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如同一艘失去了舵手的破船,在风暴后的死寂中缓缓下沉。张师傅的突然“被精神病”,安置费的杳无音讯,贵重设备被暴力拆卸的惨状,像一层层厚重的阴霾,压在每一个留守工人的心头。
绝望、愤怒、无助的情绪在空旷的车间和破旧的宿舍楼里弥漫,人群躁动不安,却又因群龙无首而如同一盘散沙,随时可能失控,酿成更大的乱子。
厂改制领导小组的那几个干部,整日躲在办公室里,打着官腔,除了“安抚”、“等待”、“研究”之外,拿不出任何实质性的解决方案,显然也无法赢得工人们的信任。
陈默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知道,混乱是滋生更大罪恶的温床,但也可能是重新凝聚力量、插入楔子的机会。
工人们需要一个真正能代表他们利益、敢于发声、并且值得信任的新主心骨。
工会,这个原本应该站在工人一边的组织,此前却因种种原因形同虚设。现在,正是改组工会、注入新鲜血液的关键时刻。
他的目光投向了厂里的一位老技术员——孙为民。
老孙五十多岁,技术过硬,是厂里少数能看懂那些进口设备图纸的人,平时为人耿直,脾气有点倔,看不惯的事情敢说几句,在老师傅中间颇有威信,但因为不爱巴结领导,一直没得到提拔。
更重要的是,陈默通过隐秘渠道侧面了解过,老孙家庭负担不重,儿女都已工作,老伴身体硬朗,没什么明显的把柄可抓,为人也相对正派,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
陈默没有亲自出面,而是通过绝对可靠的中间人,与老孙进行了一次极其谨慎的接触。
他没有许诺任何好处,只是将目前了解到的安置费疑点和设备失踪的严重性坦诚相告,分析了工人们面临的困境和需要一个强硬代言人的紧迫性。
老孙听着,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最后猛地一拍大腿,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一簇火苗:“格老子的!欺负到我们工人头上拉屎撒尿!这工会主席,我老孙干了!大不了回家种红薯!”
有了陈默在背后的暗中支持和协调,加上老孙自身积累的威信,工会改组选举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在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老孙换上了一身压箱底的、领子都洗得有些磨损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望着台下黑压压一片、眼神里充满了期盼、焦虑和怀疑的工友们,没有念秘书写好的稿子,而是直接抢过话筒,粗糙的手掌狠狠拍在木质讲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把台上就坐的几位上级领导都吓了一跳。
“工友们!老师傅们!兄弟姐妹们!”老孙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整个礼堂,带着技术员特有的沙哑和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我老孙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话!今天站在这里,就冲着大伙儿投我的信任票,我只说三句!”
他伸出三根手指,目光如电,扫视全场:“第一,那三千万安置费,是咱们几千口子的活命钱!谁他妈黑了心吞了这笔钱,我老孙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把他揪出来!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讨回来!”
“第二,厂里那些被偷拆、被抢走的机器,都是国家财产,是咱们的心血!谁伸的脏手,老子一定给他剁了!绝不能让这些蛀虫逍遥法外!”
“第三,我这个工会主席,不坐办公室,不喝茶看报!从今天起,我的办公室大门,永远对着大伙儿敞开!谁有线索,有委屈,尽管来找我!查不出个水落石出,给不了大伙儿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我老孙自己滚蛋!”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愤怒和最坚定的承诺。台下寂静了片刻,随即,如同火山爆发般,响起了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叫好声!工人们积压已久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他们用力地拍着手,许多老师傅的眼眶都红了,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线微光。
陈默坐在台下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看着群情激奋的工人们,看着台上激动得脸色通红的老孙,心中稍感安慰。然而,他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雷达,悄无声息地扫过主席台侧面和礼堂后排的阴影处。
那里坐着几个穿着体面西装、与周围工人们格格不入的人,他们是厂改制领导小组的成员和上级派来的观察员。
此刻,这几个人的脸上没有丝毫欣慰或激动,反而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眼神冰冷地盯着台上的老孙,彼此交换着意味不明的视线,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陈默的心微微一沉,他知道,老孙这番宣言,等于直接向隐藏在幕后的黑手宣战了。
果然,报复来得又快又狠,带着赤裸裸的恐吓。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老孙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旧自行车来到厂里,还没到工会办公室那排平房,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油漆味。
离近了看,他的心猛地一沉,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只见他那间刚刚挂上“工会主席办公室”牌子的房门上,被人用鲜红如血的油漆泼得一片狼藉!
粘稠的油漆顺着门板往下流淌,像一道狰狞的、尚未凝固的伤口,又像是满地泼洒的鲜血,在清晨灰白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和强烈的视觉冲击!
“哪个王八蛋干的!”老孙气得浑身发抖,怒吼声在空旷的厂区回荡。几个早来的工人闻声围了过来,看到这情景,也都又惊又怒。
混乱中,有人发现门缝底下塞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老孙强压着怒火,捡起信封,撕开封口。
里面没有信纸,只有几页纸。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张师傅在精神病院的病历复印件!
纸张上,“入院诊断”一栏里,“妄想型精神分裂症”那几个冰冷的黑字,被人用粗重的红色记号笔狠狠地、反复地圈了出来,红得刺眼,如同判决书上的朱批!而在病历的空白处,有人用同样红色的笔,歪歪扭扭地、充满了恶意地写下了几个大字:
“下一个就是你?”
红色的问号,像一把滴血的钩子,悬在纸面上,也悬在了老孙和陈默的心头。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围观的工人们看着那鲜红的字迹和诊断,脸上的愤怒渐渐被一种无形的恐惧所取代,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张师傅凄惨的下场还历历在目,这赤裸裸的威胁,像一把冰冷的尖刀,抵在了每一个还想追查真相的人的喉咙上。
老孙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手指因为愤怒和一丝难以抑制的寒意而微微颤抖。他抬起头,望向厂区深处那几栋领导办公室的小楼,目光仿佛要穿透墙壁,看清那些藏在背后的、阴冷的面孔。
这不仅仅是威胁,这是一个明确的警告:适可而止,否则,张师傅的今天,就是你老孙的明天,甚至更惨。
消息很快传到了陈默那里。他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城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对手的反击如此迅速、如此卑劣、又如此精准地打在七寸上。他们试图用恐惧吓退追查者,用疯狂的定义来抹杀真相。
泼油漆,塞病历,这套路与对付苏玫如出一辙,带着权力阴影下特有的、肆无忌惮的傲慢和残忍。
那把写着“下一个就是你?”的红色利刃,已经毫不掩饰地悬在了老孙的头顶,也等同于悬在了他陈默的眼前。这场博弈,从一开始,就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陈默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恐惧吓不倒真正想要追寻光明的人,只会让脚下的阴影显得更加黑暗。斗争,进入了更加残酷、更加直白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