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镐京的空气湿黏,透着一股梅雨时节的沤朽。我放下手中的绒布,将那顶置于梨木托架上的金冠捧起。沉,冰冷的沉,刺着掌心。暗红的污渍,像几道陈年的、无法擦拭干净的血泪,固执地渗进金丝的脉络里,渗进那些蟠虺纹、夔龙纹盘绕的缝隙深处。纵使我用最细的银针剔过,用最醇的酒浆浸润擦拭,它们依旧附着,成为这冠冕本身再也剥离不开的底色。

它的主人已经流落彘地十四年,且最终病死在彼处。现在,它将迎来新的承载。

风从敞开的门吹入,带来远处鼎沸的人声。宫墙阻挡不住那份喧嚷,一种隐隐的、节庆般的鼓噪,像是巨兽在沉睡中呼出的兴奋浊气。宫门之外,是准备恭迎新君镐京城,可这份喧闹于我而言,竟有些陌生与惊惧的熟悉。十四年前的雨夜,也是这样人群汇聚的咆哮。

十四年前的记忆,亦如这金冠上的血痕,一旦刻下,便再也抹不去。

雨下得如同天河的堤坝溃决,厚重的雨幕冲刷着宫城的朱墙碧瓦,将那平日里威仪赫赫的颜色洗刷出不堪重负的惨淡。水珠沿着丹墀漫溢,灌入我的矮屐,冰冷刺骨。

正殿深处,却传来更让人血液冻结的声音。那不再是朝议时的威严呵斥,而是一种濒死困兽般的嘶嚎:“放!放!统统放下去!把这些乱嚼舌根的贱民、这些图谋不轨的逆臣,喂朕的虿蝎!叫他们都看着!看谁还敢诽谤寡人!”声音癫狂,劈开隆隆雨声,砸在每一个人心头。是厉王,我的君主。殿内的铜炉炭火正旺,火光将窗棂映得通红,诡异地温暖。

阶下跪满了宗室与大臣。雨水混杂着某些人脸上的泪水,浑浊地流下来。太宰、太史们须发皆颤,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青铜殿砖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咚咚声。

“陛下!天下不堪诽谤之刑久矣!道路以目,非王者之福!民心如水,可疏不可堵啊!请陛下收回——”

“堵?”厉王的狂笑打断了劝谏,带着一种要将天地撕碎的暴戾,“朕偏要堵!堵到他们一个字也不敢说!召公,你不是忠心吗?你也觉得那些乱民不该被虿蝎啃食?”

召公虎猛地抬头,灰白的发髻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压抑着痛楚和某种即将绷断的决绝。“陛下!”他嘶声力竭,额头重重触地,“臣万死直言!以毒刑止谤,恰如筑堤塞滔天之洪!堤必溃,洪更怒!若陛下执意……”他停顿,须发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草,“臣…臣无颜再立于周庙之前!”

“无颜?哈哈哈哈哈!”厉王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身形在殿内巨大的屏风阴影前摇晃,“那就先拿你家人试刑!让你亲眼看看什么叫忠心!来人!把他家的老仆,给我拖去虿——”

殿内的血腥命令被更巨大的喧嚣吞没。轰隆隆!不是雷声,是宫门的方向。声音滚滚如潮,越来越近,像无数只狂暴的铁蹄踏碎雨幕。

“诛暴君!逐厉王!”

“清君侧!救召公!”

潮水般的人影漫过宫门守卫的零星抵抗,他们如洪流般涌上殿前广阔的石阶。破烂的麻衣裹着骨瘦如柴的身躯,沾满泥浆草屑,脸上刻着饥饿和绝望的沟壑。他们手中挥舞着竹竿、削尖的木棍,甚至只是粗糙的石块,但那无数双燃着炽盛怒火的眸子,竟比王庭卫士手中的戈矛更令人胆寒。雨水抽打着他们,却洗不去那眼底焚毁一切的恨意。

“护驾!快护驾!”侍卫长声嘶力竭的呼喊,被暴民的怒吼撕裂。长戟与木棍、石块碰撞,金属撕裂骨肉的声音、濒死凄厉的惨叫,瞬间在积水的丹陛上爆开,与腥热的血一同溅起!

我的背脊仿佛被冻住,黏在冰冷的殿门侧柱上。世界只剩下冰冷的恐惧,抽走所有力气。眼睁睁看着那些疯狂的影子冲破侍卫最后的防线,离正殿大门只有咫尺!

