去看那薄薄的履历表。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贾英,年十一。
韩大人猛地站起身,脸上满是难以置信:“这……这怎么可能?写出那般老辣策论的,竟是个十一岁的稚童?是笔误?亦或是有人舞弊,冒名顶替?”
他无法相信,那篇让他拍案叫绝,老辣沉稳的文章,竟出自一个十一岁的孩童之手!
“调卷!”韩大人声音发沉,“立刻调取此子乡试的朱卷和墨卷,核对笔迹、年龄、籍贯!”
命令很快被执行。当贾英秋闱解元的试卷被取来,对比着眼前这份会试墨卷,那骨架已成,一脉相承的笔迹,以及完全一致的年龄籍贯信息,彻底打消了所有人的疑虑。
就是他!那个名动江南的十岁解元,贾英!
阅卷堂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所有考官看着履历表上的年龄,再回想那篇鞭辟入里的策论,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韩大人喃喃道:“十一岁的会元……这……这真是文曲星下凡了……”
他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天佑我大雍!天降神童!此乃国之祥瑞,盛世之兆啊!速将前十名名单及考卷,呈报陛下!”
名单和前十名的考卷被火速送入宫中。
养心殿内,皇帝半倚在榻上,脸色仍带着病后的苍白。宝亲王水曜侍立在一旁,正将一份奏章轻声读给他听。
内侍躬身将密封的试卷和名单呈上。皇帝精神不济,微微抬手示意。
水曜会意,上前接过,先自己快速浏览了一遍名单。当看到“贾英”二字赫然排在首位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将名单和那份头名试卷恭敬地呈到皇帝面前,“父皇,此次春闱,取中前十名的名单在此。这会元……颇为特殊。”
“哦?”皇帝勉力打起精神,接过名单,目光扫过,“贾英……十一岁?”他眼中露出讶异,看向水曜,“十一岁的会元?朕记得,他秋闱便是金陵解元?如此说来,他已是小四元了?此子是何来历?竟有如此才智?”
水曜恭敬回道:“回父皇,此子正是儿臣府上贾侧妃的侄儿。”
皇帝更觉意外:“贾家的孩子?朕记得,贾家不是……”他想起之前查抄宁国府一事。
水曜解释道:“是荣国府贾家大房,贾琏之子。贾琏如今任苏松道,督理港口修建与农桑事宜,此前献上的高产稻种,便是贾琏发现并推广的。这贾英,自幼便显露出不凡,不仅读书上进,更难得的是心思灵巧,常接触庶务。他协助其母打理珠光锦工坊,在松江建立女子学堂,教导贫家女子技艺以谋生。年前松江港口抓获意图破坏的逆党,此子亦在其中出了力,机敏过人。想来正因他多历实务,并非只知死读书,方能写出这般切中时弊,老成谋国的策论。”
皇帝听着,眼中讶异渐渐转为欣赏。他示意水曜将贾英的策论试卷读给他听。
水曜沉稳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将那份关于西北屯田的策论清晰念出。皇帝闭目倾听,手指在榻沿轻轻敲击,听到精妙处,忍不住微微颔首。
“………屯田非仅派兵垦荒,更需水利先行,选育良种,安置得当,辅以羁縻之策,方为长久安边之道……”水曜念完最后一段。
皇帝缓缓睁开眼,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一丝红晕。
他喃喃道:“好……好啊!十一岁的孩童,能有如此见识,如此胸怀!更难得的是,句句落到实处,非纸上谈兵!”他越说越是激动,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水曜连忙上前替他抚背。
皇帝摆摆手,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自县试、府试、院试、乡试,再到此番会试,他竟连夺五元!若殿试再拔得头筹,便是千古未有的六元及第!而且年仅十一岁!此乃上天赐予朕,赐予大雍的祥瑞!是朕的文治武功,感应了天地啊!”
