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洹水北岸的夏风,饱含着腐烂水草的黏腻、河底淤泥深处沉积万年的腥浊以及丰沛水汽蒸腾而上的湿重,三者融汇成一锅浓稠窒息的热汤,带着某种难以驱散的滞重感,淤塞在奄都的每一处角落,渗透进每一寸宫墙殿基的骨髓深处。夕阳垂暮的余晖,带着一种病态无力的橘红,浸染在这片曾见证数代商王荣耀与沧桑的古老都邑上,非但未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那些因潮湿浸染而剥蚀坍落的夯土台基、被霉绿侵蚀开裂的立柱梁架,染成一片凝固的、近乎溃烂的惨褐之色,如同溺毙多时的浮尸面皮,在黯淡天光下泛着死气沉沉的蜡光。盘庚步履沉重而稳定,一步、一步踏过王宫前庭冰冷的青石甬道,沉厚的麻履底部与石面紧密摩擦,发出的每一丝轻微“嚓嚓”声,都在这片死寂沉闷的空气中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刺耳,敲打着他自己耳畔的鼓膜。

脚步毫无征兆地停滞。几丈之外,偏殿低矮的门廊投下一方浓重的阴影,如同巨兽张开的污浊咽喉。那阴影的角落里,蜷缩着两名年轻的宫人。他们的面颊并非苍白,而是呈现出一种泥土般的灰败,嘴唇不见血色,浮动着极不健康的青紫斑块,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寒毒侵蚀了生机。他们的身躯像寒风中的枯叶,在无法自控的痉挛中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微的吸气都抽噎着,如同被无形的风刃撕扯着布满破洞的烂布,发出令人心悸的断续锐响。突然,其中一人如同被无形的巨拳击中胸腹,猛烈地躬下腰身,胸腔爆发出被碾碎般的呛咳声,身体蜷曲如虾米,最终支撑不住,整个扑倒在地,剧烈地干呕起来。粘稠的污物从他指缝间艰难渗出,并非单纯的呕吐物,而是混杂着细如发丝般血缕的、令人作呕的黑绿色黏涎,迅速在冰凉的石阶上洇开一小片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污迹。一阵风吹过,裹挟着这股酸臭、甜腥与腐草混合的死亡气息,直扑盘庚面门。他眉头微微一蹙,鼻翼不自觉地轻微收缩,深邃的目光只在那两具濒死的躯体上掠过极其短暂的一瞬,便果断移开,投向更远处沉沉的暮色,仿佛甩掉沾染在袍袖上的一点污尘。

老臣甘般紧随其后,目睹此景,胸中翻涌的焦灼几乎冲垮他年迈的喉咙。他那斑白的山羊胡须微微颤抖,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找到声音,嘶哑而急促:“王上……都看见了?自暮春伊始,这病邪就如跗骨之蛆,死死盘踞在奄都不散!秽气自洹水之滨滋生,日益深重……已有……”他喉头痛苦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的不是唾液,而是苦涩的胆汁,声音干涩地挤出难以启齿的字句,“已有百余人,化作累累白骨,深埋于东郊那片野草丛生的乱葬之地了。今日晨起,臣卜筮……” 话音未落,一旁的史官已如训练有素的猎犬,闻声而动,双膝着地重重跪倒,双手恭敬地高擎过顶,呈上一块已提前精心刮削、钻凿处理过的龟甲。那块深褐色的甲片虽不大,但经火灼烤后爆裂开的纹路却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扭曲姿态,如同无数细小毒虫蜷曲扭动。尤其一条主脉般的裂缝,带着狰狞诡异的枝杈,蜿蜒着直刺向甲片边缘一道深暗得如同地狱入口的醒目断口,裂口边缘参差锋利,不似自然开裂,更像是某种饱含怨毒与诅咒的垂死标记。史官的声音仿佛也被这死兆感染,在愈发浓稠的暮色里带着刻板的公式化之下难以掩饰的悚然:“王上……龟兆呈‘断舌之谶’!此乃……主大凶之兆!老巫咸戊解读,此兆昭示……天地之气闭塞不通,生灵万物惶惶不宁,此象尤为凶险,尤应于……王居这旧奄之地……”后面的话语被他死死咽回喉咙深处,唯余一片压抑得能拧出水来的沉重沉默,重重砸在盘庚的耳中,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盘庚的目光落在那龟甲上宛如活物的裂痕上。宽大的麻质袖袍之下,他原本自然垂落的右手食指与拇指无意识地、用力地互相搓捻、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随即又僵硬地松开。然而下一秒,那五根骨节分明的手指猛地收拢,紧紧攥成了坚硬如铁的拳头!断舌……闭塞……这两个冰冷而可怕的词汇,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他的脑海。他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从胸腔的最深处,通过鼻腔沉重而缓慢地呼出一股带着铁锈味的浊气。那气息仿佛也沾染了奄都弥漫的腐朽,沉重得能拖曳住行人的脚步。甘般与史官俯首跪地的身影在暮光中凝固成两座卑微的石雕,等待着雷霆降临,或是更可怕的死寂。

入夜,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裹覆着这座濒死的都城。远方天际闷雷翻滚,如同来自远古洪荒巨兽沉闷而愤怒的低咆,带着万钧的重量,一遍又一遍碾过奄都濒临窒息的神经。天空似乎也被这无形的压力压垮了脊梁,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裹挟着天地之威,猛烈地倾泻而下!初时是稀疏却沉重得骇人的雨点,如擂动的巨型战鼓般狠狠砸在宫室覆盖的厚实铜皮顶上,发出空旷单调的轰鸣。但这仅仅是咆哮的前奏,顷刻之间,暴雨凝聚成一片令人心神俱溃、淹没一切的狂暴轰响!万千雨水汇聚成无边的鞭挞,疯狂地击打着铜顶、夯土、以及整座在风雨中飘摇的城池!铜皮在雨锤的撞击下发出持续、尖锐而混乱的嘶鸣,仿佛一头被困在青铜牢笼里的绝望困兽在濒死挣扎。这震耳欲聋的声浪覆盖了奄都所有细微的呻吟、病痛的咳嗽、以及深埋心底的恐惧呜咽,宣告着一种彻底的、毁灭性的终结。

宫室的最深处,灯烛艰难抵抗着窗缝涌入的湿冷狂风所携带的恶意。盘庚挥退所有战栗的侍从与宫人,独自盘坐在巨大几案前摇曳的灯影里。跳动的火苗在他轮廓如刀削斧凿般的脸孔上投下变幻莫测的阴影,将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眸衬得更为幽邃难测。案上铺开的,是一卷用熟皮精心绘制的、尚带着生皮特有气息的新舆图。线条指引着目光越过奄都沉疴遍地的泥沼,投注向辽阔的北方——洹水宛如一条未经琢磨的苍莽玉带,在图上从容舒展。它流过一片地势开阔、坦荡无垠的河滨平原。那是一片未经王权雕琢的处女地,图上仅以几笔象征性的线条勾勒,却难掩那扑面而来的、原始而浩大的吞吐气魄,一种沉睡万年的勃勃生机似乎呼之欲出。一股强风猛地自缝隙灌入,拉扯着案头那点豆大的烛火,火焰剧烈颤抖,光影随之疯狂摇曳,案上的皮卷仿佛在这一刻被注入了生命:那些线条变成了真实的沟壑阡陌,那片平原不再是纸上的符号,而是拔地而起,化作充满无限可能的星空大地,横亘在他的意念之中,璀璨夺目。