“随我来!”一只手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然。是召公虎。混乱的流光中,只见他脸色煞白如纸,眼中却跳跃着惊心动魄的清醒与火焰。他另一只手死死搂着一个浑身湿透、裹在宽大斗篷里的孩子——太子静!年幼的储君,被整个王朝的滔天狂浪狠狠拍击的孤雏,整个人似乎已经吓懵了,小小的身体在他手臂下剧烈地抖着,像一片落入飓风的枯叶。

“走密道!先出宫!” 召公虎的声音急促而低沉,如同在喉咙里滚动的闷雷。他拖拽着我和那瑟瑟发抖的孩子,身影在惊惶奔窜的宫人与卫士缝隙间穿梭,像灵活又狼狈的鱼。我们跌跌撞撞冲进偏殿深处一道不起眼的帷幕之后,召公用力推开一幅沉重的壁画,灰尘簌簌而落,露出一个黝黑狭小的洞口——那是王朝留给最后血脉逃生的生路。

阴冷、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钻入密道口那一刹那,我不由自主回头。

火光冲天!正殿的方向,燃起的猩红烈焰竟生生撕裂了沉重如铁的雨幕,将半个铅灰色天空映照成一片不祥的血色炼狱。愤怒的咆哮和濒死的哀嚎,清晰得如同直接炸响在耳鼓。在这扭曲混乱的巨大噪音中,一个被极度拉长、带着非人惊恐的尖锐叫声刺穿一切,短暂地响起:

“静儿——!”

而后,戛然而止。

那是厉王的绝唱。

我猛地一个激灵,手不受控地一抖。冰凉的金冠边缘,狠狠磕在我干枯起皱的手指骨节上,尖锐的痛楚窜上来,将我从十四年前那个血腥滔天的雨夜里硬生生拽回当下。

光线刺眼。不是昔日宫廷摇曳的烛火,而是清晨穿过窗格、尘埃翩跹的暖阳。地点更不是阴森的地宫甬道,而是这书房——素净、整洁,散发着洁净木头和晾干竹简的淡淡墨香。案牍之上,一叠墨迹工整尚新的简牍规整地摆放着,旁边还有一柄小巧玲珑的玉斧镇纸,雕刻着极其简约的蟠龙纹样。书架上,厚重的典册卷轴依序排列,不染一丝浮尘。

这里的一切,都像主人亲手打理过,容不得半分凌乱与污浊。

“刍叔?”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稳。

我立即放下金冠,转身欲拜:“陛下……”

话音未落,一只沉稳的手已托住了我的肘部,力道适中,带着尊重,却又不容我这老奴继续俯身。“早就说过,”他微笑着,那份少年君王特有的朝气和某种过早降临的深重,奇异地在他眉宇间融合,“在府中,您永远是看着静儿长大的刍叔,不必多礼。”他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投向木架上那顶在晨光下散发着冷硬微芒的金冠。“它……可还洁净?十四年了。”

我嘴唇翕动了一下。血痕无法洗净,如同过往的污浊永远铭刻其上。最终只能低声应答:“尽己所能,不敢懈怠。”稍作停顿,终究按捺不住提醒:“陛下,时辰将至,诸侯、群臣、两都百姓皆已在皋门之外……冠冕沉重,非同小可。”

“沉重……”年轻的君王轻喃着这两个字,视线仿佛被那冰冷的金饰吸住,“是挺沉。十四年来,寡人……孤,在召公府院中的石井旁无数次见过汲水人背上勒出的深痕,在畎亩间听过耕夫为虫灾而起的哀泣。”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却愈发沉静锐利,“父王的金冠上,附着多少那样的重量?今日孤既戴之,天下万民的疾苦,自当一肩担下。” 他的指尖拂过冰冷的金饰边缘,那姿态,犹如抚触着看不见的江山脉络。“让它在阳光下,先看看这新生的周室吧。”

他的话令我想起许多年前的碎片。

他最初在召府住下时,不过是个惊恐不安的小童子。召公府后厨的仆役有个儿子,与幼主年纪相仿。召公刻意安排了那个仆役之子作幼主静的游戏伴当。每日午后,后园僻静的井台旁,总能看到两个小小的身影。太子静起初神色拘谨,像只受惊的小鹿,常常只默默看着那孩子用晒干的谷壳喂府里养的大黄狗。黄狗皮毛顺滑,吃得膘肥体壮。

仆役之子啃着他黍米杂豆捏成的冷硬饭团时,年幼的太子静有一次困惑地指着:“它……它也吃饭团?”