他仿佛看到了史书上将如何浓墨重彩地记录这一笔:在他的治下,出了一位年仅十一岁的六元及第状元!
这是何等的盛世吉兆!连月来因三皇子之事郁结在胸的闷气,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此子,务必好生培养!”皇帝看着水曜,郑重嘱托,“待殿试,朕要亲自考校他!”
水曜躬身应道:“儿臣明白。”
数日后,贡院放榜。
贾府派去蹲守的小厮,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回府中,人还没进二门,那变了调的狂喜嘶吼已经响彻庭院:
“中了!中了!头名!英少爷是头名会元!”
“五元及第!五元及第啊!”
“兰少爷也中了!第八十六名贡士!”
消息接连传来,整个贾府瞬间炸开了锅!下人们奔走相告,个个喜形于色。
王熙凤正在屋里看账本,闻讯手一抖,账本“啪”地掉在地上。她猛地站起身,只觉得一阵眩晕,幸亏平儿在旁边扶住。
“真的……真的是头名?”她抓住平儿的手,声音都在发抖。
“奶奶!千真万确!报喜的人都到门口了!”平儿也激动得满脸通红。
很快,锣鼓喧天,报喜的官差涌入门来,高声唱喏:“捷报!贵府老爷贾英,高中庚子科恩科会试第一名会元!恭喜会元公!”
“捷报!贵府老爷贾兰,高中庚子科恩科会试第八十六名贡士!恭祝老爷殿试连捷!”
李纨哽咽着,抬起泪眼看向天空:“珠大爷……你听见了吗?我们的兰儿……兰儿他中了!他有了功名了!”
王熙凤也被簇拥着来到前厅,听着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道贺声,看着官差递上来的大红喜报,她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的英哥儿,她的儿子!竟然真的成了会元!十一岁的会元!
贾赦正在书房里假装镇定地喝茶,听到外面震天的动静,手一抖,茶水泼了一身。他猛地冲出门,抓住跑来报信的小厮,厉声问:“第几名?快说!第几名?”
“老太爷!头名!英少爷是头名会元!”小厮激动地大喊。
“哈哈哈!哈哈哈!”贾赦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五元!我贾赦的孙子!十一岁的五元!祖宗保佑!列祖列宗保佑啊!”
他激动得在书房里团团转,恨不得立刻开祠堂,大宴宾客,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贾家出了个多么了不得的孙子!
但他转了几圈,猛地想起英哥儿之前沉稳的叮嘱,想起还有最关键的一关,殿试!
他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炫耀冲动,对着闻讯赶来的管家等人下令:“都听着!少爷高中会元,是大喜!但殿试在即,一切从简!不准大肆张扬,不准胡乱宴请!所有道贺的,一律引到我这里,就说少爷要潜心备考殿试!等殿试之后,老夫再重重有赏!”
下人们虽不理解,但见老爷如此郑重,纷纷应是。
贾赦走到英哥儿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好孩子!好孙儿!祖父……祖父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你给咱们贾家,挣了天大的脸面!最后一步!就差最后一步了!稳住!一定要稳住!”
英哥儿抬起头,看着激动得难以自持的祖父,清澈的眼神里满是坚定:“祖父放心,孙儿明白。殿试,孙儿必当全力以赴。”
十一岁五元及第的消息,像一阵狂风,瞬间席卷了整个京城。
“听说了吗?贾家那个小神童,中了会元!”
“十一岁的会元!我的天!自古未有啊!”
“五元及第!只差一个状元,就是六元及第了!”
“了不得!贾家这是要出麒麟儿了!”
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个惊世骇俗的小会元。贾府门前车水马龙,道贺的人络绎不绝。贾赦在外院应付着各路宾客,脸上笑得像朵花。
接下来的日子,英哥儿闭门谢客,将所有喧嚣与荣耀都关在门外。
他在为最后的冲刺,积蓄着所有的力量。目标只有一个,那象征着读书人最高荣耀的,六元及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