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月那一眼,虽短暂且朦胧,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萧景珩强自镇定的表象。他几乎是本能地,借着俯身靠近她的动作,不着痕迹地将中衣领口拉高了些,试图完全遮住那泄露了伤势的绷带边缘。他不能让她刚醒就来担心自己。
“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他迅速收敛了外泄的情绪,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刻意营造的平静,指腹却依旧贪恋地、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微凉的手背,仿佛要通过这细微的接触,确认她真的已经回到了他身边。
苏明月眨了眨眼,长时间的昏迷让她的思绪如同浸了水的棉絮,沉重而迟缓。她努力聚焦视线,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那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无法完全掩去的血丝,让她心头莫名一紧。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化作一声气音。
萧景珩立刻会意,起身去桌边倒了一杯温水,试了试温度,才小心地扶起她,将杯沿凑到她唇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吞咽,喉间轻微的滚动都让他悬着的心落下几分。
一杯温水下去,苏明月觉得那火烧火燎的喉咙舒服了许多,气力也似乎回来了一丝。她靠在萧景珩坚实的臂弯里,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这次清晰了许多。“你……”她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探究,“你的伤……”
“皮外伤,不碍事。”萧景珩打断她,语气轻松,试图将话题引开,“玄婆婆说你魂源受损,需要静养,万不可再劳神。”他扶着她重新躺好,为她掖好被角,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僵硬从未发生过。
苏明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恢复了部分清明的眼眸,仿佛能洞悉一切。她记得昏迷前最后的画面,记得他为了护住她,如何以身为盾,硬撼那毁灭性的力量。皮外伤?她不信。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墨尘刻意压低却仍显急促的禀报声:“王爷,宫里的张院判奉陛下之命,前来为王妃请脉,人已到府门外了。”
萧景珩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皇帝的消息倒是灵通,他们这才回府不到半日,探病的御医就上门了。说是关心,实则试探的成分居多。他看了一眼床上虚弱的苏明月,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告诉他,王妃刚醒,精神不济,需要绝对静养。本王稍后会亲自向父皇谢恩,诊脉之事,容后再说。”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直接替苏明月挡了驾。
“是。”墨尘领命而去。
室内重新恢复安静。苏明月看着萧景珩,轻声道:“这样……会不会让你为难?”
“无妨。”萧景珩握住她的手,目光沉静,“你现在最重要。任何事,都没有你的安危重要。”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御医被打发走没多久,又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让刚刚平静片刻的听雪轩,再起微澜。
来人是西域诸部联盟新派来的使臣,名叫阿史那·贺鲁,代表其父汗前来觐见大胤皇帝,并洽谈新的边境互市条款。此人年轻气盛,听闻了靖王妃在葬神山的“壮举”与倾城之名,竟在正式觐见皇帝前,先备了厚礼,径直递帖到了靖王府,美其名曰:“仰慕王妃风采,特来拜会。”
帖子递到萧景珩手中时,他正亲自看着苏明月喝下一小碗玄婆婆熬制的安神汤药。看到帖子上那措辞直白、甚至带着几分轻佻意味的“仰慕风采”,萧景珩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周身的气压骤然降低,连室内的温度都仿佛冷了几分。
苏明月也看到了那帖子,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欠奉,哪有什么“风采”可言?这西域使臣,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更多是想借此试探靖王府的态度,或者……是想看看她这个“死里逃生”的王妃,究竟成了什么模样。
“不见。”萧景珩将帖子随手扔在一边,声音冷得像冰。
然而,那阿史那·贺鲁却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听闻靖王拒见,他竟不死心,又派人送来了第二份礼物——一匣子流光溢彩、价值连城的西域宝石,并附言道:“此乃西域至宝‘星辰泪’,唯有王妃这般明月般的人儿方配得上,聊表敬意,万望笑纳。”
这一次,礼物直接送到了听雪轩外院。
当赵嬷嬷捧着那匣子璀璨夺目的宝石,面色为难地进来禀报时,萧景珩正在为苏明月剥一颗水晶梨。听到“星辰泪”和那近乎调戏的附言,他捏着银制小刀的指节猛地收紧,手背上青筋隐现。
他抬起眼,眸中寒意凛冽,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湖。“拿去,扔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平静。
“王爷,这……”赵嬷嬷有些迟疑,毕竟是西域使臣,直接扔了,未免太过打脸。
“扔了。”萧景珩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苏明月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那几乎要控制不住的戾气,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景珩,”她声音微弱,却带着安抚的意味,“何必动气?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不收便是,扔了反而落人口实。”
萧景珩转头看她,对上她平静而带着一丝疲惫的眼神,胸中翻涌的暴戾之气才稍稍压下去一些。但他心中的不快,却丝毫未减。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那阿史那·贺鲁似乎铁了心要见苏明月一面,或者说,是铁了心要挑衅萧景珩的底线。次日,他竟亲自来到了靖王府大门外,声称要“当面致歉”,并奉上第三份礼物——一匹神骏异常的汗血宝马幼驹。
消息传到听雪轩时,萧景珩正在外间处理积压的公文,听到回报,他猛地将手中的狼毫笔拍在案上,墨汁溅出,污了上好的宣纸。
他站起身,周身散发出的冷意几乎能让空气凝结。他没有说话,径直大步向外走去。
王府大门外,阿史那·贺鲁一身西域贵族的华丽服饰,正牵着那匹通体枣红、唯有四蹄雪白的宝马幼驹,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与守门的侍卫交涉。周围已经聚集了一些好奇观望的百姓和路人。
就在他高声说着“此马唯有真正的英雄美人方能驯服,在下特来献与王妃”时,靖王府那沉重的朱红大门,缓缓开启。
萧景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并未穿戴亲王礼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脸色依旧带着伤后的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扫过阿史那·贺鲁时,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本王竟不知,”萧景珩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嘲讽,“西域的礼数,便是如此纠缠有夫之妇?”