他的思绪在雷暴与灯影的交织中剧烈翻腾。白天宫人濒死时抽搐的躯体、龟甲上那令人胆寒的断舌凶兆、以及史官喉头吞咽恐惧的无声瞬间……这一幕幕如同鬼魅的影像在他面前交替闪现。它们狰狞地撕咬着他继承自先王的权杖,威胁着摇摇欲坠的宗庙基石。绝望吗?在这片淤积着数代腐朽的泥沼中沉沦等死?不!他的目光再次灼烧般落在地图上那片被洹水滋养的平原!洹水!那是商王祖乙初建王邑的圣地!虽然后来都邑迁移,昔日荣光渐被草木覆盖,但那片河畔沃土所蕴藏的丰沛禀赋,未曾有半点衰亡!唯有彻底迁离这片被瘟神与邪秽死死盘踞的绝境,商族这历经风雨飘摇的命脉,才可能获得喘息与更生的机会,如同枯木渴盼第一场春雨。然而这念头……这念头之重,足以牵动社稷神器九鼎之尊!它触动的将是数代先祖沉埋于奄都层层夯土之下的、顽固守成的“安土”之魂!他们世代在此生息、祭祀、离世,每一粒尘土都渗透着他们的意志与存在感,视旧都为永不可移的根基!盘庚缓缓合上双眼,浓密的睫毛在火影中投下疲惫而刚毅的阴影。他胸腔深处发出无声的叹息,耳边仿佛已经清晰无比地听到了翌日大殿之上,那如同海啸般铺天盖地、夹杂着礼制、祖命与强烈愤怒组成的拦阻声浪。

浓得化不开的、混杂着新鲜牺牲血液独特的腥膻气、油脂在滚烫铜鼎中燎烤时散发的刺鼻焦腻气味、还有祭祀所用新柴燃尽后余灰的清冷苦涩……这些性质迥异的浓烈气息在大巫咸戊深沉庄重的咒语吟诵中被催动、彼此强行纠缠融合,盘旋于宗庙森然耸峙的巨大梁椽之间,凝成一股沉重而浑浊的精神力场,沉甸甸地向每一个在场者的天灵盖压下,几乎要将他们的魂魄都钉进地砖的缝隙里。幽深宏阔的殿堂空旷得如同死寂千万年的渊薮,唯有边缘燃烧的数簇火把在徒劳地挣扎跳跃,光焰吃力地穿透稠密的烟霭,勉强映照出祭坛周遭巨大青铜礼器投下的、冰冷如同实质的幢幢暗影。空气粘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额外的意志力从喉咙里榨取。

“占——卜——!”

大巫咸戊那苍老、嘶哑得如同耗尽所有残余生命之力才能勉强挤出胸腔深处的呐喊,骤然撕裂了这片令人窒息欲死的寂静!这声音像一把锈蚀许久、布满豁口的钝刀,带着摧残神经的力量狠狠刮过殿内每一个人的耳膜与灵魂。立于巨大铜盆旁的一位中年巫师,身躯不自觉地微颤,他双手极为敬畏地捧着一片刚刚经受烈火洗礼与神圣祝祷的大龟甲。那深色的龟甲之上,经由神火煅烧而爆裂的纹路深如沟壑,如同无数道狞厉的疤痕,带着诅咒的恶意向四面八方疯狂地撕扯伸展,状若自九幽地狱探出的厉鬼利爪,一股凌厉无匹的凶戾之气几欲破开坚硬的甲骨,直刺入每一个观者的心神深处!巫师强压住自己几乎脱缰的恐惧,用尽全身力气将龟甲高高捧起,举过头顶。那姿态,仿佛不是托着一块卜甲,而是在绝望中托举起一座正自苍穹崩塌、即将将所有人碾为齑粉的灾厄之山!他的声音在极致的恐惧中撕裂变形,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

“王!……王上!龟兆呈‘血刃穿心’之象!此乃……大凶!绝、大凶啊!”

死寂的铅层瞬间被这一声凄厉的判词彻底撕裂,积蓄已久的惊涛骇浪平地涌起,轰然爆发!

“王上!神兆昭然若揭,迁都之议万万不可!”立于百官首位的老臣甘般,如同被这断头的惊雷轰击了天灵盖,身体猛地向前扑出,额头不顾一切地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沉闷骨肉撞击声。一股刺目的殷红几乎立刻就绽开在他灰白的发际,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他抬起那张被瞬间撞击冲垮理智、布满岁月沟壑的老脸,浑浊的双眼中泪光汹涌如溃堤洪水,填满了无法言喻的绝望与对未知天罚的极度恐惧,嘶哑的吼声如同狂风中的枯木被硬生生折断:“祖灵震怒!恐降倾天之罚!此乃我大商生死存亡之危秋也!迁殷……这无异于逆天而行!必定遭致天谴!王上!恳请三思!三思啊!!!”那一声声“三思”带着泣血悲鸣的尾音,在空旷大殿的梁柱间凄厉回荡,如同丧钟敲响。

“恳请王上收回成命!”紧随其后,一片沉闷绝望的顿首声如同滚石般炸开!“哗啦啦——”黑压压的群臣贵戚仿佛被无形巨手同时摁倒在地,身躯在绝望颤抖中起伏,额角撞击地面的声音混作一片惊心动魄的交响,瞬间覆盖了整个庄严空间。“臣等伏地泣血以请啊!”“先祖神灵在苍天俯视!这等凶兆岂可轻慢亵渎!不容!不容触犯啊!”绝望的嘶喊、悲怆的哀鸣、恐惧的啜泣……无数声音在空旷的回声壁中交织、碰撞、叠加、共振,凝结成一股浸透骨髓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悲鸣与恐惧的旋风。仿佛盘庚轻描淡写的迁都之念,就已亲手将整个大商王朝的基业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盘庚高大挺拔的身姿纹丝不动,如同风暴中心的磐石。他的目光,越过殿中无数起伏如波浪的脊背、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的肩头,穿透这片喧嚣绝望的风暴,锐利如淬火青铜铸造的冷箭,直直刺向大殿最深处那在缭绕烟霭中沉默耸立、如同群山叠嶂般的祖先神位。它们在神烟迷雾中无声伫立,宛如无垠深渊睁开了千万只冰冷无情、审视着一切僭越行为的眼睛,以一种超脱时间的威严,冷漠而沉沉地凝视着他这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决定。血刃穿心、万载罕见的大凶之兆,列祖列宗如山岳般镇压在后世子孙头顶的浩瀚威压,老臣甘般以头抢地、撕心裂肺的泣血哀求,百官混杂着恐惧、忠诚与私心杂念的悲鸣漩涡……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否定与反抗,这一刻被一只无形巨手拧成一股足以撕裂乾坤的飓风漩涡!挟裹着千万钧沉凝的阻力,化作一面无形却坚厚如巨峰耸峙的铜墙铁壁,挟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迎面朝着盘庚的胸膛狠狠撞来!

就在这千钧重压之下,仿佛沉睡在盘庚心底最深处的某种原始之力被瞬间点燃!那不是深思熟虑后的谋划,而是血管深处蛰伏亿万年的王族野性与桀骜的轰然爆发!一种彻底决绝的意志在绝境中被压缩到极致后产生的恐怖爆炸!

暴烈!桀骜!先祖威严又如何?群臣汹汹又如何?

这绝不可能是他盘庚应循的宿命!

畏首畏尾,坐困愁城,束手待毙?岂是为王之道?岂是大商天命之王的脊梁!

