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诏狱高大的石墙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巨兽般的阴影,沉默地吞噬着一切声响。这里是锦衣卫的禁脔,皇权的阴影角落,无数冤魂在此呻吟消散。
萧彻一袭玄色劲装,独立于高墙之下夜风拂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十年了,他终于再次站在这里。不再是那个被铁链锁住、血肉模糊的少年囚徒,而是武功冠绝天下,执掌半朝暗势力的“夜枭”。
他身形一晃,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巡逻的卫队只觉一阵微风掠过。诏狱内部通道错综复杂,潮湿霉烂的气味混合着血腥,瞬间激活了他记忆最深处的恐惧与痛苦。但他步伐未停,每一个转角,每一道铁门,都清晰地烙印在他脑中——这是无数次噩梦中重复的路。
他的目标在最底层的丙字七号牢区。那里曾是他的炼狱。
推开一道锈蚀的铁门,幽暗的火把光线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费力地清洗着刑具上的血污。水声哗啦,掩盖了萧彻的脚步声。
“谁?”老狱卒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回头。他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里嵌着一道深刻的刀疤,正是当年用烙铁在萧彻胸前留下永痕的赵干办。十年岁月,他更显苍老浑浊,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闪烁着残忍与警惕。
看清来者面容的刹那,赵干办手中的铁刷“哐当”落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是…是你?!”他喉咙发紧,声音嘶哑,“萧…萧彻?!你没死…鬼…你是鬼!”
萧彻平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滔天恨意,只有一片深沉的冰湖。“赵干办,别来无恙。”他的声音不高,却在这狭小的石室内清晰回荡,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干办浑身颤抖,下意识地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刑架上。他眼珠乱转,猛地扑向墙边,想抽出悬挂的腰刀。然而他的手尚未触及刀柄,只觉眼前一花,萧彻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他面前,一指轻轻点在他的手腕上。一股酸麻瞬间传遍整条手臂,软软垂落。
“我不是来杀你的。”萧彻淡淡道。
赵干办惊疑不定,冷汗涔涔而下。“那你…你来做什么?报仇?来吧!给我个痛快!老子当年就没想过能善终!”他嘶吼着,试图用虚张声势掩盖极致的恐惧。
萧彻的目光掠过墙上挂着的各式刑具——烙铁、铁蒺藜、透骨钉…每一件都曾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他的指尖缓缓拂过一根布满倒刺的黑鞭,那曾是赵干办的最爱。
剧痛的记忆如潮水般冲击着神经,胸腔内旧伤似乎也在隐隐作痛。杀意曾在十年间千百次地灼烧他的五脏六腑,幻想过如何将眼前之人施加于己身的痛苦百倍偿还。
但此刻,他看着眼前这瑟瑟发抖、色厉内荏的老人,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竟奇异地慢慢冷却、沉淀。
“仇恨如同这诏狱的枷锁,”萧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锁住的,首先是自己。”他目光如炬,盯住赵干办,“我若杀你,与当年的你,又有何异?不过是在这无间地狱里,再多添一个轮回的怨魂。”
赵干办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见过太多仇恨的目光,听过太多恶毒的诅咒,却从未想过,从这位他亲手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的少年口中,会说出这样的话。
萧彻转过身,望着石壁上跳动的火光:“告诉我,当年是谁下的令?谁指使你对我‘特别关照’?”他不需要问是不是有人指使,那般超出常规的酷刑,绝非一个狱卒敢私自做主。
赵干办嘴唇哆嗦着,沉默了片刻。他眼底闪过激烈的挣扎。萧彻的宽恕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震撼与…羞愧。终于,他颓然垮下肩膀,声音干涩:“是…是东厂的曹公公。”
萧彻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曹吉祥?”
“是…是他。”赵干办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声道,“你父亲弹劾他贪墨军饷,证据确凿,几乎将他扳倒。他怀恨在心,你父亲倒台后,他便要将萧家赶尽杀绝。他吩咐下来,要让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曹吉祥!东厂督主,当今司礼监掌印太监,天子最信任的内侍,权势熏天,厂卫横行,朝野侧目。
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萧彻心底升起,随即化为熊熊燃烧的斗志。原来幕后黑手,是他!
他早该想到。只有曹吉祥,才有能力让锦衣卫诏狱变成他的私人刑场;只有曹吉祥,才会对他这“余孽”如此忌惮又恨之入骨。
萧彻沉默良久,忽然抬手,凌空一指。
赵干办吓得闭目待死,却只听“嗤”的一声轻响,身后一道铁索应声而断。他愕然睁眼。
“你走吧。”萧彻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离开诏狱,离开京城,永远别再回来。你的罪孽,自有天判,我不代劳。”
说完,他不再看那瘫软在地、老泪纵横的狱卒,毅然转身,大步离开这间充斥着痛苦回忆的牢房。
走出诏狱厚重的大门,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正刺破黑暗,照亮他坚毅的侧脸。胸中的翻涌已化为一片冰冷的杀机与前所未有的清明。
宽恕一个执行命令的爪牙,是为了不让自己迷失于仇恨。
但真正的元凶,必须付出代价。
东厂?曹吉祥?
