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泼墨般浓重,仅有几颗零落的星子,挣扎着透出微弱的光芒,勉强勾勒出青云宗后山断剑崖狰狞的轮廓。此地相传是千年前一位惊才绝艳的剑修长老悟道破境之地,崖壁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剑痕,深者逾尺,浅者如丝,历经千年风雨剥蚀,非但未曾磨灭,反而更添几分苍凉古意。人立于此,肌肤似能感受到空气中残留的、丝丝缕缕未曾散尽的锋锐,刺得人神魂隐隐生疼。
柳如霜一袭胜雪白衣,独立于危崖之前,身姿挺拔如孤峰上的雪松。她双眸紧闭,怀中紧抱着那柄从不离身的古朴长剑,神识早已如蛛网般铺开,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去感知、去试图融入周遭那无处不在的残留剑意之中。她在捕捉,捕捉那一丝 elusive、关乎“空”之真意的灵犀,期盼着能借此让自身所修的“裂空剑意”突破瓶颈,更上一层楼。然而,那层境界如同隔着一重看不透的薄纱,明明感知到它的存在,却总是差之毫厘,无法真正触及核心。
《裂空剑诀》讲究的便是极致的穿透与无与伦比的速度,剑出无回,一往无前,追求的是斩断一切的决绝。她苦修多年,已臻至小成之境,剑意催发,凌厉无匹,足以洞穿金石。可冥冥中,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关键的东西,使得她的剑,始终无法真正配得上“裂空”之名。
“你的剑,绷得太紧了。”
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蓦然自身后响起,清晰地打破了这片被剑意与夜色笼罩的寂静。
柳如霜骤然睁眼,长而密的睫毛微颤,倏然回头。只见叶秋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数丈之外,依旧是那身略显宽大的月白内门袍服,小小的身影在清冷月华的笼罩下,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而神秘的辉光。
“叶师弟?”柳如霜清冷的眸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随即收敛心神,敛衽微礼,“不,叶道子。”她注意到叶秋悄然变换了自称,但该有的礼数,她并未疏忽。
叶秋随意地摆了摆手,步履从容地走到她身侧,与她一同望向那些在月光下更显斑驳诡谲的古老剑痕:“柳师姐不必如此拘礼,私下无人之时,我们还是依着旧称便好。”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嶙峋的崖壁,那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看石头,倒像是在阅读一部写满无形文字的厚重典籍。“我观师姐周身剑气凝练如一,聚而不散,剑意高度集中于剑尖一点,锋芒之盛,近乎刺目,确是深得《裂空剑诀》刚猛凌厉之三味。”
柳如霜微微蹙起秀眉,坦言道:“但我确已感觉触及瓶颈,寸进维艰。剑意虽利,却始终无法真正做到‘裂空’之意,仿佛总被某种无形无质,却又切实存在的屏障所阻滞,有力未逮。”
叶秋闻言,未直接回答,而是弯腰,信手从覆着薄霜的岩石缝隙间,拾起一片早已失去水分的枯叶。他指尖轻轻一捻,枯叶脆弱的叶肉瞬间化作齑粉,簌簌飘落,唯留下那根最为坚韧的主脉,细若毫发,却笔直挺立,透着一种不屈的韧性。他将这截微不足道的叶脉递到柳如霜面前。
“师姐且看,以此叶脉,辅以你一缕裂空剑意,可能刺穿我这掌心?”叶秋说着,坦然摊开了自己白皙幼小的手掌,掌心纹路清晰,在月光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
柳如霜心中疑惑更深,不明其意,但她素知叶秋行事自有深意,便不再多问,凝神静气,以自身精纯神识御使那截轻若无物的叶脉。心念动处,一缕凝练至极、带着撕裂特性的裂空剑意悄然附着其上。那叶脉微微一颤,旋即化作一道几乎肉眼难辨的微光,带着刺耳的、却极其细微的尖啸声,直刺叶秋掌心!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在叶脉距离叶秋掌心尚有三寸之遥时,去势竟猛地一滞,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坚韧无比的墙壁!紧接着,连刹那的僵持都未曾出现,只听得“噗”的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响,那截承载着一缕凌厉剑意的叶脉,竟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从内部瓦解,瞬间爆散成更细微的粉末,悄无声息地消散在夜风之中。
柳如霜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她方才虽未动用全力,但附着其上的那一缕裂空剑意,却是实打实的,足以轻易洞穿精铁!可如今,竟连叶秋的护体灵力都未能触及?不,不对!那绝非寻常的灵力防御,更像是一种……对力量规则的巧妙引导与化解?