一股源自王族血脉最深处、灼烫如岩浆的洪流无可阻挡地直冲盘庚颅顶!他压抑太久的腰脊在这一刻骤然绷直、挺立,仿佛一柄深埋已久、猛然自祭坛深处悍然出鞘的青铜重锏!“锵——!”一声极其锐利、足以撕裂金石的长啸骤然炸响,如同九天雷霆轰然降临!这声金属的铮鸣瞬间盖过了大殿中所有绝望的哀嚎!同时,一道耀眼的寒光如同撕裂黑夜的白色电蛇猝然窜起,瞬间斩断了宗庙中所有沉滞昏暗的空气光影!甚至连两旁的青铜火盆内汹涌燃烧的烈焰,被这凛冽到极致的剑光所慑,竟猛地一黯!

盘庚手中紧握一柄造型古朴厚重的青铜长剑,剑身呈苍劲的直线,冷冽的青幽光华在宽阔的剑脊上凝练流淌,映照着他此刻如石刻天神般凛冽无匹的面容!一种足以焚毁世间一切犹疑、一切妥协的决绝之火,如同地肺岩浆喷薄,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最深处狂燃不止!

仿佛整座森严大殿内凝聚的所有阴翳、绝望与山岳般的重压,都被这一道破空剑光刹那劈开!时间如同激流遇到了磐石,骤然停滞冻结。

再无半分迟疑!剑锋挟裹着万钧风雷之力与斩断一切阻隔的决断意志,化作一道劈开混沌的青铜闪电,带着刺耳的尖啸,对准祭坛正中央那张承载着礼乐威仪、象征着天命所归的重器——肃穆沉重、布满神秘纹饰的巨大青铜礼桌!当头猛烈劈斩而下!

“铛——!!!!!”

一道足以震裂耳膜、撕裂魂魄的恐怖爆鸣,如同天地初开时的第一道霹雳,轰然炸响!其音如实质,撞击着大殿每一根沉重的梁柱、每一块厚重的基石!空气如怒海狂涛般猛烈震荡,大殿梁椽簌簌颤抖,积年的尘埃簌簌落下如一场灰雪!两侧铜盆内烈火被爆炸般的声浪挤压撕扯,瞬间拉长扭曲如同嘶鸣的妖蛇,狂舞吞吐!

剑光一闪即收。祭坛中央,一道深逾寸许、边缘参差如同兽齿啃噬般的巨大伤痕,已狰狞无比地烙印在青铜巨桌那象征着绝对权威的桌面正中央!坚硬的青铜发出承受极限的、濒临破裂的低沉呻吟,细碎冷硬的青铜碎屑如同死亡的冰雹激射飞溅!几点尖锐的碎屑“啪啪”地打在盘庚庄重的冕服下摆上,留下几道微小却异常刺眼的刮痕。

雷霆之音止息。死寂。比风暴之前更浓稠、更沉重、仿佛能冻结灵魂血液的死寂瞬间降临,牢牢攫住了大殿中每一个人。所有目光如同被无形铁索锁死,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死死钉在祭台上那张象征着神权天命的礼桌中央——那道宛如在神圣肌肤上撕开的巨大伤口!那道狰狞丑陋的裂痕,就这样躺在宗庙的最核心,躺在象征天命的至高礼器之上!它成了盘庚意志最冷酷、最血腥、也最无可辩驳的注脚!

只有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呼吸声在大殿某些角落微不可闻地响起。所有人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停止了奔流,凝固在寒冷的血管里,连心脏搏动都瞬间停滞了一息。盘庚的呼吸却平稳得令人窒息。他手臂沉稳地用力,缓缓抽回依旧闪烁着青幽寒光的长剑。冰凉的剑刃刮过青铜桌沿那道新鲜的裂口边缘,发出“铮——”的一声悠长、刺耳、如同宣告某种终结的锐响,在死寂中久久回荡。

他垂下视线,看向手中这柄名为“定商”的青铜剑身。方才那石破天惊的全力撞击,在那冷硬光滑、饱经淬炼的青铜表面上,留下了一道新的、扭曲得如同痛苦嘶吼的深刻擦痕——颜色灰白,质地粗糙,如同一条狞恶的伤疤盘踞在古老的锋芒之上,带着滚烫的气息。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沉重感,缓慢抚过那道新鲜滚烫、带着撞击余温的刻痕。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细微震颤——那是剑髓深处的怒吼。随即,盘庚的目光如同两张淬炼了万载寒冰、又缠裹着地狱怒火的箭镞,极其精准地,死死钉在阶下老臣甘般那张已然彻底失去血色的脸上。

“甘卿——”盘庚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如同千斤重的青铜锭骤然砸入冻僵的土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闷冰冷、不容质疑的回响,在沉寂得如同坟墓的大殿中沉沉地荡开,撞击着每个人的耳鼓,“商汤王持玄鸟之帜,斩断夏桀锁链,先祖筚路蓝缕,披荆斩棘,何曾固守一方寸土而踌躇不前?天命所归,浩荡轮回,岂能只凭龟背几道裂痕可决断乾坤?!昔日汤王在亳,伊尹力排众议,助王伐桀,何尝不是对天命旧象的突破?今日洹北沃野,便是商命挣脱桎梏、开辟新天的沃土!”他手腕猛地一震!“嗡——!”定商剑发出一声穿透穹顶的清越激鸣!修长的剑身昂然抬起,锋锐的剑尖如同脱弦的利矢指向北方的深幽夜空,带着一种斩破天地玄黄的决绝!

“这裂隙深长——”盘庚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积聚的山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巨口,那种焚尽世间一切犹疑的磅礴气魄排山倒海般轰出,瞬间冲垮了大殿中粘稠的恐惧,“岂不正如通往新都之路?!荆棘也好,刀山也罢,纵有千难万险,阻隔重重——”他向前踏出一步,目光如炬,环视着跪伏于地、惊魂未定的群臣,“此路,乃我盘庚为商之万世子孙!亲开之生道!!”那“亲开”二字,斩钉截铁,如同雷霆烙印在所有人心上。

剑尖所指之处,仿佛瞬间被无形的意志点燃了燎原星火,点亮了他瞳孔最深处那永不熄灭的火焰:“洹水之北!殷地!方是我大商洗尽沉疴、重续祖先荣光、国祚千秋绵延之地!迁都之心——”盘庚猛地将剑身横于胸前,手指紧握剑柄,指关节因用力而苍白,“如铸此定商之剑!千锤百炼!百折不回!纵使龟甲尽碎!苍天崩陷!山岳倾颓!江河倒卷!亦无可更改!!”这最后的吼声撕裂喉咙而出,如同被围困于十面埋伏之中的上古凶兽发出撼动寰宇的咆哮!声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宗庙中如同万年寒冰般凝结的阴翳似乎也被这无上的王权意志生生撕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那些匍匐在地的诸侯显贵们脸上最后残存的一丝试图争辩或劝谏的勇气如同曝晒在炎阳下的薄冰,无声无息地消融,最终化作一片片惨淡绝望、空无一物的灰烬。一些年轻贵族甚至控制不住身体,豆大的冷汗自额角涔涔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死寂之中,盘庚收剑的动作干脆利落如电光石火,“喀”的一声轻响,定商剑沉入精雕细刻的剑鞘之中。仿佛刚才那足以开山断岳的惊天一斩,不过是王者随手弹去冕服上的一点微尘。唯有祭台正中央,那张象征着天命与礼乐的巨桌上,那道深刻、巨大、如同狞恶鬼脸的青铜疤痕,如同一个无声却沉重至极的烙印,一个永不磨灭的契约符咒,深深烙在了所有见证者心神的最深处,刻入了历史的骨殖。

祭天的巨桌可以被一剑劈裂!天命权威的象征在无上的王权意志面前亦可破损!

