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外的窥探者早已遁入夜色,如同从未出现过。
但殿内,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声却越来越重,越来越失控。浓墨般的黑暗里,陆昭然那双彻底化为碎金色的眸子,死死锁定了沈星澜的方向,闪烁着非人的、冰冷而饥渴的光。
沈星澜背脊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窜上天灵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从陆昭然身上散发出的、狂暴而阴冷的力量波动,充满了毁灭性的欲望,与她所知任何内力都截然不同。
“……陛下?”她再次试探着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指尖悄然摸向发间一枚磨得尖锐的银簪。若他彻底失控……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喉咙深处挤出,陆昭然猛地抱住了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双眼中的金色光芒明灭不定,时而疯狂炽盛,时而被他强行压抑得黯淡下去。
“走……”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嘶哑得变了调,“快……走!”
沈星澜心头一紧。他还在挣扎!他还在试图控制那股力量!
她没有动。不是不惧,而是一种更强烈的直觉——此刻若留他一人,后果不堪设想。无论是为他,还是为这皇宫,甚至为那“立冬之劫”,她都不能走。
她深吸一口气,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向前挪了半步。
“陛下,凝神!”她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想想萧将军的警告!想想您的江山!您是陆昭然!”
“江山……”陆昭然身体猛地一僵,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底的金色似乎被这两个字蕴含的重量稍稍压下去一丝,但旋即又被更猛烈的痛苦淹没,“……控制不住……煞气……它在叫嚣……”
他猛地抬起头,碎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如同鬼火,直直射向她:“你的……气血……很……吸引它……”
话音未落,他竟如同鬼魅般猛地向前一扑!速度快得超乎常理,带起一股阴冷劲风!
沈星澜瞳孔骤缩,几乎本能地就要将银簪刺出!但在最后一刻,她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她看到他那双金色的眼睛里,除了疯狂的吞噬欲,还有一丝挣扎到极致的、属于“陆昭然”本身的痛苦和抗拒。
就这一瞬的迟疑,冰冷的手指已经扼上了她的脖颈!
力道大得惊人,却没有立刻收紧,只是那接触的地方,皮肤下的血液仿佛受到某种牵引,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流动,丝丝缕缕微弱的气血之力,竟透过皮肤,要被那手指吸噬而去!
沈星澜闷哼一声,只觉得一阵虚弱的晕眩袭来。
而陆昭然似乎因为这细微气血的涌入,发出一声近乎喟叹又充满痛苦的喘息,眼底金色更盛。
“放开!”沈星澜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没有激烈挣扎,另一只手却悄然结了一个极其古拙的手印——那是她前世在某个遗迹中偶然所得、能短暂宁心静气的残诀,不知对这等邪力是否有用。
就在她手印将成未成之际——
“陛下!沈姑娘!”
殿外远处,突然传来玄武那沉稳急促的呼唤声,伴随着数道迅速靠近的脚步声!显然是之前的哨声和动静,终于引来了巡夜的暗卫!
外界的声音如同警钟,猛地撞入陆昭然混乱的识海!
他扼着她脖颈的手剧烈一颤!
沈星澜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低喝一声,那未完全结成的手印猛地按向他自己心口!并非攻击,而是一股微弱的清凉之意渡了过去!
