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接上文,王峰揭露师爷袖中藏铁)
赈粥点那口黑铁锅周遭,死寂了一瞬。
“秤砣贴磁……藏在袖里压分量……官爷,您这‘慈心’……可真够‘沉甸甸’的……”
斗笠下传出的沙哑嗓音不高,却像一把冰锥子,狠狠扎进了在场每一个饿得发昏、却还没完全丧失理智的灾民心窝里!
那块乌沉沉、油乎乎、刚从师爷袖袋里掉出来的厚实铁块,此刻正躺在滚烫的泥灰里,刺眼得很。
师爷那张油汗交错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涨成了猪肝色。他手腕还被那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着,钻心的疼混合着被当众揭穿的羞愤恐慌,让他浑身筛糠般抖起来。
“你……你血口喷人!哪来的刁民!敢污蔑公差!这……这是……”他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四下瞟,试图寻找支援。周围的衙役也懵了,一时不知该上前拿人还是该后退撇清。
“污蔑?”斗笠下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官爷袖袋里缝的磁石片……还没凉透呢。要不,再当众摸摸,看还能吸出几块‘慈心’来?”
话音未落,王峰捏着他手腕的手指,看似无意地又往袖口深处一探一勾!
“叮当!”
又是一声脆响!
一小片薄薄的、边缘磨得光滑的磁石片,竟真被他用巧劲从袖袋内衬的暗格里抠了出来,掉在地上,滚到那铁块旁边,微微颤动着。
证据确凿!
“嗷——!!”
人群彻底炸了!
先前被滚粥烫伤的孩童哭嚎、被清汤寡水欺骗的愤怒、长久饥饿积压的绝望……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狗官!贪俺们的救命粮!”
“砸了这黑心锅!”
“打死这帮喝人血的蛀虫!”
灾民们赤红着眼睛,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击着早已摇摇欲坠的栅栏!衙役们被冲得东倒西歪,根本无力抵挡!
师爷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道:“拦住他们!快拦住!是暴民!是暴民作乱啊!”
王峰冷哼一声,松开了他的手腕。师爷“哎呦”一声瘫软在地,连滚带爬地想往人堆里钻。
就在这时!
官道尽头,猛地响起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烟尘滚滚中,几骑快马疾驰而来!当先一骑者身着青色官袍,虽风尘仆仆,却自有一股威严气度!身后跟着数名精悍的随从!
“钦差巡察!前方何事喧哗?!”一声中气十足的喝问穿透混乱!
混乱的场面为之一滞。灾民们下意识地停下冲击,衙役们则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迎上去。
那青袍官员勒住马,锐利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粥厂、地上散落的铁块磁石、瘫软如泥的师爷、以及无数双饱含悲愤与期盼的灾民的眼睛。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王峰压了压斗笠,悄无声息地退到人群边缘。白猿机警地蹭到他腿边。
无需多言,证据就在地上,惨状就在眼前。那青袍官员显然是位干员,迅速控制场面,下令拘押了面如死灰的师爷和几名涉事衙役,又立即吩咐随从开仓查验,重新架锅熬粥。
王峰看着几名随从从粮袋里舀出的仍是麸皮多过米粒的陈粮,眉头微皱,但见那钦差面色铁青,厉声催促手下务必熬出厚粥,心下稍安。此事,朝廷总会给个说法。
他不再停留,拉着白猿,转身挤出渐渐恢复秩序的人群,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离开县城,一路行去,满目疮痍。干旱愈发酷烈,土地龟裂得如同老妪的脸,河流只剩蜿蜒的白痕,草木尽成枯槁。途经几个残破村落,难得遇到几个蜷缩在断壁残垣下的老人,气息奄奄。
从他们零碎、干涩的叙述中,王峰才惊觉,山中修炼无岁月,外界早已翻天覆地!
“大明朝……洪武爷坐龙庭……都八年喽……”一个靠着土墙、眼窝深陷的老人,用尽力气嘶哑地说道,“赶跑了鞑子……是好……可这老天……不赏饭啊……年年旱……一年狠过一年……”
洪武八年!
王峰心神剧震!自当年古寺遭遇尸瘟、与白猿逃入深山,于寒潭边与那守护参王的凶悍巨蟒搏杀,白猿窃得参王藏于体内,乃至后来流落至黑风泽边缘,搭建木屋,培育那邪异的“龙煞朱果”,又与那诡异黑袍喇嘛几番生死搏杀……这其中艰险寻觅、疗伤恢复、参悟修炼,深山荒野之中,本就不知岁月之流逝。往往一次深层次入定,或是为疗愈重伤,外界便是数月甚至一两年过去。加之黑风泽地处偏僻,环境特殊,阴煞之气弥漫,更扰人感知。于他而言,诸多险死还生的经历仿佛接连发生,实则外界光阴早已悄然流转数载,……种种经历,恍如昨日,外界光阴竟已飞逝十载!元朝已灭,大明初立!
通过与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交谈,他了解到这场大旱并非席卷天下,而是主要笼罩了以此地为中心,方圆近三百里的区域,已持续了近一年之久。其他地方虽也偶有灾情,却远不及此地酷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恶毒之手,死死扼住了这片土地的咽喉,吸干了所有的水分。河床干涸,井水见底,田地龟裂,草木成灰,民生凋敝,惨不忍睹。
难怪灾情如此酷烈!民力早已耗空!