那么这片土地上那些因循守旧、早已僵死的规则!那些看似不可违逆的祖制礼法!又有何不可改变?!

大商的命运,从来只在敢于执剑开辟生路的商王手中!

大殿内那冻结的沉默并非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一种被绝对力量征服、被无上意志震慑后,走向另一种命运的开始。

西风,带着北方特有的苍凉与粗粝,卷起漫天的黄尘,如同浑浊汹涌的巨浪,无情地吞噬着奄都最后残存的一丝生气。盘庚巍然立于高耸的轺车之上,身姿挺拔如矗立于风暴中心的山岳。他目光沉静,穿透眼前这片喧嚣混乱、漫无边际、如同巨大伤疤般缓缓蠕动的迁徙画卷。洹水之北的“殷”早已在他的心中塑造成型,那里每一寸版筑的黄土都闪耀着新生与希望的蓝图。然而此刻,通往新生的道路却铺展出一幅浸透血泪与绝望的地狱景象。

泥泞蜿蜒的道路如同被巨蟒践踏出的黏稠伤口,在大地上匍匐前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迁徙队伍,此刻变成了一条垂死的、巨大而灰黄的蠕虫,在无尽的泥潭中缓慢而痛苦地挣扎挪动。每一步都在与大地进行着消耗生命的角力。

“咯吱——咯吱——!”

沉重的木质牛车轮毂发出不堪重负、濒临散架的呻吟,每一次艰难的转动都深深陷入湿软湿冷的黄土深处,碾起漫天弥散的黄尘。这尘土如同无尽的、悲凉的裹尸布,弥漫在疲惫不堪的人群、牲口、堆积如山的简陋家当之间,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也让窒息感无所不在。

队伍的前方陡然炸裂开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其音凄厉、绝望,比车轮碾压大地更深地刺穿昏黄的空气!

“我的粮!粮啊——!”

道旁一处积水的深坑里,一个早已被长途跋涉和饥饿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汉子像根朽木般仆倒在冰冷的泥水中。一身褴褛粗布衣袍被浑浊的黄泥浆浸透。他身旁一只本已干瘪、此刻豁开巨大裂口的粗麻口袋无力地瘫软着。袋中所剩不多的救命粟米如同绝望的细流,“沙沙沙”地急速倾泻进肮脏的泥水里,眨眼间就被后面踉跄而至的牛蹄与更加沉重的车轮深深碾入污浊的泥浆深处!那汉子仿佛被瞬间抽走了脊椎,又像是疯魔附体,不顾一切地将整个身体狠狠扑入泥沼!双手疯狂地、绝望地攫取着脚下的泥土、泥浆、以及那些混杂在泥汤里的、沾染着粪便与秽物的肮脏米粒!十指指甲在坚硬冰冷的地面因过度用力瞬间崩裂翻卷,抠挖出一道道混杂着血污与泥浆的暗红痕迹!可那些稀少的粟粒根本无法从黏稠厚重的泥浆中分离出来。绝望如同冰冷潮水彻底吞没了他空洞的瞳孔,他猛地抬起头,那张被泥污和血污涂满、只露出两处茫然窟窿的脸庞朝向昏沉压抑的天穹,喉咙里挤出非人的、如同被掐断了脖颈禽鸟般的干嚎:“没活路了啊……祖……祖宗在天之灵!你睁……睁睁眼啊——!”

哀鸣在风中破碎,随即被更庞大的迁徙噪音吞没。

路侧另一旁,一个头发枯黄纠结如杂草的妇人佝偻着瘦骨嶙峋的背脊,肩上巨大的、由破布草草捆扎成的包袱像一座山几乎压折了她脆弱不堪的腰肢。她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攥着一个约莫三岁孩童的纤细手腕。孩童脚下疲惫,一时踩到泥泞中一块光滑溜圆的卵石,一个趔趄猛地朝前栽倒!“噗嗤”一声闷响中夹杂着尖锐骨骼撞击硬物的咔嚓声!孩童的额头正正撞在一块突出于烂泥中的尖锐石棱上!“哇啊——!!!!”一股凄厉到完全失真的哭嚎瞬间撕裂了浑浊的空气!只见孩童大半边额头豁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殷红的鲜血如同涌泉般瞬间喷涌而出,糊满了半边稚嫩的小脸!那妇人在绝望奔波的麻木中被这骤然的惨状惊得魂飞魄散,仓皇失措地俯身急欲抱起孩子,动作迅猛焦急!背上那只庞大沉重的包袱本就捆绑不牢,猛地剧烈震荡摆动,“噼里啪啦”一连串刺耳的碎裂脆响骤然而至!包袱底角麻绳因猛力牵扯瞬间崩断,几只粗粝笨重的黑陶碗翻滚着掉落泥地,在无数踩踏过的坚实泥块上撞得粉碎!碎片如同骤然被彻底击碎的卑微希望,四溅开去!妇人猛地张开嘴,无声的绝望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她那张早已枯槁麻木的脸庞,深刻的皱纹因极度痛苦而扭曲错位,仿佛整个人被瞬间抽干了最后一丝赖以支撑的空气。许久,才从她那干裂颤抖的喉管里挤出一丝呜咽,然后将那张被黄土和汗水浸渍得一片模糊、皱纹深刻如同刀刻的脸深深地、用力地埋进包裹孩子的那块同样污秽不堪的破旧麻布里,整个佝偻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无声地吞噬着汹涌而出的苦涩泪水和无尽的痛苦。

盘庚的目光扫过这无声上演的人间悲怆,心口最深处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传来尖锐又瞬间麻痹的痛楚。他视线无意识地掠向远方烟尘弥漫得最为浓重的车队后部。一个瘦骨嶙峋得如同骷髅架的少年,拖着一只明显因伤或畸形而扭曲的小腿,正拼尽全力、姿态怪异地追赶着一匹同样瘦骨嶙峋、肋骨嶙峋的老驴。老驴背上的简易担架歪斜摇晃,上面驮着一只硕大笨重的陶瓮,里面似乎是浑浊的草料汤水或是腌制品。每一次驴蹄的起伏、少年的跛行,都让那只陶瓮在死亡的边缘剧烈摇摆。

突然!

简易担架上捆扎的粗糙绳套,在长途颠簸与重力拖拽的双重折磨下,毫无预兆地在一次更强烈的颠簸中猛地断裂!那巨大的陶瓮骤然失去平衡,“轰”地倾斜!“哐当——!!!”一声刺耳到令人牙根发酸、骨髓冻结的炸响!瓮壁重重砸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瓮内浑浊发绿、散发着浓烈腥膻气的草料汤水混杂着未腐烂的草梗,“哗啦”一声如同秽物洪流倾泻而下!劈头盖脸!结结实实地浇淋在紧挨着驴身蹒跚行走的老臣甘般身上!

