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知言彻底呆住了,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难以置信,再到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扭曲,最后整张脸都涨红了。
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倒……倒也不必如此特殊……”
然而,奇怪的是,被阿土这粗俗无比,堪称惊世骇俗的比喻一冲击,他心里刚才那个死死纠缠、让他闷闷不乐的疙瘩,竟然真的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却又莫名安心和温暖的感觉。
看着阿土那副“你看我证明得够不够有力”的认真表情,孙知言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才那点阴郁情绪瞬间烟消云散。
阿土见他笑了,也跟着嘿嘿地傻笑起来,松开了捧着他脸的手。
这个下午剩下的时光变得轻松而愉快。阿土一直陪着孙知言,直到吃完晚饭才告辞回家。
送走阿土后,孙知言回到书房,拿起那个黄铜的九连环,在灯下仔细地看着。
金属表面反射着温暖的光晕。尽管他拥有许多比这个珍贵、精巧的玩意,但此刻在他眼里,唯有手中这个,是他觉得最特别的。
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个九连环,更代表着一份无比真挚的友情。
石城的秋日,天高云淡,阳光和煦却不灼人,最关键的是,雨水极少,这对于正值收获季节的晚稻来说,简直是天赐的恩典。
佤山的梯田里,一片灿烂的金黄取代了往日青翠的绿意。
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禾秆,在秋风里掀起层层叠叠的浪涛。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醉人的稻谷清香,那是汗水浇灌出的,最踏实丰饶的味道。
收获的日子又到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无法抑制的笑容和干劲。
岩罕站在最高处的一块梯田埂上,望着眼前这片漫山遍野的金色海洋,望着族人忙碌而欢欣的身影,这个平日里坚强的佤族汉子,眼眶忍不住发热发红。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胸腔里被一种巨大而澎湃的情绪填满,堵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猛地转过身,一把紧紧抓住了站在他身旁,同样面带欣慰笑容的周农官的手。
“周……周大人……”岩罕忍不住哽咽,翻来覆去只有最朴素的几个词。
“谢谢……谢谢……成了……真的成了!太好了!太好了!”
他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想感谢朝廷派来了这样一位真心为民的农官,想诉说佤族人从此能吃饱饭的巨大喜悦,想展望未来更加美好的生活……但所有这些,最终都化作了越发用力的握手和微微泛红的眼眶。
周农官理解他的心情,反手也用力拍了拍岩罕粗壮的手臂,脸上是同样激动和自豪的笑容:
“成了!岩罕头人,是你们佤山人自己勤劳,肯干,这两季稻,真真正正在你们佤山扎下根了,明年,所有的田都能放心种上。”
“种!全都种!”岩罕用力点头,声音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消息很快传回了石城,孙大人闻讯,心中的喜悦丝毫不亚于佤山人。
他坐在书房里,看着关于佤山两季稻的产量和明年的预估产量的文书,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佤山两季稻试种成功的榜样力量是巨大的,这几日,已经有好几个周边部落或村寨的头人来找过他,言辞恳切地表示,明年也想跟着官府,在自己的地上试种这两季稻。
孙知府仿佛已经看到,明年此时,更多的土地上将迎来双倍的丰收。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石城辖下的粮仓将更加充盈,意味着百姓能吃得更饱,意味着流民会减少,更意味着,税收的大幅增加。
即便不说翻两倍,增加五六成也是板上钉钉的事,这对于一个地方官来说,可是沉甸甸、金光闪闪的政绩。
足以让他在今明两年的考绩上获得一个极好的“优等”,为未来的仕途铺平道路。
一想到此,他怎能不心花怒放?
就在佤山最后一粒稻谷被小心翼翼地收入粮仓,仓门落锁,宣告今年两季稻圆满结束的那个傍晚。
秦阳刚从佤山帮忙核算完最后的收成回来,身上还带着稻谷的清香和尘土。
他正准备回家,却被孙知府身边的心腹师爷叫住了。
师爷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什么也没多说,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封着火漆的公文袋,郑重地递到了秦阳手中。
秦阳双手接过,入手感觉并不重,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抽出里面的文书。
当他的目光落到那洁白的官宣文书上,清晰地看到“脱除奴籍,复为良民”那几个墨迹清晰、盖着鲜红知府大印的字样时,他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有惊雷炸响,又瞬间化为一片空白。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纸张在他指尖簌簌作响。
他瞪大了眼睛,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几行字,仿佛不认识它们一样。
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让他的耳畔嗡嗡作响,却又在下一刻急速回落,让他的四肢百骸都泛起一种不真实的虚脱感。
无数的画面在他眼前飞速闪过:流放路上的艰辛和屈辱,日夜不停的劳作,推广稻种时的奔波与焦虑,家人的期盼……
所有的一切,酸甜苦辣,最终都凝聚成了手中这薄薄的一纸文书。
“秦兄弟,恭喜了,从此便是自由身了。”师爷笑着拱手道贺。
秦阳这才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他猛地抬起头,眼眶已然通红,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沙哑哽咽:
“多谢……多谢大人!多谢师爷!我……我……”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只能深深作揖,所有的感激都融在了这一躬里。
他一路狂奔,秋风刮过他的耳畔,却带不走他脸上的滚烫和心中的炽热。
“砰”地一声,他猛地推开自家的院门,巨大的动静把隋安儿吓了一跳。
“阳哥?你怎么……”隋安儿话未问完,便看到了丈夫异常的神色,他脸色潮红,胸口剧烈起伏,眼眶通红。
“安儿……安儿……”秦阳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他一步步走向妻子,将那份文书,递到隋安儿面前。
“你看……你看这个……我们……我们……”
隋安儿疑惑地接过文书,低头看去。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