萧彻望向皇城方向,那里是东厂总部所在。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笑意,那笑意中,有着足以掀翻整个朝堂黑暗的决绝。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迎着渐亮的天光,步伐沉稳地向着那座象征着无尽权势与恐怖的东厂衙门走去。
这一次,他不是潜行匿踪的夜枭,而是要以雷霆之势,正面挑战那盘踞在大明朝堂最深处的巨兽。
风波,将从此刻掀起。
晨光熹微,却未能驱散东厂衙门前的森然寒意。黑沉沉的大门如同巨兽的口,两侧伫立的番役身着褐衫,腰佩弯刀,眼神阴鸷,扫视着空旷的街道。寻常百姓无不绕道而行,生怕沾染上这里的半分死气。
然而今日,却有人径直而来。
萧彻步履从容,玄色衣袍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摆动。他并未隐藏行迹,就这么一步一步,踏着青石板路,走向那令人望而生畏的东厂大门。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竟似要抢先一步踏入那禁忌之地。
“站住!此乃东厂重地,闲杂人等速速退避!”一名档头模样的番役厉声喝道,手已按上了刀柄。其余番役也立刻警觉,目光如毒针般钉在萧彻身上。
萧彻脚步未停,直至距大门十步之遥,方才站定。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严阵以待的番役,声音清晰而沉稳,却带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足以让门内门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江湖草民,萧彻。特来拜会曹吉祥,曹公公。”
一片死寂。
那档头愣了片刻,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露出讥讽之色:“曹公公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拜会?我看你是活腻了!拿下!”
几名番役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萧彻身形未动,只袖袍微微一拂。
冲在最前面的两名番役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当胸撞来,闷哼一声,竟以更快的速度倒飞回去,重重砸在朱漆大门上,发出“咚”的巨响,软软滑落,昏死过去。
其余人骇然止步,惊疑不定地看着萧彻,再不敢上前。那档头脸色剧变,终于意识到来者绝非寻常。
萧彻依旧看着那扇深沉的大门,声音提高了几分,如同凝成实质,穿透厚重的门板:“故人之子,特来请教当年诏狱旧事。曹公公,不敢见么?”
“故人之子”四个字,他咬得略重。
东厂衙门深处,值房内。
曹吉祥正端着一盏参茶,听着手下禀报京师各处的动静。他年约五旬,面皮白净,微胖,穿着一身猩红的蟒袍,眼神开阖间精光流转,透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与阴鸷。
突然,外面隐约传来的喧哗和那一声“故人之子,特来请教当年诏狱旧事”让他端茶的手猛地一顿。
参茶微漾,溅出几滴褐色的汁液。
他眼皮急跳数下,脸上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惊容,但瞬间便被阴冷所取代。萧彻?那个早该烂在诏狱里的小崽子?他没死?不仅没死,还敢打上门来?
“督主…”一旁的心腹太监也听到了,面露惊骇。
曹吉祥放下茶盏,声音尖细而冰冷:“杂家听到了。”他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蟒袍,“好,好得很!倒是省了杂家再去寻他的功夫。传令,让他进来!杂家倒要看看,这十年过去了,他能长出什么三头六臂,敢到东厂来撒野!”
命令逐级传出。
东厂大门缓缓开启,露出更深邃的内部景象,仿佛巨兽终于睁开了眼睛。
门外的番役们得到指示,虽仍警惕,却不得不让开一条路,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个玄衣男子。
萧彻面色无波,抬步迈过了那一道极高的门槛。
这一步,仿佛跨过了两个世界。门外是京城的天光,门内是东厂的阴森晦暗。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弥漫着一种陈年的血腥和阴谋交织的气息。
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从廊庑、窗隙、角落投射而来,带着审视、恶意和杀机,试图将这胆大包天之徒刺穿。
萧彻恍若未觉,在那名脸色难看的心腹太监引导下,沿着长长的甬道,向着东厂的最核心处走去。
他的步伐稳定,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无比,在这寂静得只剩下他脚步声的恐怖牢笼里,发出清晰的回响,竟似战鼓,敲在东厂每一个人的心上。
风波,已不是即将掀起。
而是随着他这一步踏入,已然轰然爆发!
正面挑战东厂巨兽的獠牙,此刻,正式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