粘稠、散发着恶臭的浓绿污物迅速浸透,甚至如同湿透的苔藓般裹满了他象征高级贵族身份的紫色华美深衣!他引以为傲、每日精心梳理的花白山羊胡须被挂满了污秽的草根残渣和油腻的残羹剩液!脏兮兮的绿汤顺着胡子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浸入他贴身的内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甘般感觉全身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缠住,粘稠污秽的触感带来生理上的极致厌恶和心理上无法忍受的耻辱。他的身体瞬间僵直,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了盛怒与极度羞耻、却最终没能完全吼出的低沉闷吼!那张总是矜持儒雅的脸皮瞬间涨成酱紫色,花白胡子根根因剧烈愤怒而颤抖竖立!

“该死的贱奴!瞎透了你的狗眼!”一名护驾的武士目睹此景,勃然大怒,仿佛自己的权威也受到了玷污!他怒吼着大步上前,毫不犹豫地飞起穿着硬底皮靴的脚,狠狠踹在少年那早已弯曲瘦弱的侧背上!“砰!”一声令人心颤的闷响!少年单薄如纸的身体如同秋风扫起的枯叶一样被猛力踢飞,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悲惨的弧线,重重摔在人群边缘湿滑冰冷的烂泥路上!他蜷缩成一团,口中溢出如同被丢弃的幼犬在寒风中临死前的微弱哀鸣,断断续续,细若游丝。

盘庚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瞬间冻结、足以冰封灵魂的寒意,随即极其自然地将目光从那个仿佛已经失去生气的孩子身上移开。他轻轻阖上双目,那握在腰间定商剑剑柄上的指节骤然收紧,发出极其轻微的、几不可闻的骨节摩擦“咔”声,似压抑在胸腔内无声的咆哮。当那双眼睛再度睁开时,那里已深如古井,不起微澜,唯余青铜熔铸般的绝对冰冷与坚硬。

“甘卿,”他的声音响起,穿透混乱的人声车马,平静得像冬日荒野上覆盖在坚冰上的浮尘,不带一丝情感波澜,“更衣。若因……琐事耽搁行程,唯你……”他目光如磐石般再次压向浑身污秽、僵立原地的甘般,一字一顿,“唯你是问。”

甘般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中先是爆发出无法置信的惊愕,那眼神仿佛在质问:“我在受此奇耻大辱?!而那个贱民……”随即,一股几乎要吞噬理智、焚烧肺腑的赤红怒火在他眼中炸裂燃烧!然而,盘庚那两道如同冰淬寒芒、又重若泰山般的目光无形地压来,如同无形的重枷将他死死钉在原地!他那张浸透了污物、原本儒雅的脸皮因愤怒和屈辱剧烈地抽搐扭曲了几下,青筋在脖颈处如蚯蚓般凸起,喉结上下滚动数次,最终从紧咬的牙缝里狠狠挤出带着浓痰与血丝腥味的、充满了怨毒的一个字:

“哼!!!”

他猛地一甩浸透污秽、沉重下坠的宽大紫色锦袍袖口,在侍从狼狈惶恐的搀扶下,如同躲避瘟疫般愤然转身,甚至忘记了身份礼仪该有的稳重步伐,几乎是小跑着、踉跄着朝着远处临时支起、同样简陋不堪的布帐方向仓皇而去。原地只留下浓重的恶臭气息、散落的陶片、污秽的泥浆,以及那个蜷缩在冰冷黄泥里,脸埋入泥中,连微弱的呻吟都已完全消失的少年。生死不知。

盘庚的目光再不向那绝望的角落投去一瞥。他抬高视线,越过无边无际迁徙途中蠕动挣扎、如同蝼蚁般的人潮,越过漫天遮眼、如同永无尽头的浑浊黄尘。他的视线如同锁定宿命的青铜箭头,带着一往无前的冰冷与决绝,直刺向北方广阔无垠的遥远地平线——那里,洹水如同不息的命脉奔流永恒,是这片苦难旅程唯一的光源。这束目光冰冷得足以冻结灵魂,却又在视线无法穿透的最深层,翻滚着孤注一掷的、近乎疯狂的灼热熔岩。为了那尚未立起的“殷”,为了商族血脉在下一个春天重新勃发,脚下这片如同炼狱般铺展的无间道途,不过是一张通往祭坛的染血祭纸!一堆必将点燃的、焚烧旧日骸骨的干枯薪柴!

车乘之下,污浊粘稠的黄尘在沉重的车轮碾压下呻吟着化为新的辙痕,亦无声无息地碾过人心深处所有不甘的挣扎、无声的诅咒与最终化如死灰的万念俱灰。生存的本能压过了所有质问与思考,只剩下麻木向前的躯壳。迁徙之路,以最原始、最残酷的方式,碾碎了旧的奄都,也碾掉了无数身份与过往的荣耀,为那个遥远的“殷”做着最痛苦的接生准备。

十年光阴,如洹河奔流东去,带着亘古的节奏,不动声色间淘洗尽了曾经铺天盖地的黄尘、渗透骨髓的血泪与一路喧嚣嘈杂的苦难遗痕。

如今伫立在洹水北岸的“殷”,早已褪去了新生伊始的荒芜与无序,整座城邑如同一位洗去泥泞、步入壮年的巨人,吐纳出惊人的沉稳生机与无法掩盖的生命脉动。盘庚阔步行走在巨大版框层层累叠、反复夯打而成的主干大道之上。脚下是历经重锤反复捶实、坚逾磐石的黄土路面,每一步落下都沉稳地敲击出“笃、笃”的声响,如同巨人之心跳,平稳而有力。暖融的秋阳,如同熔化的黄金,慷慨泼洒在新筑的宫墙廊柱与鳞次栉比的草顶屋舍之上。那些初具规模、簇新规整的木构殿堂固然尚无比肩昔日奄都旧殿的繁复重彩与雕梁飞檐,但那方正笔挺、棱角分明的夯土版筑墙垣、粗朴却坚韧挺拔、如同巨兽肋骨般撑起天穹的巨大梁柱、简洁而硬朗如武士挥刀轨迹的檐角木作轮廓……无一不向外昭示一种挣脱往昔桎梏束缚后的雄浑张力,一股源自大地血脉深处、生机勃勃且未曾有丝毫消磨的锐气与活力。

盘庚脚步沉稳,转过宫室区的一处棱角分明的拐角,一股裹挟着湿润河风气息的、混杂着热汗、泥土与火焰的蓬勃喧嚣扑面而来,将他瞬间吞没。

一片广阔到几无遮拦、散发着土腥与烟火气的新陶器作坊区域,如同初生的画卷在眼前铺展!几排崭新齐整、铺着厚厚干爽黄草的宽敞工棚下,数十名只着麻布短褂、大多赤膊的工匠正埋首于各自的劳作中。动作紧张紧凑,却又在日复一日的锤炼中形成了一种质朴而有效率的劳动韵律。巨大木制的拉坯转轮在脚下泥土地面踏踩出节奏飞旋的轨迹,湿润的陶泥在旋转中顺从地延展出柔美而实用的雏形;一旁,工匠们手中缠绕着粗麻布的木槌,沉稳有序地在半干的泥坯上敲打修整,发出节奏均匀、如同大地低沉呼吸般的“笃笃”闷响。汗水的咸味、新鲜陶土的湿腥味、燃烧稻草麦秆后留下的特殊草木灰气味……各种强烈的气息在秋日微暖的空气中交融升腾,汇聚成一片真实、炽烈、孕育着无限可能的生存图景。

