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的意识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仿佛坠入了结冰的湖底。然而,那预料中的死亡寂静并未持续太久。一种温暖的感觉,先是细微如丝,继而逐渐清晰,驱散着浸透骨髓的寒意。还有隐约的草药气味,以及…一种极轻微的、被压抑着的啜泣声。
萧彻猛地睁开眼!
剧痛和虚弱瞬间回归,但他强行压下了喉咙口的呻吟。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堆干草上,身上盖着一件略显破旧却干净的斗篷。右肩处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虽然依旧痛楚,但那撕心裂肺的灼热感减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草药的清凉。
篝火噼啪作响,火光照亮了不远处那个抱着膝盖、肩膀微微颤抖的年轻女子。正是他昏迷前看到的那个。
听到动静,女子猛地抬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瞬间涌上惊喜和担忧:“你…你醒了?”
萧彻没有回答,眼神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视四周——破败的小庙,残损的神像,除了他和这女子,再无他人。他的刀,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干草堆旁。
“你是谁?”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
女子被他眼神中的戒备和冷厉吓了一瞬,下意识地抱紧自己,小声道:“我…我叫青禾。路过这里,看你晕倒在河边,就把你拖过来了…你的伤很重,我、我懂一点草药…”
“多谢。”萧彻吐出两个字,语气却毫无谢意,只有审视。他试图撑坐起来,左臂用力,牵动右肩伤口,一阵撕裂痛让他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动作不由得一滞。
青禾见状,急忙起身想扶他,却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定在原地。
“京城…怎么样了?”萧彻盯着她,突然问道。他记得昏迷前,心中最深的焦灼就是赶回京城。
青禾闻言,脸色倏地一白,眼神躲闪,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有涌出的趋势。“京…京城…”
她这反应让萧彻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缠上脖颈。“说!”他低喝,气息不稳,眼神却愈发骇人。
“乱…乱起来了…”青禾被他吓得一哆嗦,语无伦次,“好多兵…在抓人…听说…听说宫里出了大事…好多大官都被抓了…城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不许进出…我们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逃出来的?”萧彻捕捉到这个词,“还有谁?”
“外面…外面路上有很多逃难的人…”青禾指向庙门的方向,声音带着哭腔,“都是从京城附近逃出来的…他们说…说里面在杀人…”
萧彻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几乎停止跳动。他最害怕的事情,似乎正在发生。
不顾剧烈的眩晕和疼痛,他用左手抓起长刀,以刀为杖,猛地站了起来!身形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你…你的伤不能动!”青禾惊呼。
萧彻仿佛没听见,他一步步挪到破庙门口,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惨淡的月光下,景象令人心悸。
原本寂静的荒野小道上,此刻竟影影绰绰,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的人们沉默地向前移动着,如同一条绝望而无声的河流。孩童压抑的哭泣、老人沉重的喘息、还有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惊惶与麻木,织成了一张巨大的阴霾,笼罩了这片天地。
这些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带着同样的仓皇和恐惧。
萧彻拦住一个拄着树枝艰难前行的老者:“老丈,京城…到底发生了何事?”
那老者抬起浑浊的双眼,看到萧彻一身血污、手持长刀的模样,吓得一缩,连连摆手:“不…不知道…天塌了,官爷,天塌了啊…快跑吧…”
旁边一个搀扶着妇人的中年汉子压低声音,急切道:“别问了!快走吧!听说禁军和内卫打起来了,皇城都被血染红了!现在里面见人就抓,说是捉拿叛党…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留在那里就是等死啊!”
叛党? 皇城染血? 禁军和内卫火并?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萧彻的心口。他身形又是一晃,不得不将更多的重量压在刀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吗?
不!不可能!
一股极其强横的意志力猛地压下了身体的剧痛和内心的惊涛骇浪。他眼中重新凝聚起骇人的光芒,比之前更加锐利,更加冰冷。
他转身,看向庙内不知所措的青禾,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的马,给我。”
“可…可是…”青禾看着他几乎站不稳的样子,又看看外面凄惶的难民,眼中充满恐惧和犹豫。
萧彻不再多言,左手长刀“嗡”地一声轻鸣,刀尖点地。他不需要再说第二遍。
青禾被那冰冷的杀气慑住,脸色惨白,终是怯生生地指了指庙后:“在…在后面拴着…”
萧彻不再看她,一步步走向庙后。那里果然拴着一匹不算神骏但看起来颇能负重的棕色驮马。
他解开缰绳,极其艰难地试图翻身上马。右肩完全无法用力,单靠左手和双腿,这个过程痛苦而笨拙,几次都差点摔下来。但他最终还是伏在了马背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几乎浸透刚换的简陋包扎。
他扯动缰绳,调转马头,目光掠过站在庙门口、不知所措的青禾,以及外面那望不到头的逃难人流。
京城,已是一片血海漩涡。 而他,必须回去。
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杀回去!