陆昭然身体猛地一震,扼着她脖颈的手瞬间松开,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退数步,重重撞在身后的梁柱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他眼底疯狂的金色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显露出原本漆黑的底色,虽然依旧残留着惊悸与痛苦,但总算恢复了清明。
“咳咳……”沈星澜捂住脖颈,剧烈地咳嗽起来,那里残留着冰冷的指印和一种被掠夺后的虚弱感。
殿门被猛地推开,玄武带着几名黑衣暗卫冲了进来,火把的光芒瞬间驱散了殿内的黑暗,也照亮了陆昭然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以及沈星澜脖颈上那刺目的红痕。
“陛下!”玄武脸色大变,立刻单膝跪地,“臣等护驾来迟!方才……”
“无事。”陆昭然打断他,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却带着恢复的威严。他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仍在咳嗽的沈星澜,快速对玄武道:“封锁此地,方才一切,不得外传。另,派可靠之人,送沈姑娘回去休息,加派人手护卫,不得有误。”
“是!”玄武毫不迟疑,立刻下令。
两名暗卫上前,恭敬地请沈星澜离开。
沈星澜最后看了一眼陆昭然,他靠在柱子上,微微阖眼,似乎在极力平复体内依旧躁动的力量,唇色苍白得吓人。
她没有再多言,转身随着暗卫离去。脖颈上的刺痛和那被汲取气血的虚弱感,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刚才的危险,也提醒着她——时间,真的不多了。
……
接下来的两日,皇宫表面恢复了平静,但暗地里的波涛汹涌,沈星澜即便在自己被严密“保护”起来的小院里,也能感受到。
宫人们行色匆匆,面色惶惶。巡逻的侍卫增加了数倍,且皆是气息沉凝的好手。空气中,总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慌意乱的压抑感。
而就在距离立冬还有七日的时候,惊人的异象,开始接连不断地在京城上空上演。
第一日,黄昏时分,成千上万只乌鸦不知从何处聚集而来,黑压压如同瘟疫过境,它们并不嘶叫,只是沉默地、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皇城高耸的宫墙,撞得头破血流,羽翼折断,直至力竭身亡。宫墙之下,很快堆积起厚厚一层乌黑的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
第二日,正午,本该日头最盛之时,天色却骤然昏暗如同夜幕降临。紧接着,细密的、如同黑砂般的“雪粒”,纷纷扬扬从天空飘落!那雪粒漆黑如墨,触手冰冷刺骨,落在皮肤上甚至会留下淡淡的黑痕,久久不散。不过半个时辰,整个京城便被蒙上了一层不祥的暗色。
“乌鸦泣血,天降黑雪……”沈星澜站在院中,伸手接住几粒黑色的雪粒,那冰冷的触感直透骨髓,她喃喃自语,脸色凝重得可怕,“古籍所载的大凶之兆……龙脉煞气外溢,天地已生感应了。”
她抬头望向皇宫深处,陆昭然所在的方向。
他……怎么样了?那股可怕的力量,他控制住了吗?
这些异象,与他,与那“真龙”,又究竟有何关联?
立冬之劫,如同悬顶之剑,寒意已彻骨。
皇宫深处,御书房。
连日的异象已将京城搅得人心惶惶,各种流言蜚语如同阴沟里的污水,在坊间肆意流淌。而宫墙之内,压抑的气氛更甚。
陆昭然屏退了所有内侍,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案后。窗外,天色依旧晦暗,仿佛那场黑雪吸走了世间所有的光。
他摊开手掌,目光沉凝地落在掌心。
一丝极其微弱、却凝练如实质的乌黑煞气,正如同困兽般在他指尖缠绕、挣扎。这是他这两日几乎不眠不休,凭借强大意志,从那片甲胄碎片以及自身躁动经脉中,强行剥离、禁锢出来的一缕“样本”。
每一次尝试剥离和禁锢,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那力量阴冷而贪婪,无时无刻不想着反噬其身,重新融入他的经脉,甚至诱惑他再去吸噬更多——无论是天地间弥漫的恐慌戾气,还是……活人的气血。
想到那夜险些失控伤及沈星澜,他眼底便掠过一丝沉冷的厉色。
不能再被它控制。
他必须理解它,驾驭它。
凝神静气,他小心翼翼地分出一丝自己的神识,如同探出最纤细的触须,缓缓触碰向那缕被禁锢的煞气。
就在神识与之接触的刹那——
轰!
并非声音,而是一种巨大的、混乱的意象洪流,猛地冲入他的识海!
他“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地脉,如同痛苦的巨龙在翻滚哀嚎,猩红的煞气如同脓血从其断裂处汹涌喷出!(龙脉之痛)
他“听”到了金戈铁马的嘶吼,士兵临死前的惨嚎,刀剑劈开骨肉的闷响,还有苍云关城墙在巨石轰击下崩塌的巨响……无数战争的残响、死亡的怨念交织在一起,形成刺耳的尖啸!(兵煞之厉)
他“感受”到了冰冷的、粘稠的恶意,如同附骨之疽,缠绕在地脉的伤口上,贪婪地吸吮着龙脉的痛苦和战争的死气,并将其转化为更阴毒、更暴戾的力量……那恶意带着一种非人的、古老的饥饿感,仿佛沉睡了无尽岁月,刚刚被血腥和痛苦唤醒!(邪物之饥)
“呃……”陆昭然发出一声闷哼,额角青筋暴起,太阳穴针扎似的剧痛。强行窥探这煞气的根源,所带来的精神冲击远超想象。
那缕被禁锢的煞气似乎感受到了他神识的动荡,猛地变得更加狂暴,左冲右突,试图挣脱束缚!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随着这缕煞气的躁动,他经脉深处那同源的力量再次被引动,眼底那抹冰冷的金色不受控制地浮现,一种强烈的、想要将这缕煞气重新吞噬、纳为己用的渴望疯狂滋生!
