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兰垂下眼,不敢再多想,掩去眼底的涩意,手上活计不敢停,不然会挨骂的。
她当年被宋家长辈做主,收了高价聘礼,冲喜嫁给了隔壁村地主家的病秧子。
结果,她才嫁过去三天,丈夫就病死了。
婆婆一口咬定是她克死了儿子,整日里非打即骂。
好几次闹到宋家,哭着喊着要退货,要讨回那笔聘礼,但宋家哪里会同意。
只说银子给堂兄做了学费,女儿嫁出去了,便是别家的人,任人处置。
后来,婆婆实在气不过就将她捆了,卖给了人牙子,说要回本。
一路辗转,被倒手了三次,最后才被胡信昌买回去做妾。
胡家并不是什么大富豪,不过祖上是走南闯北的买卖人,小有资产而已,家里统共就五个下人。
一个门房看大门,一个厨娘烧火,剩下三个丫鬟轮着伺候老夫人、老爷、夫人,还有夫人所生的大少爷和大小姐。
她这个妾,说白了,就是带了名分的仆妇,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给老爷浆洗贴身衣物,样样都得干。
顶多是做活计时,有空闲的下人会帮忙搭把手而已。
好在胡信昌性子还算平和,待她不算苛刻。
顿顿能吃饱饭,隔三差五还能沾点荤腥,更不会像在地主家那样动辄被婆婆用树枝抽。
比起在宋家挖野菜填肚子的日子,也是天壤之别。
宋兰对这样的日子很是满足,夜里睡不着时,总暗暗祈祷,希望小妹宋瑶也能遇上这样的人家。
至少能顿顿吃饱饭,还不会挨打。
“兰娘,还愣着干什么?”胡信昌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里面的葛家兄妹,朝她使了个眼色,“把那袋鹿肉干拿出来,快些煮锅热汤。”
宋兰连忙应声,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接着去做饭。
她给胡信昌生了一儿一女,这几年跟着他走南闯北,一路伺候饮食起居,早已练得手脚麻利。
两个孩子留在老家,养在正室夫人膝下,虽不比大少爷、大小姐金贵,可衣裳吃食从未短过,夫人待他们也算宽厚。
大少爷和大小姐有的,她那两个孩子虽说少一些,但多少还是会有的。
前几日老爷还说,等过了年就送她生的超哥儿去县里开蒙念书。
一想到自己的儿子能识文断字,宋兰就满心欢喜,这日子终究是有盼头的。
她也算是在胡家站稳脚跟了。
老爷亲口许过她,看在她生儿育女的份上,绝不会像卖牲口似的把她转卖。
在大梁,妾室本就如物件。
为人妾室,尤其是像她这种买回来的,没经过三媒六聘,主人家想卖便卖,毫无保障。哪怕生了孩子也做不得数。
不过如今她得了老爷的承诺,总算是熬出头了,比曾经强太多。
只是不知道小妹宋瑶怎么样了。
她生了超哥儿以后,在胡家稍稍有了些脸面,曾经托人给宋家捎过一封信,这才知道妹妹也被卖掉了。
只是那时,她自身难保,路途遥远,相隔千里,连回趟家都难,更别提寻妹妹的下落。
“汤得煮得软烂些,别只搁盐,把香料也取点放进去。”
胡信昌压低声音吩咐,眼角余光还瞟着葛家兄妹那边。
香料金贵,往日里他自己吃,能撒把盐就算讲究了,凑合着吃得了。
但现在不同,庙里不只有他们,还有葛家的两位贵人。只放盐的猪肉干煮出来的味道并不好闻,难免带着股腥臊。若是冲撞了两位贵人,怕是要惹祸上身。
虽说葛家贵人瞧着大度,允他们同处一庙,没把人往外赶,可能并不会在意这个,但胡信昌行商这么多年,靠的就是“谨慎”二字。
若是贵人不怪罪也就罢了,一旦不悦,后果不是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承受得起的。
若非这方圆十里就这一处遮风的破庙,他高低得带着人另寻去处。
遇到惹不起的,躲远些总没错。
宋兰听了吩咐,忙从老爷的行囊里翻出那个小布包,倒出一小撮香料撒进锅里。
抬眼时瞥见胡信昌的眼神,又默默多添了些。
搅动间,一股混着肉香的醇厚气息便漫了开来。
胡信昌这才松了口气,点头示意她做得好。
出门在外,一步都错不得。
否则,不知道哪里就会碍了贵人们的眼,到时候连讲理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边汤香渐浓,那边葛晴萱正百无聊赖地拨着炭火。
起初,她并没留意那个忙碌的妇人,但等她多看了几眼,才发现不对。
葛晴萱看着忙里忙外的宋兰,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凑到葛志杰耳边低声道:“堂兄,你看那女子,长得和宋夫人就很像。”
闻言,葛志杰抬眼望去。
他是男子去不成秋日宴,却也听过这位庆王心尖上的宋侧妃的名头,心里总好奇是何等人物能让那位宠到无人不在的地步。
如今听堂妹说有人和宋侧妃长得相像,他顺着葛晴萱目光望去。
只见那妇人约莫二十出头,身形偏瘦,许是常年操劳,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可眉眼轮廓却清秀得很,尤其那皮肤,白皙得很。
“你确定?”葛志杰皱眉问道。
在他想来,能被庆王捧在手心的,怎么也得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
而眼前这个妇人,别说绝世美人,就连他后院的妻妾都比不过。
庆王会喜欢这般模样的女子?
葛晴宣仔细辨认一番,而后点点头,笃定道:“与宋侧妃得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常年劳作显得皮肤粗糙,身形又有几分单薄,可眉眼间的走势,分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日秋日宴上,宋侧妃坐在高位,她离得不远,眉眼记得清清楚楚。
眼前这个妇人若是遮住下半张脸,单看上半张,与宋侧妃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葛志杰望着宋兰忙碌的身影,眼神闪了闪。
沉默片刻,他起身朝胡信昌那边走去,脸上堆起温和的笑,主动搭话:“你此行去哪里做买卖?”
话虽是对着胡信昌说,但眼神却不留痕迹的扫过宋兰。
胡信昌见贵人主动搭话,忙不迭放下手里的活计,躬身回话:“回贵人,小的是青州来的,往京城走趟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