“师姐的剑意,凝练如钢针,集中于一点,追求无坚不摧,无物不破。此乃《裂空剑诀》之精髓,是优点,却也成了你此刻最大的局限。”叶秋收回手掌,语气平缓如初,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现的玄妙手段与他无关。“钢针虽利,无坚不摧,然则,若遇韧性极佳、善于卸力之物,或是面对空间本身所具备的天然‘弹性’与‘张力’,便极易受挫被阻,甚或有折断之虞。”
他抬手指向深邃无垠的夜空,声音空灵:“师姐欲求‘裂空’,可曾静下心来深思过,‘空’究竟为何物?它并非金石土木般的实体,无形无质,无始无终。你的钢针再锋利,凝聚的力量再强,又该如何去刺穿一个本就无所谓‘实体’,无所谓‘阻碍’的目标?”
柳如霜娇躯微震,如遭雷击,怔在原地。这个问题,直指本源,她竟从未如此深入地去思考过!“空”……到底是什么?
叶秋继续引导,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直透心扉:“天地万物皆有其纹,空间,亦然。空间并非绝对的‘虚无’,它有其自身独特的‘结构’、‘层次’与内在的‘张力’,可视作一种最为玄奥、最为基础的‘道纹’显化。师姐先前的剑意,是试图以自身之‘力’,去强行撕裂、破坏这层无形的‘空间结构’,如同以人力逆天,自然事倍功半,难竟全功。”
他转过身,正对着柳如霜,清澈的目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而专注:“何不换一种思路?不再以‘破坏’、‘撕裂’为最终目的,而是以‘融入’、‘共鸣’为途径。让你的剑意,不再是那根与空间结构顽强对抗的钢针,而是……化作一道能与空间结构本身产生微妙‘共鸣’的涟漪,一缕能顺应其律动的清风。”
“共鸣?涟漪?”柳如霜下意识地喃喃重复,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骤然亮起一点微光。
“不错,正是共鸣。”叶秋肯定地点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用心去感知空间的‘纹’,用神去体会其固有的振动‘频率’。然后,调整你自身的剑意,不再是蛮横冲撞,而是使其振动频率,与空间结构达成某种奇妙的同步,与之同频共振。届时,剑意所至,非是依靠蛮力强行撕开一道缺口,而是空间结构自身,在你的剑意引导下,主动地、柔顺地为你‘让’开一条通路。如此,不着痕迹,不费蛮力,方为真正意义上的‘裂空’。”
他言语方落,便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并未凝聚多么磅礴骇人的灵力,只是萦绕着一缕极其细微、其振动频率却在不断进行着极其精微调整的意念之力。他对着前方看似空无一物的虚空,轻轻一划。
没有预想中的惊天巨响,没有灵力爆发时的璀璨光芒,甚至没有带起一丝微风。
然而,就在叶秋指尖划过的轨迹之上,柳如霜凭借着她剑修特有的敏锐感知,清晰地“看”到了——那里的空间,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完美的石子,以指尖为起点,荡开了一圈圈肉眼完全无法察觉,却能被神识清晰捕捉到的、柔和而玄妙的“涟漪”!涟漪所过之处,原本稳定无形的空间“结构”,似乎变得松散、柔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理顺,继而短暂地“开启”了一条细微、却真实不虚的、畅通无阻的“路径”!
虽然那条路径仅仅存在了弹指一瞬,范围也微小得可怜,但那种空间本身所表现出来的“顺从”与“开启”,那种基于理解而非力量的运用,带给柳如霜神魂的震撼,远比任何山崩地裂的景象都要来得强烈!
这不是蛮力的碾压,这是智慧的闪光!是对天地规则深刻理解后的精准运用!