其中一个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的妇人身影,在忙碌的人群中显得尤为突出。她身形矫健,手臂筋肉线条分明,额角渗出的晶莹汗水在秋阳下折射出细碎的金光。一双沾满赭红色陶泥、指节粗大、满是老茧的手掌,却在极其细致的操作中显露出令人惊叹的灵巧与沉稳。她小心翼翼如同捧抱新生婴孩般,捧着一件刚在转轮上初步成型不久、尚透着柔软韧性的敞口大陶盆。盆壁弧线舒展流畅,厚薄均匀得如同经过神尺度量,湿润的黄褐色陶泥在日光下透出温润内敛的光泽。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使用一把边缘磨得光滑如明镜的薄木刀片,极其细致地——近乎虔诚地——沿着盆口边缘,剔除最后一丝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小的涟漪状起伏和不平整。她的肩臂稳固如同山岳,每一次细微的起落都带着专注入微的意念和对泥土的深刻理解。

监工打扮的精壮男子一见王驾至此,慌忙小跑着趋前,黝黑的脸上涨满红光,眼中闪烁着无法掩饰的得意与自豪,声音洪亮得如同在宣告神谕:“王上!王上您请看那位!”他粗壮的手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指向人群中那个专注的妇人背影,“大家都尊称她‘偃师妇’!那可是咱这北区作坊,顶儿尖儿的把式!金子般的手艺!您看看!”他又指向妇人手中的那件陶盆雏形,眼神炽热,“她手里调教出的坯子,下到窑火神炉里,十成里头得有九成多!能稳稳当当地烧成上上品的成品!碎的那点子……嘿,咱都不好意思提!就是那一丁点而已!”他语气夸张,生怕盘庚无法领略这双手在粗糙外表下蕴含的神奇价值。

盘庚的脚步为之停下。他高大的身影在工棚投下威严的阴影。然而他的目光并未刻意施加重压,只是沉静如水地落在那双沾满泥点、指节略显变形粗大、指腹纵横着厚厚硬茧、却又稳如磐石的手上。那双手,承载着黄土的柔韧与坚韧,融汇了河流的顺从与不屈,仿佛是大地母亲的精魂与最古老工匠智慧的完美结合体。

“好。”盘庚深邃的目光在那双灵巧劳作的手上停留数息后,微微颔首,仅仅从唇齿间吐出一个最简短、却在这作坊嘈杂环境中具有千钧之重的音节。

监工瞬间如同被注入了强心之剂!洪亮的嗓门如同陡然吹响的青铜号角,朝着忙碌的作坊内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吼叫:“王上有旨!赐匠偃师妇——细稻十斗!上等细麻布五匹——!”

“啊……!”

仿佛一道无形的霹雳从天而降,正中偃师妇的脊梁!她原本只在陶土盆沿反复摩挲木刀的双手猝然凝滞在半空!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般僵住。她沾着泥土的、带着长期劳作疲态与些许浑浊的眼眸,先是茫然无措地抬起,带着惯于卑微的迷惑与难以置信的懵懂,视线跌跌撞撞,最终直接撞入了盘庚那双依旧没有多余表情、如同覆盖着亘古冰霜、却带着肯定意味的君王视线里!愕然、难以置信、反复确认……随即,仿佛沉睡了无数代的尊严与希望被这一道目光、这一句圣旨猛然唤醒!瞳孔深处骤然点燃了前所未有的、如同初生星辰般夺目的光芒!那是一种被看见、被尊重的狂喜!嘴角本能地想向上翘起,又被骨子里对王权的敬畏死死压住,两种力量在她脸上撕扯,皱纹在矛盾中扭动!最终,那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巨大喜悦冲破了敬畏的闸门!她猛地咧开了嘴,露出一口因常年劳苦、饮食粗劣和缺乏钙质而显得稀疏且不甚齐整的牙齿!但在那一刻,这朴素的、甚至带着泥土气的笑容,却如同被秋日最灿烂的阳光照耀的金块,充满了穿透苦难的生命力!

“咚!”

她双膝带着久经劳作的沉重与此刻无比澎湃的庄重感,深深跪倒在脚下这片被千人踏过、却因坚筑而始终稳如磐石的新都土地之上。这一跪,毫无半分昔日奄都宫廷白玉阶前饱含恐惧的卑微,更像是一种最古老、最本能的仪式——一种以生命为誓言的回归与对脚下这片充满希望土地的至高礼赞!

“民妇……偃师妇……叩谢王上天恩!!”她额头用力地、虔诚地碰撞在坚硬平整的地面,抬起时沾染了些微尘土,可那张被岁月与辛劳侵蚀过的脸上,那骤然迸发、发自肺腑的感激光芒,却亮得足以驱散任何往昔的灰暗!那双眼中燃烧的熊熊火焰,直到此刻才无比清晰地认知:这片被他们用汗水夯打出来的、看似沉默的土地,非但能长出供养生命的谷物,更能生长出如粟米般实在、如青铜般确凿的希望!她的背脊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挺得笔直,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热乎乎的暖流——那是尊严、希望、活下去的勇气——重新灌注进了这具曾被艰难岁月压弯了的饱经风霜的身躯里。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混着尘土,也带着光芒。

盘庚只是极其轻微地抬了抬手,掌心向下微顿,示意她起身。没有多余的言语,他转身,高大的身影离开这片喧嚣鼎沸、充满了泥土气息的作坊区。然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身后那片属于陶、火、泥土与汗水的小世界仿佛被注入了更加澎湃的生命脉动:匠人们手中敲打泥坯的木槌发出更疾骤、更有力的节奏!拉坯轮旋转时轴心摩擦的“吱呀”声似乎也带上了一种新的轻快与笃定。那监工叉腰立定的姿态更显挺拔,喉咙似乎也更加敞亮,洪亮的指挥调度声中气十足,仿佛拥有了永不枯竭的力量源泉。

盘庚沿着宽阔整洁、由巨大卵石嵌边的洹河堤岸信步前行。十月的洹水在暖阳的温柔抚摸下闪动着无数细碎跳跃的金色鳞光,宽阔清澈的水面倒映着岸上井然有序、初具规模的崭新城垣轮廓。风拂过水面,带来清新的水腥气息与隐约的新翻泥土芬芳。目光越过堤岸下方平整的滩涂,能看到渔民们正在浅水处张设鱼网,网眼在阳光下绷起湿淋淋的亮纹;有粗壮的妇人合力喊着号子,用木桶从清澈的河水中汲取清冽的活水;视线延伸处,清晰可见新开辟的引水灌溉沟渠,渠中水流汩汩,如同血脉,正源源不断流入大片刚刚平整妥当、垄沟笔直如墨线的待种良田。嫩绿初生的秧苗刚刚探出头,在风中怯生生地摇晃着柔软的叶片,却又无比倔强地向着蓝天伸展,无声地宣告着它们于此深扎根系、渴望丰饶的勇气与决心。

就在这时,极远极远的南方,顺着初冬微凉却清澈的河风,精准地传送过来一阵沉重、绵密而蕴含着强大穿透力量的鼓点!

咚!咚!咚!

咚!咚!咚!