他带着白猿,沉默地行走在焦土之上。丹田内那团青木灵液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那股万物枯寂、濒临死亡的绝望气息,微微荡漾着,传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焦渴与悲悯。
这一日,他们行至一片彻底死去的丘陵。举目四望,大地干裂如龟背,所有树木皆已枯死,树干扭曲,树皮剥落,如同指向苍穹的、绝望的黑色骸骨。连最耐旱的荆棘也化作了地上一碰即碎的灰白色残渣。空气中没有一丝水分,只有滚烫的尘土味,吸入口鼻,带来灼烧般的刺痛。
白猿烦躁地扒拉着一段彻底碳化的枯树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哀鸣。它还记得,几年前随王峰路过此地时,这里曾有一小片稀疏但顽强的绿意。
王峰停住脚步,目光落在不远处一株尤其巨大的枯树残骸上。那曾是一棵古老的槐树,如今只剩下主干和几根狰狞的主要枝杈,通体焦黑,布满深可见心的裂痕,毫无生命气息,在毒日下如同一座悲凉的墓碑。
他心中那股由青木灵液引发的、对于“枯寂”的感应愈发强烈。这棵死去的古槐,仿佛成了一个漩涡,吸纳着周遭所有的死意,并将那股令人窒息的绝望弥漫开来。
他缓步走到古槐前,伸出手,触摸那焦黑粗糙、毫无生机的树干。触手处,只有一片死寂的硬壳,以及被烈日灼烤后的滚烫。
但就在他指尖接触树干的刹那——
丹田内的青木灵液猛地一颤!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渴求”!如同最细微的丝线,从古槐深埋地底、或许还未完全枯死的根系残骸中传来,顺着他的指尖,丝丝缕缕地渗入,与他丹田内的青木灵液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这棵树……还在“渴”!
并非活物的渴求,而是一种残存于大地脉络中的、对于生命之水的最后一丝执念!这股执念,在这片被旱魃彻底统治的死地,被青木灵液无限放大,清晰地传递给了王峰!
王峰闭上双眼,心神彻底沉入丹田。那团青碧欲滴、蕴含着磅礴生机的灵液,仿佛受到了召唤,缓缓旋转起来,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晕。
他意念微动,尝试着如同之前唤醒那荒坟老杨树嫩芽时一般,从青木灵液中小心翼翼地引出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凝练到极致的青碧色流光。
这一次,他更加谨慎。因为这棵古槐已彻底死去,远比那荒坟老杨树的情况更加恶劣。这缕青木生机,并非强行注入,而是如同最温柔的春雨,顺着那丝从地底传来的、微不可察的“渴求”执念,缓缓地、渗透性地……渡了过去。
流光透过他的指尖,无声无息地没入焦黑的树干。
一秒……两秒……
十息过去……
古槐毫无反应,依旧死寂。
就在王峰以为失败,准备撤回灵力时——
异变陡生!
嗡……
以他指尖触碰的那一点为中心,焦黑的树干内部,极其微弱地……传来一丝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深沉的死亡之眠中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紧接着!
嗤……
一声轻微到几乎无法听见的、如同叹息般的异响!
在他指尖下方,树干一道最深的裂缝边缘……
那焦黑碳化的硬壳……
竟然……
极其缓慢地……
鼓起了一个……米粒大小的……包!
咔嚓……
伴随着极其细微的脆响,那个焦黑的小包顶端,裂开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一抹……
微弱得如同幻觉的……
嫩黄中带着一丝血丝的……
色彩!
挣扎着……
探出了一点点!
那不是嫩芽!
更像是一点……拼尽了最后力气、从死亡灰烬中硬生生挤出来的……生命残渣!脆弱得仿佛下一瞬间就会被烈日烤化、被风吹散!
但它确实出现了!
在这棵彻底死去的古槐之上!
在这片被旱魃扼杀了所有生机的焦土之上!
这一点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嫩黄,却仿佛耗尽了下方的青木灵液所蕴含的所有生机之力。那缕青碧流光迅速黯淡、消散。
王峰丹田内的灵液湖泊也微微震荡,消耗不小。
他收回手指,看着那一点在酷烈阳光下瑟瑟发抖、随时可能湮灭的嫩黄,眉头紧锁。
这点生机,太微弱了!杯水车薪!根本无法逆转这棵古槐的死亡,更别提滋养这片广袤的焦土!
白猿凑过来,巨大的猴眼呆呆地看着那一点嫩黄,喉咙里发出困惑而低沉的呜咽声。
王峰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烈日将他的影子投在焦裂的大地上,拉得很长。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远方那更加荒芜、死寂的连绵丘陵。
一个念头,如同种子般,在他心中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一滴青木灵液,可让枯木逢春一点。
若有一池、一湖、乃至一条奔涌着无尽生机的青木长河呢?
能否……逆转这千里焦土?
能否……让这旱魃肆虐的死地,再焕生机?
这个念头如此狂妄,如此不可思议,却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诱惑力,牢牢抓住了他的心。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点嫩黄挣扎求生的触感,以及……青木灵液流淌过的温润痕迹。
“猴哥,”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意,“咱们……得找个地方。”
“找个能装下……一条‘河’的地方。”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棵死槐上微弱却执拗的嫩黄,转身,大步走向荒原深处。白猿似懂非懂,却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
身后的死寂大地之上,那一点嫩黄,仍在烈日下,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悲壮的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