柳如霜福至心灵,猛地再次闭上双眸,怀中长剑感应到主人心绪的剧烈波动,“锃”的一声清越剑鸣,自动出鞘半寸,清冷如秋水的剑身,映照着天边月华与零落星辉,流转着动人心魄的光芒。她彻底放弃了先前那种强行凝聚锋芒、意图斩断一切的执念,将自身神识无限扩散、细化,如同化作亿万颗微尘,轻柔地去触碰、去细细感知周围空间的每一分最细微的“波动”——那些千年残留剑意引起的无形震荡,夜风吹过山崖带来的气流扰动,甚至脚下大地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脉搏微颤……
她开始尝试,将自身苦修多年、早已融入骨髓的裂空剑意,不再强迫其凝聚于一点,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其化整为零,化作无数道细微至极、灵动异常的“弦”,如同叶秋方才展示的那般,去轻轻地“触碰”空间的固有纹路,去细致地感受、捕捉其内在的振动频率。
初时极为艰难。剑意一旦散开,便失去了往日的凌厉与杀伤,变得涣散无力,仿佛毫无威力可言。但她心志之坚毅,远超常人,毫不气馁,在叶秋那平静而蕴含着鼓励目光的无声注视下,摒弃所有杂念,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失败,调整,再尝试……
时间在专注的修炼中悄然流逝,月影渐西,星子悄悄变换了方位。
不知过了多久,当夜露渐重,浸湿了崖边岩石之时。柳如霜周身那原本内敛的气息,陡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股原本凌厉逼人、让人不敢直视的剑意,此刻变得深沉内敛,仿佛彻底融入了四周的夜色、山风与无处不在的空间之中,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她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并指如剑,未动用丝毫灵力,只是凝聚着那全新领悟的剑意,向着前方虚空,轻轻一点。
依旧没有声音,没有光芒爆发。
但她身前丈许之外,一片恰好飘落的枯黄树叶,却在无声无息间,从中整齐地一分为二,断口处光滑如镜,仿佛被世间最锋利的无形之刃划过。更令人心惊的是,在那树叶分开的轨迹路径上,空间再次泛起了那种唯有神识才能捕捉的、微弱的“涟漪”,仿佛被一股无形而温柔的力量,轻轻抚平、开启,继而又悄然弥合,恢复如初。
成了!
虽然仅仅是初窥门径,距离真正大成、随心所欲的“裂空”之境尚且遥远,但她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地触摸到了那个全新的境界门槛——以自身剑意,引动空间共鸣!
她缓缓收回手指,傲人的胸脯因心潮澎湃而微微起伏,清冷如玉的脸上,难以抑制地泛起一抹因极度激动而产生的红晕,如同雪地中绽放的红梅。她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向一直静立一旁,如同护法般默默关注的叶秋,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拨云见日般的深深感激,有对那匪夷所思见解的震撼,更有一种于茫茫道途之上,寻得知音、觅得同道的由衷欣喜。
“叶师弟……点拨之恩,如师如长,如霜……拜谢。”千言万语,在喉间滚动,最终化作最郑重、最诚挚的一礼。这一礼,并非同辈之礼,而是弟子对传道、授业、解惑之师应有的尊敬。
叶秋这次并未避让,坦然受了这一礼,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是师姐自身积累雄厚,悟性超凡脱俗,方能一点即透。我不过恰逢其会,顺水推舟,稍作提醒罢了。”他抬眼看了看已偏向西天的月亮,“夜露寒重,师姐刚刚突破,灵台初开,还需觅地静修,巩固此境,莫要让灵感溜走了。”
柳如霜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压下心中激荡,郑重颔首,将长剑缓缓归入鞘中。仅仅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流露出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圆融、自信与沉稳。
两人不再多言,并肩沿着来时的小径,缓步走下寂静的断剑崖。清冷的月光将他们一长一短两道身影投映在崎岖的山路上,交织在一起,竟显得异常和谐。
“明日讲法,师弟还需我护卫左右吗?”行至半途,柳如霜轻声问道,语气自然流畅,仿佛守护叶秋,已是她分内之事,理所当然。
叶秋脚下未停,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层层夜幕,投向了宗门深处,那片属于刑律堂的、灯火零星却暗流汹涌的区域。
“不必了。有些风浪,终究需要独自面对,才能成长。况且……”他顿了顿,语气中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与锋芒,“我也很想亲眼看看,他们接下来,还能使出些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柳如霜侧头看了他一眼,月光下,孩童的侧脸线条柔和,眼神却深邃如渊。她不再多言。经过今夜断剑崖上的点拨与顿悟,她对这个年仅十岁的“师弟”,有了更为深刻、更为全新的认知。他的智慧,他的格局,他的沉稳,乃至他那份潜藏于平静下的锋芒,早已远远超越了年龄的桎梏。
剑心既已共鸣,前路莫测,那便携手同行,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