诱惑的低语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
吞噬它……掌控它……你便是这力量的主宰……何须忍受这剥离之苦……天地间的煞气皆为你食粮……你将是真正的……人间真龙……
那声音充满了蛊惑力,与他自身的野心和欲望隐隐共鸣。
陆昭然的呼吸骤然急促,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指尖几乎要松开对那缕煞气的禁锢。
就在此时——
“陛下。”
一道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泉滴落深潭,突兀地在门外响起,穿透了厚厚的殿门,也穿透了那诱惑的低语。
是沈星澜。
陆昭然猛地一个激灵,骤然回神!眼底的金色急速消退,那蛊惑的声音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躁动的力量,迅速将那一缕险些失控的煞气重新镇压回一个特制的玉盒中,贴上符箓。
“……进来。”他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殿门推开,沈星澜走了进来。她今日换了一身素净的宫装,脖颈上围了一条轻薄的丝巾,巧妙遮掩了那日留下的指痕。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冷静和锐利。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陆昭然略显疲惫却异常清醒的脸庞,以及他面前那刚刚合上的、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玉盒,心中微微一动。
“京城异象,陛下想必已知。”她开门见山,并无寒暄,“乌鸦泣血,天降黑雪,此乃地脉煞气外泄,阴阳逆乱之兆。民间已流言四起,人心浮动。”
陆昭然揉了揉眉心,压下识海残余的刺痛感:“朕知道。钦天监那帮废物,除了会说‘天象示警,陛下宜修德’之外,屁用没有。”
他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暴躁,显然这两日压力巨大。
沈星澜沉默片刻,忽然道:“陛下可曾想过,为何是乌鸦?为何是黑雪?”
陆昭然抬眼看她。
“乌鸦性阴,嗜腐食,尤喜战场死气。黑雪,非水非冰,乃是阴秽煞气凝结显化。”沈星澜缓缓道,目光似乎透过殿墙,望向远方,“它们并非无端出现,而是被更庞大的同源之气吸引、汇聚而来。如同……趋光的飞蛾。”
“而皇宫,乃至整个京城,最大的‘光源’是什么?”她看向陆昭然,目光意有所指。
陆昭然瞳孔微缩:“你是说……龙脉?”
“龙脉乃一地之气运所钟,本应中正平和,滋养万物。但若龙脉受伤,煞气泄露,其本身便成了最大的‘污染源’。”沈星澜语气沉凝,“而这些异象,与其说是示警,不如说是……征兆。是那潜伏的邪物,正在不断吸食龙脉痛苦、加速成长的征兆!”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陛下方才……是否在尝试感知那煞气?可曾‘看’到什么?”
陆昭然脸色凝重,没有隐瞒:“地脉崩裂,兵煞死气,还有……一种古老的饥饿感。”他省略了那诱惑的低语。
沈星澜眼底掠过一丝了然:“果然如此。那邪物以龙脉煞气与战争死怨为食。戊辰年苍云关之败,恐怕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献祭’,用我父侯和数万将士的血魂,强行污染并撕开了北疆龙脉的一角,喂养了那东西!”
“而如今,它醒了,胃口更大了。立冬之劫,绝非仅仅是煞气爆发那么简单,恐怕是那东西……要彻底吞噬京城这段龙脉,完成某种蜕变!”
这个推测比单纯的煞气爆发更加骇人听闻!
陆昭然猛地站起身,脸色难看至极:“吞噬龙脉?!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知。”沈星澜摇头,目光却异常锐利,“但萧将军 warning 的‘真龙已在人间行走’,或许并非指陛下,而是指……那东西借助某种媒介,甚至……寄生于某人之身,已能初步干涉现世!”
“而它的目标,很可能是——”沈星澜与陆昭然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同时吐出了那个令人心悸的答案,
“陛下您。”
“或者说,您身负的……皇道龙气!”
唯有真龙,方能真正“吞噬”龙脉!
御书房内,陷入了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的寂静。
无形的敌人,可怕的目的,迫近的死期。
陆昭然缓缓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眼底深处,那冰冷的金色再次浮现,但这一次,不再有狂暴和迷失,只剩下绝对的冷静和……杀意。
“它想吃掉朕?”他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戾的弧度,“那也得看看……它的牙口,够不够硬!”
他猛地抬头,看向沈星澜:“沈卿,看来你我,都没时间犹豫了。”
“七日之内,必须揪出它,毁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