阿史那·贺鲁脸上阵红阵白,强自镇定道:“靖王殿下误会了,在下只是仰慕王妃……”
“仰慕?”萧景珩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本王的王妃,何时需要外人来仰慕?”
他目光掠过那匹神骏的幼驹,又落回阿史那·贺鲁脸上,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带着你的马,和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滚出本王的视线。若再让本王知道你靠近王府半步,或提及王妃名讳……”
他顿了顿,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周身那股久经沙场、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伐之气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来,虽因伤体弱而打了折扣,却依旧骇得阿史那·贺鲁脸色发白,几乎握不住缰绳。
“……休怪本王,让你这西域‘勇士’,见识见识大胤的规矩。”
话音落下,满场寂静。围观的百姓噤若寒蝉,看向萧景珩的目光充满了敬畏。阿史那·贺鲁张了张嘴,在那绝对的实力与权势碾压下,终究没敢再吐出半个字,牵着他那匹宝马,灰溜溜地迅速离开了。
萧景珩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狼狈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回府。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
他回到听雪轩外间,身上的寒意尚未完全散去。苏明月靠在内室的床头,隔着珠帘,隐约看到了方才门外发生的一幕。见他进来,她轻声唤道:“景珩。”
萧景珩走到床边,脸上的冰霜在面对她时,才稍稍融化。“吵到你了?”他语气放缓。
苏明月摇了摇头,看着他依旧紧绷的下颌线,忽然微微倾身,从床边小几上的果盘里,拿起了一个红彤彤的果子,递到他面前。她的动作依旧缓慢,带着伤后的虚弱。
萧景珩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过。
然后,在萧景珩有些错愕的目光中,苏明月又拿起了方才他剥梨时放在一旁的那柄小巧而锋利的银刀,也递给了他。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到他的掌心,带来一丝微痒。
萧景珩看着她,有些不明所以。
苏明月抬起眼眸,虽然虚弱,眼底却漾开一丝极淡的、带着狡黠与温柔的笑意,她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刚刚震慑了西域使臣的手,用气音轻轻说道:
“王爷威武。不过……与其动怒,不如帮我削个果子?”
萧景珩怔住了。看着她那带着戏谑却又无比认真的眼神,看着她递过来的果子和银刀,胸中因外人挑衅而翻涌的怒火与戾气,竟奇迹般地、一点点平息了下去。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淌过心间。
他接过银刀,坐在床沿,低下头,开始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削起果子来。锋利的刀锋在他指间灵活游走,果皮连绵不断地垂下,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果肉。他削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
外间的风波似乎已然远去,内室里只剩下银刀与果肉细微的摩擦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温情。
然而,萧景珩没有注意到,在他低头专注削果皮时,苏明月的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扫过他玄色常服的后背肩胛处。那里,似乎因为方才在门外气势勃发、牵动了伤口,而隐隐渗出一点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痕迹。
苏明月眸色微沉,刚刚因他举动而泛起的那点暖意与笑意,悄然敛去,被一层更深沉的忧虑所取代。
苏明月是否已经确认了萧景珩背后伤势的严重程度?她将如何应对他这固执的隐瞒?
西域使臣阿史那·贺鲁在萧景珩这里吃了瘪,会就此罢休,还是会在别处找回场子,甚至引发外交风波?
皇帝接连派御医被拒,又听闻王府门前这场风波,会对萧景珩这“护妻狂魔”的行为作何反应?
而这看似平静下来的王府,是否真的能隔绝所有外界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