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林闻溪来到医院,这时听见叫他,“林同学是吧?跟我来。”
林闻溪转身,看见一位四十多岁、面容清瘦的医生。他穿着半新不旧的长衫,外面套着白大褂,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眼神却明亮有神。
“我是中西医结合科的主任,姓赵,赵海桥。”医生简洁地自我介绍,转身就走,仿佛确信林闻溪一定会跟上。
两人穿过主楼喧闹的走廊,走向医院后院一栋相对僻静的二层小楼。楼前挂着“中西医结合科”的木牌,漆色尚新。
“我们科成立刚满三个月。”赵医生推开诊室的门,“加上你,现在有四个人。”
诊室里,一位年轻女医生正在整理药柜,还有个与林闻溪年纪相仿的实习生正在擦拭桌椅。见赵医生进来,两人都停下手中的活。
“这位是夏梦云医生,苏州女子医专毕业,通晓中西医理。”赵医生指向女医生,接着又介绍那位实习生,“这是你同期,梁启远。”
林闻溪微微一怔。梁启远在学校里以激进推崇西医着称,常常在辩论中声称中医是“落后时代的产物”,没想到他也会被分到这个科室。
梁启远显然也认出了林闻溪,嘴角扯出一个略带讽刺的笑:“没想到啊,辩论场上的对手成了同事。”
赵医生仿佛没听见这话,继续对林闻溪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为什么成绩优异的会被分到这个‘冷门’科室?”他走到窗边,指着前院主楼,“你看那边,外科、内科、妇产科,人满为患。而我们这里,”他回身环顾空荡荡的诊室,“门可罗雀。”
夏医生轻声补充:“赵主任为了成立这个科室,在医院委员会上力争了半年。”
“中西医结合是未来的方向。”赵医生语气坚定,“但变革总是困难的。人们要么固守传统,要么全盘西化,很少有人愿意走中间道路。而这条路,恰恰是最需要勇气和智慧的。”
正说着,诊室门被推开,一个护士探头进来:“赵主任,有个病人,前台不知该分到哪个科,说是...两边都治过不见好。”
赵医生眼睛一亮:“我们的第一位共同病人来了。林同学,梁同学,注意观察。”
病人是被家属用藤椅抬进来的,五十多岁的男子,面色萎黄,腹部胀大如鼓,呼吸急促。家属絮絮叨叨说明情况:腹胀已有三月,看过中医,服过泻下逐水之药,初时稍缓,继而复胀更甚。又去看西医,诊断为肝硬化腹水,用过利尿剂,亦不见效。
赵主任仔细诊察后,让夏医生用新到的听诊器检查心肺部情况,自己则认真切脉、观舌。
“西医认为这是肝功能失代偿引起的腹水。”赵主任向实习生解释,“中医称此为‘鼓胀’,属难治之证。先前医生或用泻下,或用利尿,皆只治其标而未治其本。”
梁启远忽然开口:“根据西方医学最新研究,肝硬化后期不可逆转,只能对症处理。”语气中带着一种学术的冷峻。
林闻溪不自觉接话:“《内经》云:‘诸湿肿满,皆属于脾’。肝病传脾,土败木贼。当健脾利湿,柔肝理气,而非强攻泻下。”
赵主任点头:“说得都有理,但都不全面。”他转向家属,“病人是否常感乏力、食欲不振?午后可有发热?”
家属连连称是。
“此病本虚标实,脾虚为本,水停为标。前医或攻或利,皆伤正气,故越治越重。”赵主任提笔开方,口中解释,“吾将以健脾益气为主,佐以柔肝活血,稍加利水之品。同时...”
他看向夏医生:“可否为病人做腹腔穿刺放液?减轻一时之苦,也为中药起效争取时间。”
夏梦云稍显犹豫:“院里规定,中医科不能进行西医操作。”
“所以我们才是中西医结合科。”赵主任眼神中有一种坚定的光芒,“我有西医执业资格,你来做,我负责。”
治疗过程中,林闻溪仔细观察着每一个细节。当夏医生准备穿刺器械时,赵主任取出了银针,为病人针刺足三里、脾俞、肝俞等穴位。另一边,梁启远记录着病人的生命体征,态度专业而疏离。
放液结束后,病人腹胀明显减轻,呼吸也变得平稳。家属千恩万谢,拿着药方抓药去了。
赵主任看着三位年轻人:“今日此举实有违规之嫌。但为医者,当以病家为首要考虑。你们对此有何看法?”
梁启远率先发言:“西医操作应有明确指征和规范,不应与未经验证的中医疗法混用。”
林闻溪沉思片刻:“中西医各有所长,若能在理论上贯通,在技术上互补,或许能开辟新途。”
夏医生轻笑:“看来我们科以后不会寂寞了。”
赵主任目光扫过三个年轻人,最后定格在窗外:“这个时代正在剧变,医学也是如此。有人固守堡垒,有人全盘抛弃。我们选择的道路最为艰难,但也最值得探索。”
下班时分,林闻溪独自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夕阳西下,将医院的灰墙黛瓦染成金红色。他想起祖父林济苍的药堂,想起陆九芝先生的教诲,想起与麦克莱恩教授的辩论,想起今天这第一个病人。
或许,这个被众人轻视的科室,正是他最应该去的地方。
走到宿舍门口,周振邦正兴致勃勃地讲述外科第一天的见闻:多少台手术,多么先进的设备,麦克莱恩教授技艺何等精湛。
见林闻溪过来,周振邦提高声音:“闻溪,你们科今天有几个病人啊?该不会一整天就闲着吧?”
林闻溪平静地回答:“我们治好了一个难症。”
在周振邦错愕的目光中,他推开宿舍门,心里已经开始期待明天的到来。在这个无人看好的科室里,他隐约感觉到,自己正站在医学未来的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