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上的森冷寒意,如同附骨之疽,一路随着苏明月回到了靖王府。
那瓶被皇帝亲手赐下的“龙骧”香膏,此刻正静静躺在她的妆台上,小小的瓷瓶,却重逾千斤,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每日焚香?祈福?这分明是每日一次的催命提醒,提醒她始终处于皇权的监视之下,提醒她与那远在北境的穆罕德、与她自身谜团重重的身世,有着甩脱不掉的关联。
皇帝那双看似浑浊却洞察一切的眼睛,仿佛仍在背后盯着她,让她如芒在背。
她疲惫地屏退了左右,独自坐在窗边,看着暮色四合,只觉得身心俱疲。今日殿上那场惊心动魄的博弈,几乎耗尽了她的所有心力。每一次机智应对,每一次言语机锋,都是在万丈深渊边缘行走。
就在她心神恍惚之际,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叩”的一声,似是小石子击打在窗棂上。
苏明月一个激灵,猛地警醒过来。又是谁?像上次送来鬼枯藤一样?
她警惕地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夜色朦胧,院中空无一人。她目光下落,果然在窗台下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快速伸出手将东西捞了进来,关紧窗户。
回到灯下,她深吸一口气,拆开油纸。里面既不是鬼枯藤,也不是什么奇异物事,而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青铜腰牌,上面刻着一个简单的编号和一个“靖”字。这是最低等府兵的身份标识。
这是何意?谁送来的?
她翻来覆去地查看,腰牌冰冷粗糙,看不出任何特别。正当她疑惑之时,指尖无意间摸到腰牌边缘似乎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凹凸不平。她凑近灯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竟是用极细的针尖刻出来的两个小字——
“戌时,西角门。”
字迹潦草却有力,透着一股杀伐之气。
戌时?就是现在!西角门?那是王府最偏僻、守卫相对松懈的一处侧门,通常是下人和杂役出入之地。
是谁?要她此刻去那里?是陷阱?还是…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普通的腰牌上。一个低等府兵的腰牌…能接触到这个,并且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的…
一个名字猛地窜入她的脑海——墨尘!是他留下的后手?还是…萧景珩?!
她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北境密信!侍卫在宫门外提及的密信!难道不是通过常规渠道送达,而是用这种隐秘的方式?
去?还是不去?
风险巨大。若是陷阱,她私自夜出,尤其是去往那种偏僻之地,足以被治罪。若是萧景珩…他远在北境,竟能如此精准地掌控京中动静,甚至料到她会遭遇宫宴危机?
没有时间犹豫了。戌时将至。
一股强烈的、想要抓住点什么来摆脱眼下困境的冲动,压倒了对风险的恐惧。她咬咬牙,快速找出一件颜色最深、最不起眼的披风裹在身上,又将那枚腰牌紧紧攥在手里。
深吸一口气,她吹熄了屋内的灯,如同融入阴影的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听雪轩。
夜色浓重,王府内巡逻的守卫明显增加了,灯笼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映照着一张张警惕的面孔。皇帝今日对她的“青睐”,显然也让王府的戒备提升到了新的等级。
苏明月凭借着对王府地形的熟悉和夜色掩护,小心翼翼地避开主要路径,专挑花园小径、竹林暗影穿梭。她的心跳得飞快,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薄冰之上。
越是靠近西角门,守卫反而稀疏起来,但那种荒僻感带来的不安却更加浓烈。
终于,她看到了那扇低矮破旧的木门。门外似乎就是自由的黑夜,门内则是困住她的华丽牢笼。
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响。
她躲在了一丛茂密的忍冬花架后,屏息凝神,等待着。手心里的腰牌已经被汗水浸湿。
时间一点点流逝,戌时已过,周围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是她猜错了?还是对方发现了什么,取消了会面?
就在她心生退意之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脚步声,从门外的方向传来。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死死盯住那扇木门。
“吱呀——”一声极轻的响动,西角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个高大的、穿着夜行衣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迅速反手将门关上。
来人动作极快,气息沉稳,显然身手不凡。他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
尽管他蒙着面,但那双在夜色中依旧锐利如刀的眼睛,以及那熟悉的身形轮廓…
是墨尘?!他竟然偷偷回京了?!