那鼓声凝练、齐整、每一次锤击都如同巨人的心跳,充满了磅礴血性与钢铁般强韧的力量,如同大地的脉搏勃动,低沉而厚重,一下又一下,稳健无匹地擂在整座新城的心坎上,也擂在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深处。

盘庚从容的脚步为这雄浑而骄傲的召唤声所吸引,微微一滞。他侧过身,微抬下颌,侧耳凝神。无须旁人告知,他知道那声响来自何方——那是营建在新都开阔之地的庞大兵营所传出的、每日例行操演的鼓声!它早已洗尽了十年前迁徙路上那仓惶奔命、疲于奔命的无力鼓噪,蜕变为沉稳、厚重、蕴含着雷霆杀伐气魄与守护家园坚定意志的全新声音。每一击,都如同一次掷地有声的宣告:那个曾经泥泞中挣扎的商族,已经于此重新昂首挺立,重拾了属于王族、属于战士的、铮铮不朽的尊严!鼓声在北风中震荡传播,掠过每一寸新筑的城墙、每一片整齐的田畴,最终化为这座城市深沉而骄傲的呼吸。

“咚……咚……咚……”

那来自军营、象征着钢铁般新生力量的鼓点余韵,一路穿透距离与空间的阻隔,带着沉重的威严与蓬勃的生气终于抵达了全新落成的、宛若巨兽盘踞的商王宗庙正殿那巨大厚重的髹漆柏木门扉之外。此刻,宗庙之内,一场汇聚人心、沟通天地、宣告殷都天命正朔的盛大祭典刚刚抵达礼仪的顶峰,但空气中弥漫的能量尚未完全平息。浓厚得几乎能凝结出油脂的新鲜牺牲祭肉燎烤焦香、新熟禾谷蒸腾出的温热谷物甜香,混杂着大量焚烧特殊香料、陈艾叶和香松木块生成的浓烈辛辣烟雾,盘旋缭绕于挑高到令人目眩的巍峨殿堂的每一处榫卯构件的缝隙之间,缠绕在每一根巨大的梁柱之上。脚下宽阔如江河的黑青色打磨石板,阴刻着大片的云雷夔龙纹饰,神秘而威严。在两侧排列的巨大青铜火盆喷吐出的跳跃红舌火苗强力映照下,那些冰冷的刻线如同被赋予了远古神性活化的生命力,在起伏摇曳的光影中幻化奔涌,散发着亘古悠远的气息。

首席大祭司咸戊,这位见证了整个迁都波谲云诡的老巫,身披层叠繁复、绣满日月星辰与神秘符咒的黑底金纹法衣,庄重肃穆得如同与神灵对话的石刻,立于大殿最幽邃、最神圣之处,那几尊巨大的、在火光中闪耀着幽光的青铜礼鼎前方。鼎口深处,所余牺牲的骨殖灰烬犹带炭火的温意,焦糊苦涩的气息夹杂着神圣的香料味缓缓升腾。这位年高德劭、法力通天的老巫,历经半日繁复的祭祀操演,此刻也到了精力耗尽的极限。额角在烈焰烘烤和内心极度紧绷下布满晶莹油汗,映着火盆跳跃的光芒。然而他枯瘦却稳如擎天石柱的双手,如同托举着王朝命运的枢纽般,极其隆重地捧着一块刚刚在熊熊祭坛圣火中被天地灵力浸染、饱含神灵昭示的无上圣物——一块巨大的卜甲!

这块龟甲堪称旷世罕物,其厚阔堪比坚盾,质地坚硬如玉,表面已被祭典圣炭均匀灼烤至深沉无比的黑褐色,油润如墨玉般泛着内敛而神圣的光泽。但更令人惊心动魄、几乎瞬间攫取所有人呼吸的,是那甲壳之上自然舒展裂开的、在圣火祝祷的神力浸染之下,形成的独一无二的神圣纹路!一道无比清晰、流畅完美、宛若天成的巨大裂纹铺展其中——那纹路赫然竟是一只双翼傲然舒展、脖颈修长优雅、喙尖指天、仿佛正欲振翅冲上九霄穹窿的玄鸟之形!其展翅的姿态之雄健,尾翎的飘拂之流畅,以及整个形态的昂然之姿,浑然天成!仿佛在神圣火焰的涅盘洗礼中,自这承载天地奥秘的古老甲骨中挣脱了无形的束缚,即将重新翱翔!这,便是大商立国之初,来自至高神界的玄鸟图腾!

跃动的神圣火光精确地描摹着这神迹般图腾的纹路边缘,将其从深邃如夜的甲背底色中清晰地托举出来,熠熠生辉!咸戊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猛地吸进一口饱含烟火与灵力气息的热流,他那早已因无数次呼神诵咒而嘶哑枯槁的喉咙,竟在目睹这无上神迹的冲击下,发出一种超越生理极限的、带着金属摩擦般奇异锐响的高亢呼喊,声波如同无形的巨浪雷霆,瞬间排开了周遭缭绕翻腾的烟雾,在恢弘空旷、雕梁画栋的殿堂巨大穹顶之下激烈地冲撞回荡,激起层层叠叠、带着神圣回音的神谕宣告: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今——归——于——殷——地!兆呈‘玄鸟翔天’!此乃……亘古未有之大吉!大吉!大吉!”

“大吉!大吉!大吉!”

“大吉!”二字如同坠入滚烫熔岩的火种!瞬间引爆了匍匐于冰冷石阶下那密集人丛中蓄势已久的情感火山!整个宗庙的时空被巨大的喜悦力量猛烈搅动、震撼!

“苍天护佑!天佑我大商!国祚永延!天命昭彰已显啊——!”阶下群臣之首,老臣甘般率先爆发出一声涕泪横流、泣血般的呼喊!此刻的他,与十年前那个在奄都宗庙里狼狈不堪、浑身污秽、怒目相视的他判若两人。他那张曾经蜡黄刻板、写满忧惧的脸上,此刻如同被烈酒烧醉般涨得通红发紫,浑浊的老眼中泪光汹涌,闪烁着几乎盲目的狂喜!这位当年反对迁都最力的老臣,此刻仿佛彻底脱胎换骨。他颤巍巍向前猛跨一步,不再需要任何扶持,动作敏捷得如同壮年。双手将一件璀璨夺目、早已准备好的圣物高高举过头顶!那只由大商最顶尖的铸师呕心沥血铸造的青铜玄鸟神像!鸟喙微张似引吭欲鸣,双翼极力舒展,每一片精雕细琢的翎羽纹路在神坛火光照耀下纤毫毕现,流光溢彩!它象征着甘般千辛万苦、跋山涉水,终在岐山深处寻得预示祥瑞的天降神鸟!他激动得老泪纵横,声音哽咽颤抖着如同惊涛中的扁舟,仿佛刚刚从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洪水的灭顶之灾中被拯救至新生陆地:“此器为天地信证!王上!天意昭然!殷地!天命之所归!此乃祖灵重光啊!王上万寿!” “恭贺大王圣明烛照!迁都得天之佑!” 紧随其后,一片震耳欲聋的恭贺声如火山喷涌!

“玄鸟翔天!兆我殷商千年基业!万代永昌!”

“吾王万年!大商万世永续!”

滚沸的朝贺声浪如同积蓄已久的狂潮再也无法阻挡!轰然席卷了整个庄严肃穆的宗庙!无数身着华服、来自四方诸侯国的使者,如同得到号令般,争先恐后地手持着闪耀温润玉光的玉圭、通体雕满狞厉饕餮花纹的象牙筒形器皿、镶嵌着繁复纹饰与珍贵绿松石的黄金权杖、还有包裹在精美丝帛中的沉甸甸的贡物锦盒……潮水般涌入大殿中央,鱼贯上前,向盘庚献上最隆重的贺礼。每一样都是价值连城的稀世奇珍,宝光溢彩,一时间仿佛汇聚了天下万宝的华彩,竟将两侧青铜火盆中熊熊燃烧的神圣烈焰的光辉都压制了下去!整座祭典大殿陷入一片璀璨夺目、令人无法直视的荣光之海!鼓乐齐鸣,编钟悠扬,宏大而神圣的乐章在大殿四壁间冲撞回荡,更增添了这巅峰时刻的辉煌气象!