他猛地一夹马腹,驮马吃痛,发出一声嘶鸣,沿着与难民潮相反的方向,朝着那片黑暗与血色弥漫的京城,踉跄却决绝地奔去。
身后,是绝望南逃的百姓。 前方,是未知的腥风血雨。
他的背影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一支射向深渊的、绝不回头的箭。
驮马的蹄声在寂静的夜路上显得格外沉重,每一次落地都震得萧彻右肩伤口一阵钻心的抽痛。寒意与失血带来的眩晕不断试图将他拖入黑暗,他只能将身体紧紧伏在马背上,用左臂死死搂住马颈,凭借一种近乎本能的顽强维持着清醒。
越靠近京城方向,空气中的气氛越发凝滞。官道上丢弃着破烂的行李、翻倒的推车,甚至偶尔能看到暗褐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混乱与惊惶。夜风中带来的,不再只是泥土和草木的气息,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他绕过最后一个丘陵,眼前骤然开阔。
远方,京城巨大的黑色轮廓匍匐在沉重大地之上,如同一头受伤的巨兽。然而,与往常灯火璀璨、巡夜火把如龙的景象截然不同,此刻的京城陷入一种令人不安的昏暗之中。只有零星几点移动的火光,像是游弋的鬼火,那是比平日多了数倍的巡逻队。
而最为刺眼的,是皇城方向。那片区域竟有火光映天,不是节庆的灯火,而是某种失序的燃烧,将那片天空染成一种不祥的暗红色。
萧彻的心彻底沉了下去。难民所言非虚,京城确实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勒住驮马,藏身于一丛枯木之后,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死死盯着那座熟悉的城池。此刻的京城,城墙之上箭垛之后,人影憧憧,戒备森严,所有的城门必然都已紧闭落锁。如何进去?
硬闯等于送死。
他必须另寻他路。
记忆在脑中飞速翻页。他想起一条废弃的水道,早年用于排污,后来改建后便半废弃了,入口隐蔽在护城河下游的芦苇荡中,或许还未被完全封锁……
他调转马头,不再沿着官道前进,而是折向东南方向,沿着护城河外围的野地艰难前行。伤口在颠簸中持续渗血,体温在一点点流失,他的视线开始出现重影,只能依靠强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记住方向。
就在他艰难穿行于枯芦苇丛时,侧前方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喝:“什么人?!站住!”
火光骤然亮起,五六支火把从芦苇丛中伸出,照亮了一小队身着禁军服饰的兵士。为首的小队长眼神锐利,带着审视和警惕,手按在了刀柄上。他们显然是在外围布防的哨卡。
萧彻的心猛地一紧。此刻的他,一身血污,带着兵刃,夜半出现在通往废弃水道的敏感地带,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
不能被抓,更不能在此纠缠!
几乎在对方呼喝出声的瞬间,萧彻左手猛地一抖缰绳,催动驮马朝着侧翼芦苇最深最密的地方狠狠冲去!
“拦住他!”小队长厉声下令。
箭矢的破空声袭来!一支箭擦着他的耳畔飞过,另一支则笃地一声钉在他前方的泥地里。
驮马受惊,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悲鸣。萧彻本就虚弱,几乎被甩下马背。他伏低身体,左手死死抓住马鬃,双腿用力夹紧马腹,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更多的箭矢射来,但芦苇茂密,夜色深沉,严重影响了弓箭手的准头。
“追!”
身后传来追兵的呼喝和脚步声,以及马蹄溅起泥水的声音。
萧彻伏在马背上,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正顺着后背不断流淌,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他只能凭借感觉,朝着记忆中那个废弃水道入口的方向亡命奔逃。
身后的追兵似乎被茂密的芦苇荡暂时阻碍,呼喝声渐渐有些拉远。
就在他几乎要撑不住晕过去时,眼前出现了一片坍塌的砖石结构和黑黢黢的洞口。就是这里!
他用尽最后力气勒住马,翻滚而下,重重摔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剧痛让他几乎窒息。
他回头望去,追兵的火光正在芦苇荡中快速逼近。
没有时间犹豫。
他挣扎着爬起,看了一眼那匹受惊徘徊的驮马,猛地用刀柄狠狠砸在马臀上!驮马吃痛,嘶鸣着朝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试图引开追兵。
下一刻,萧彻不再回头,捂着鲜血淋漓的肩头,一步一拐,毅然决然地钻入了那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黑暗水道之中。
冰冷的污水瞬间淹没到他的大腿,恶臭扑鼻。黑暗中,只有前方极远处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光点,那是出口的方向。
他咬紧牙关,以刀探路,拖着濒临极限的身体,一步一步,向着京城的心脏,向着那未知的血色漩涡,艰难跋涉而去。
身后追兵的喧嚣被水道隔绝,变得模糊不清。
前方等待他的,是更深沉的黑暗,和注定更加惨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