苏明月按捺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紧紧捂住嘴。
墨尘似乎确认了周围安全,目光精准地投向了她藏身的花丛方向,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王妃?”
苏明月深吸一口气,从花丛后慢慢走了出来。
两人在昏暗的夜色下对视。墨尘眼中带着一丝疲惫的风尘之色,但更多的是一种冷冽的警惕。他快速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递给她。
“王爷密信。”言简意赅。
苏明月接过信,指尖能感受到信纸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北境风雪的寒意。火漆上印着的,正是萧景珩的私印。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真的是他!
“王爷他…”
“王爷安好。”墨尘打断她的询问,语气急促,“时间紧迫,长话短说。王爷已知晓京中之事,包括今日宫宴。”
苏明月瞳孔一缩!他远在千里之外,消息竟如此灵通?!
“王爷令属下传话:陛下所赐之香,慎用。其所图甚大,绝非表面所示。”墨尘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穆罕德之事,牵连甚广,可能与王妃身世有关。王爷正在北境追查,京中一切,请王妃务必隐忍,保全自身,切勿轻举妄动!”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苏明月心上。皇帝所图甚大?穆罕德与她的身世?萧景珩…他竟然知道这么多?他是在关心她的安危?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但她知道此刻不是追问的时候。
“我该如何做?”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抓住最关键的问题。
“香,必须点,但不必真吸。”墨尘从怀中又取出一个极小巧的、类似香囊的东西递给她,“将此物置于香炉附近,可悄然吸纳烟气,化解其中可能存在的隐患。对外,做出诚心祈福的姿态即可。”
他又补充道:“王爷还吩咐,若遇紧急情况,可去西市‘百草堂’寻一位姓吴的老郎中,出示腰牌,他自会助你。但非万不得已,绝不可用此途径!”
苏明月接过那个小巧的香囊替代品和那枚作为信物的腰牌,只觉得手中之物沉甸甸的,既是保障,也是更深的漩涡。
“王爷…他还说什么了?”她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墨尘看了她一眼,眼神似乎复杂了一瞬,随即恢复冷硬:“王爷说…‘本金’,等他回来再算。”
苏明月:“…” 都这种时候了,他居然还惦记着这个?!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喧哗声和灯笼的光亮,似乎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不好!巡夜队过来了!”墨尘眼神一凛,“王妃快走!记住王爷的话!”
说完,他不等苏明月回应,身形一闪,便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再次融入阴影,从西角门缝隙中消失不见。
门轻轻合拢,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苏明月不敢耽搁,将密信和香囊迅速塞入怀中,紧紧攥着腰牌,沿着来时的路,飞快地往回跑。
她的心跳得如同脱缰的野马,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墨尘传达的话语。
皇帝所图甚大…穆罕德…身世…萧景珩的警告和…那句该死的“本金”!
惊魂未定地溜回听雪轩,苏明月反锁好房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了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
她点燃一盏小灯,就着昏黄的光线,颤抖着拆开了那封来自北境的密信。
信纸上的字迹凌厉狷狂,力透纸背,一如他本人——
“京中事,已知。” 开门见山,毫无赘言。
“香乃饵,慎触。陛下疑心已起,试探不止于此。穆罕德为狄戎国师旧部,其所寻之物,或与你身世攸关。吾在北境,自有计较,汝安守王府,毋露锋芒,虚与委蛇,保全为上。”
语气冷硬,完全是命令的口吻,却清晰地传递出局势的险恶和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布局。他果然知道皇帝在试探,知道穆罕德的底细,甚至…可能真的猜到了她身世不凡。
“遇事不决,可寻吴郎中(腰牌为信),然此险棋,非绝境勿用。”
“府中亦有眼线,非尽可信。凡事务必谨慎。”
最后,笔锋似乎停顿了一下,墨迹略深,然后才是最后一句——
“待归。”
只有短短两个字,却仿佛带着北境风雪的重量和某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苏明月反复看着那最后两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凌厉的笔锋,心绪复杂难言。
这封信,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一份冷冰冰的指令和局势分析。但字里行间,却又的确确在为她谋划,甚至留下了后路。那种强势的、掌控一切的风格,让她安心了一瞬,随即又生出更大的不安——她仿佛是他棋盘上的一颗子,虽然重要,却依然只是棋子。
而他最后那句“待归”,更像是对所有物的宣告。
她收起信纸,将其就着灯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又拿出墨尘给的那个小巧香囊,里面似乎填充着特殊的吸附材料,散发着极淡的药草清香。
皇帝赏的香膏…果然是饵吗?里面到底加了什么?毒?迷药?还是…追踪之类的东西?