就在这片光芒万丈、荣耀沸腾、仿佛被神恩彻底淹没的无上光辉中心,盘庚如山岳般肃然挺立着,身体如同支撑起这座宏伟殿堂的巨柱般笔直不动。宗庙正殿高耸的穹顶上方,特意开凿用以象征沟通苍穹的天窗,恰在此时垂落数束纯净的金色天光!光芒如神赐阶梯,不偏不倚地倾泻在他那如同磐石雕琢般刚毅沉穆的面庞轮廓上,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清晰地分割成半明半暗两界——一边映照着无上荣光,一边沉淀着幽深的过往。恢弘悠远的礼乐之音如海浪般持续撞击着殿壁,在他周围形成温暖而神圣的声浪暖流,似乎要将他推上这片天命归属的金色巅峰,沐浴在永恒不灭的光环之中。

在这足以醉倒众生的荣光之海深处,盘庚却缓缓、极其缓慢地低下了他高昂的头颅。视线垂落,避开身前堆积如山的珠光宝气,越过那些匍匐恭贺的身影,如同穿过了时光的尘埃,深深地、深深地凝注于自己腰际那柄悬垂的、名为“定商”的青铜佩剑之上。这柄曾在新都奠基之初饮过血、在铸造锤砧上锻打过无数次、此刻被主人经年累月抚拭磨砺、承载了无数意志与记忆的旧兵,古朴的剑鞘上布满斑驳的、如同岁月胎记的暗绿铜锈。无人察觉的右手食指,在宽大的王袍袖笼掩护下,悄然抬起。

指腹带着一种超越此刻喧哗的、极沉、极深、仿佛要触摸历史骸骨的思量,缓慢而庄重地抚过剑鞘边缘那道深刻的、扭曲蜿蜒得如同活物的陈旧创痕——那是十年前,奄都旧宫,冰冷的宗庙深处,他以无回之势劈开那张象征着亘古天命的青铜巨桌时,同样刻在这柄剑身上的、无法磨灭的印记。这道伤痕非但没有在十年岁月的抚摸与打磨中被遗忘、被抚平,反而在反复的砥砺中变得愈发深刻清晰,如同蚀刻进了青铜最深层骨髓里的诅咒与功勋并存的时代烙印。指尖传来的冰凉与凹凸的坚硬感无比真实,如同当日那惊天动地的撞击触感穿越时空再次轰鸣于指端,那股决绝、那种承担、那份孤寂、那缕血腥……刹那间涌遍全身。

而那足以震耳欲聋、席卷一切的朝贺与虔诚赞颂声浪,汹涌澎湃如同怒海狂潮,却奇异地被这剑身上的冰冷创口隔绝在外,无法侵入这个只属于盘庚个人的、寂静无声的微小角落。只有指腹之下那深刻铭心的沟壑,坚硬、冰冷,如同当年斩开坚硬桌案瞬间,反震在灵魂深处的永恒撞击回响,在指尖无声地、一遍又一遍执拗地敲打鸣响。

他紧抿的嘴角,以极其细微、几乎不可察觉的幅度向上,极其短暂地牵动了一下。一丝比流光更快消逝、如同幻觉般的笑意,在他那向来沉冷如万载山岩般坚固的面容上一闪而过——如同覆盖了无尽岁月的极地冰川,被一股源自魂魄深处的意志之力,悄无声息地顶开了一道最细微、最难以察觉的裂痕。随即,这裂痕便如同水面的涟漪,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位离他最近、一直怀着敬畏之心凝神注视君王每一丝表情变化的史官,在光与影的奇妙交错的刹那瞬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冰封王座之下微妙如星火闪过般的情绪波动——冰,裂开了。

史官凝神的笔端悬停在细长的竹简之上,饱蘸浓墨的笔尖墨滴悬垂欲坠,等待着记录这历史性的一刻。然而,盘庚的目光已不再流连于那剑上伤痕。他猛地抬起双眸,那目光毅然决然,如同穿过迷雾的晨曦,越过了面前堆积如山的、几乎炫目刺眼的珠光宝气,更穿透了阶下匍匐跪拜的、匍匐在玄鸟祥瑞光辉中的各路诸侯身影。那双阅尽王朝起伏兴衰、饱经沧桑、如渊如海般深沉的眸子,精准无误地、坚定地投向大殿之外那片辽阔无垠、孕育着无限可能的天地苍穹!

那里是“殷”——他历经十载心血、一手从洹水土泥中托举降临于世的新城!人间的气息,鼎沸而鲜活的人声、市井的喧阗、交易的嘈杂,裹挟着城东陶匠作坊中木槌敲打泥坯的沉笃节奏、城南匠人锻造青铜时锻锤撞击毛胚的雄浑巨响、西市商人沿街吆喝叫卖的悠长拖音、还有无数新落成草顶棚屋中点燃的新炊袅袅升腾而起、带着粟米香气的腾腾烟雾……所有凡俗、杂乱却无比鲜活的生命气韵被巨大的生机所裹挟,凝结成一股巨大、沸腾、不可阻挡的蓬勃声浪!这股饱含着人间真实温度的浪潮,顽强地穿透了高墙宫门的森严阻隔,蛮横而热忱地涌进了这座弥漫着神性陈艾香料、缭绕着沉凝祭烟的圣洁殿堂!

如同奔腾不息、永无止歇的洹河水,以一种近乎固执的野性,冲刷着这座刚矗立于大地之上不久的权力与信仰的核心。盘庚静立在恢弘的宗庙中心,宽阔的胸膛却在无形中被这股来自人间的热力骤然充盈鼓涨!

他猛地挺直了那原本就如标枪般笔直的脊背!身姿如同山岳般拔地而起!瞬间,他周身流转的王气凝练到了极致,如同蕴藏于青铜锋芒中的惊世神光,又似大地的脊梁般渊渟岳峙!灿然的秋阳带着不容质疑的力量与灼热,自洞开的巨大殿门如瀑布般倾泻而入,将盘庚的身影无限拉长成一道伟岸、笔直、巨大如同史诗开篇题记般的暗影!如同古老的丰碑,带着无上的重量与象征,深深地、不可磨灭地烙印在宗庙内光可鉴人、洁净如洗的、由巨大青石板刚刚镶嵌铺就的地坪中央!

巨大的暗影如同命运的拓印向前延伸,其最浓重的末端,正好严丝合缝地覆盖了那张经由匠人精心修补、此刻铺陈着华美织锦、摆满神圣卜骨珠玉、象征着重生的新铸青铜祭台!

就在那道浓墨重彩的、象征君权神授的金色剪影之下,在那张锦缎垂下华丽流苏遮掩的下方,祭台的青铜基座边缘——一道深长、顽强而细微的旧痕,如同深埋于荣光沃土之下的古老暗流,在光影明灭交替之间,顽强地探出头颅!狰狞,沉默,带着无法抹杀的过往倔强存在。是新火覆盖下不曾冷却的炽热灰烬。

新火炙燃的热焰青烟,与旧祭遗存灰烬中冰冷的死亡气息,在宏大高耸的梁栋与穹窿深处盘旋缠绕,在阳光微尘悬浮交织的空隙里,悄然融为混沌而难辨彼此的一体,无声缭绕,似命运的古老叹息盘踞穹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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