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枭带来的消息,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层层荡开,冲击着靖王府内紧绷的神经。
墨尘安排好夜枭的藏身之处后,立刻返回主院复命,并加强了王府内外的暗哨布置,尤其是主院周围,几乎做到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滴水不漏。他知道,王爷一旦决定插手此事,王府必将再次成为风暴中心。
卧房内,烛火通明。
萧景珩强撑着精神,半倚在床头,那张写着北境危情的密信被他反复看了数遍,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愤怒过后,是极致的冷静。越是危急,他越是不能乱。
苏明月安静地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没有打扰他,只是将已经微凉的汤药重新放入温水中煨着,心中同样思绪翻腾。军粮案,这不同于后宅争斗,也不同于之前的个人刺杀,这是动摇国本、祸及万千将士性命的大事。她来自现代,比任何人都清楚后勤保障对于军队的重要性。
“王爷,”她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此事您如何看?当真只是睿王贪墨,中饱私囊?”
萧景珩缓缓摇头,眸光幽深冰冷:“若只为贪财,手法不会如此粗糙狠毒,更不会出现那种来历不明的诡异霉斑,还恰好弄丢了最关键的人证。三皇兄虽志大才疏,却并非蠢笨之人。此举,更像是一石二鸟。”
“一石二鸟?”苏明月蹙眉。
“其一,自然是为了钱。边军粮草数额巨大,即便只克扣三成,也是一笔惊人的财富。其二,”萧景珩的声音沉了下去,“是为了乱我军心,甚至……引发兵变。”
“北境刚经历大战,将士们身心俱疲,此时若连饭都吃不饱,怨气必然冲天。一旦处置不当,酿成兵祸,朝廷必会追究主帅刘铮的责任。刘铮是本王一手提拔起来的,拿下他,便等于斩断了本王在北境的一条臂膀。届时,三皇兄的人便可顺势接管北境军权。”
苏明月倒吸一口凉气:“好毒的计策!那……那诡异的蓝色霉菌和失踪的文吏……”
“这便是第三层,也是最阴毒的一层。”萧景珩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若本王所料不差,那霉菌恐怕并非自然生成,而是有人故意掺入。至于目的……或许是为了掩盖什么,或许……那霉菌本身,就是另一种武器。而那个失踪的文吏,要么是被灭口,要么……就是对方安插的内应,此刻早已带着真正的账本,去向他的主子邀功了。”
抽丝剥茧,层层深入。萧景珩仅凭一纸军报,便将对方可能的手段和目的分析得七七八八,其心思之缜密,对朝局人心把握之精准,令苏明月暗自心惊,又不由生出几分钦佩。
“我们必须尽快拿到证据!”苏明月语气急切,“否则边军危矣!”
“不错。”萧景珩颔首,眉头却并未舒展,“但如今王府被无数眼睛盯着,本王‘重伤未愈’,绝不能明着插手。墨尘虽可暗中追查那名失踪文吏和霉菌来源,但对方既然敢动手,必然做好了万全准备,这条线恐怕艰难重重,且极易打草惊蛇。”
他看向苏明月,目光中带着审视和一种托付的意味:“明月的‘四海商行’,近来在京城商界风头正劲,与各路人马打交道,消息最为灵通。或许……能从另一条路,找到突破口。”
苏明月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王爷是想从这批问题粮草的来源查起?”
“没错。”萧景珩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如此大批量的粮食,采购、运输、入库,必然留下痕迹。官面上的账目定然做得天衣无缝,但民间粮商之间,未必没有风声。尤其是,能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提供如此大量粮食的供应商……其本身,就极不寻常。”
苏明月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现代的商业思维立刻活跃起来:“王爷的意思是,抛开官账,从商业链条入手?查这批粮食的源头供应商、运输渠道、以及资金流向?”
“正是。”萧景珩点头,“对方能精准地对军粮下手,说明在兵部乃至押运队伍中都安插了人手。但从京城到北境,路途遥远,环节众多,他们不可能完全掌控每一个环节。尤其是最初收购粮食的源头,必然在民间。这里,便是他们防线最薄弱之处!”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如此巨大的资金流动,即便经过层层洗白,也必然会在某些地方留下蛛丝马迹。户部的账或许难查,但某些……看似不相干的地方,或许藏着真相。”他想起了之前军粮案中,那些最终流入皇家寺庙的非法资金。
苏明月越听越觉得思路清晰,她甚至有些兴奋地接话:“我们可以分三条线并进!第一,账目线,查这批低价粮的采购资金从何而来,最终流向何处,虽然官账难动,但可以查与之关联的民间钱庄、票号!第二,物流线,查这批粮食是从何处收购,由哪些车马行运输,途中经过哪些关卡,有哪些人经手!第三,人员线,查那个‘丰裕粮行’的背景,它的东家、掌柜、背后真正的靠山是谁!”
她语速飞快,条理分明,将现代审计和调查的思维运用得淋漓尽致:“四海商行如今有不少合作粮商,我可以借此机会,以洽谈生意、互通有无为名,暗中打探消息。那些粮商之间,竞争激烈,对于这种能拿到军粮大单、却名不见经传的新粮行,定然早有不满和好奇,或许能套出些话来!”
萧景珩看着她神采奕奕、侃侃而谈的模样,那双因伤病而略显黯淡的眸子,不禁也染上了一丝微光。他发现自己这位王妃,总能给他带来惊喜。她的思路跳脱却有效,往往能从一个他从未想过的角度,找到问题的关键。
“好!”萧景珩当即决断,“就依你所言。明日起,你便以调养身体为名,每日前往薛九针的医馆。墨尘会安排暗卫沿途保护,并协助你与商行的人联络。调查之事,由你全权主导,若有发现,随时让青黛传递消息回来。”
他将一部分沉重的担子,交给了她。这不仅是因为无人可用,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信任。
“王爷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苏明月信心满满,但随即又想起一事,面露忧色,“只是……王爷您的身体……”薛九针再三叮嘱,他必须静养,不能再劳神费力。
“无妨。”萧景珩摆了摆手,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本王还没那么脆弱。北境万千将士的性命系于此,本王岂能安卧?况且……”
他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下去:“对方选择此时发难,便是认准了本王无力反击。本王偏要让他们看看,阎王爷……没那么容易收。”
话语间,那股久违的、属于靖王的冷厉与霸气,悄然回归。
计划既定,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如何传递消息,如何利用四海商行的网络,哪些粮商可以尝试接触,哪些需要避开……
直到夜深,苏明月才端着早已凉透的药碗,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萧景珩依旧靠在床头,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微蹙着眉,指尖无意识地在锦被上轻轻敲击着,显然仍在深思。
那专注而冷厉的模样,与她方才醒来时看到的那个虚弱苍白的病人,判若两人。
苏明月的心底,悄然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敬佩,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与有荣焉。
她轻轻带上房门,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这场硬仗,她必须帮他打赢。
然而,无论是萧景珩还是苏明月,此刻都还未意识到,他们即将掀开的,远不止是一桩军粮贪腐案。
在“丰裕粮行”那看似普通的招牌之下,隐藏的线索,将会如同一根点燃的引线,最终引爆的,是整个王朝最深层、最黑暗的脓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