萧景珩让她虚与委蛇…
好,那她就演给他们看!
次日开始,苏明月便每日准时在听雪轩的正堂内,焚起那“龙骧”香。
她做得极其虔诚恭敬,焚香前必净手更衣,对着北境的方向默默祈祷,一副全心期盼王师凯旋、为夫君祈福的忠贞模样。
但每一次,她都会巧妙地将墨尘给的香囊替换品放置在香炉下方不起眼的缝隙里。那香囊果然神奇,“龙骧”香燃烧产生的烟气,大部分都被其悄然吸纳,真正弥漫在空气中的,只剩下少许经过“过滤”的、相对无害的香气。
即便如此,那香气依旧霸道独特,带着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力量。
而皇帝的眼线,似乎也无处不在。她总能隐约感觉到某些角落投来的窥探目光。她故作不知,表演得越发卖力。
同时,她开始更加小心地利用打理铺子的机会,试图寻找墨尘口中的“百草堂”和吴郎中。西市胡商聚集,鱼龙混杂,正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但也风险倍增。
这一日,她从一家香料铺子出来,假装随意闲逛,目光却在搜寻着“百草堂”的招牌。
就在经过一个卖西域银器的摊位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一个正在与摊主讨价还价的胡商侧影。
那人的身形,那略带卷曲的褐色头发,还有他手上一个独特的、鹰首形状的戒指…
穆罕德的心腹手下!她在西市见过他一次,绝不会认错!
他怎么会在这里?穆罕德不是应该在狄戎王庭吗?
苏明月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想要退开。
然而,已经晚了。
那名胡商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猛地回过头来!
目光相撞的瞬间,苏明月清楚地看到,那人眼中闪过了一丝极其明显的惊愕,随即转化为一种锐利的、如同发现猎物般的精光!
他认得她!
他居然认得她?!
苏明月头皮瞬间炸开,想也不想,立刻转身,压低帷帽,快步朝着人群密集处走去!
她能听到身后急促跟上来的脚步声!
怎么办?往哪里走?王府的侍卫就在不远处,但不能把他们引过来,否则更说不清!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了墨尘的话——“百草堂”!
她咬紧牙关,凭着之前打听来的模糊印象,猛地拐进旁边一条狭窄阴暗的小巷!
身后的脚步声也立刻跟了进来!
巷子深处,似乎有一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药铺,门口悬挂着一个陈旧的木牌,上面似乎正是“百草堂”三个字!
希望就在眼前!
她用尽力气朝着那药铺门口冲去!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板的那一刻——
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大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一股刺鼻的异味瞬间涌入鼻腔!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臂如同铁钳般勒住了她的腰,将她狠狠地拖向旁边一扇更加隐蔽破旧的小门!
苏明月惊恐地瞪大眼睛,奋力挣扎,却徒劳无功。强大的力量差距和口鼻间那迅速生效的迷药,让她的意识飞快地流失。
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她眼角余光只瞥见那只勒在她腰间的、衣袖下露出的小臂上,似乎隐约刺着一个模糊的、暗红色的…
狼头图案?
狄戎人?!
不是穆罕德的手下?!
另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即将昏迷的大脑——
皇帝的眼线…王府的守卫…都在哪里?!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她失去意识,彻底软倒在那散发着陌生而危险气息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