那仆役之子眨巴着眼睛,一脸理所当然,仿佛太子静问了个奇怪问题:“饭团是我吃的。给大黄的,是晒过的糠,掺了点细米碎末,府里管事分下来的。”他掰了一小块自己硬邦邦的饭团,小心翼翼放进嘴里咀嚼着。

太子静沉默了许久,他那双属于孩童的大眼睛,紧紧盯着仆人孩子手中粗糙的黍米团子,又看看那只低头狼吞虎咽着糟糠掺杂细碎谷粒的黄狗,困惑在他脸上堆积。

那天晚上,召公为幼主准备了一碟新鲜的桃脯。晶莹透亮的蜜色,散发着甜蜜果香。太子静怔怔地看着那精美的漆盘,突然抬起头,眼神里有孩童少见的凝重:“外公……”他当时如此称呼召公,“我今天看到……小石头给他家的狗吃的东西……糠里还混着米粒……可小石头自己吃的饭团……”他努力回忆着,小眉头拧得紧紧的,“看起来,像……像是陈粮?硬邦邦的……没……没有狗的糠干净?”

召公正执笔批注简牍的手顿了顿,一滴浓黑的墨汁无声地滴落在竹青色的简片上,晕染开一小片深色的沉默。他抬起头,视线沉沉落在年幼外孙脸上,没有立刻回答幼童那天真又沉重的问题。

良久,召公放下笔,走到静身边,温和而郑重地问道:“静儿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那孩子蹙着眉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眼神懵懂又似乎被某个模糊的认知所触动:“因为……那黄狗是召公府的狗?小石头是……是外公家的下人?”

召公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双承载了太多忧思的眼眸凝视着孩子清亮的瞳仁,声音低沉而肃穆:“静儿,记住你今天看到的这一幕。不是这只狗比你家的……比小石头更尊贵。而是因为,这只狗是召公府的狗。小石头的父亲耕种着召公的土地。召公府中的一粒米,一勺糠,连着犬的性命,更维系着无数个小石头和他父亲这样的血脉。”他指向窗外隐约露出的连绵屋宇轮廓,“而我们所在的宗庙之上,那顶将临于你头顶的金冠所系的责任,千倍万倍于此。人主一念之差,不是仅仅关乎一只狗的温饱,它牵动的是无数个活生生的人,是能填满大河的血泪。今日你看到的狗食米糠而人咽粗粝,若放大至天下,便是千里哀鸿,饿殍载道!”

年幼的太子静睁大了眼睛,那懵懂深处第一次倒映出真正属于人君之道的沉重阴影。他懵懂地点头,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召公微凉而粗糙的衣襟。那碟精致的桃脯,直到宵烛燃尽,也未被动过一块。

钟——磬——

浑厚宏阔的钟声如同自大地深处震荡而出,肃穆庄严,接着是清越悠扬的磬音。古老的金石之乐从太庙深处一波波涤荡开来,拂过镐京城上方澄澈的秋日晴空。

皋门洞开,巍峨高耸。

阳光似熔化的金浆,铺泻在宽阔无比、直通宗庙正殿的神道之上。神道两侧,是人的海洋,是山峦与森林的交叠。黑色、深褚色为主调的弁服冕冠,那是宗室贵胄、畿内诸侯、来自四方大小邦国的国君使者,他们按礼制高低次第跪拜于道路两侧。稍远处,是赭、褐、青白的人浪,那是文武百官、有秩爵者、士人仪仗,更远处,是灰色、土褐色的人头攒动,那是镐京及周边都邑赶来的万千黎庶。

黑、赭、灰……无数的人头深深俯下,一直延伸向视野尽头恢弘耸峙的宗庙大殿。只余下那条在阳光和旌旗辉映下流光溢彩的神道,空寂地等待着那个承载天命的身影。

“承天命!续纲常!敬事鬼神!安土牧民!”

“承天命!续纲常!敬事鬼神!安土牧民!”

礼官的唱诵高亢悠长,带着金石的穿透力。百工操控的木构机关发出吱呀沉响,巨大的鸾旗在两侧缓缓升起,绣满云纹日月的绸缎在风中舒卷,宛若仙人垂下的壁帛。

金钟再震,玉磬复鸣。那节奏庄重而徐缓,每一步音律都牵引着无数颗心脏的搏动。

他终于出现了。

在六十四名玄衣皂靴、手持仪仗的精壮武士的拱卫下,年轻的周王静——不,此刻他已是周邦新主——踏上了阳光流溢的神道。身姿挺拔,如初生的劲松,又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力敌千钧的沉稳。他穿着玄色的天子冕服,肩上日月章纹,腰间大带素鞸。而头顶,那顶在召公府书房里承沐过朝阳的金冠,此刻承受着正午天地间最炽烈的光芒。蟠虺纹、夔龙纹在强光下折射出冰冷的辉芒,那渗入金丝深处无法洗净的暗红色泽,也被阳光暂时逼退,显现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威严。

一步,一步。沉重的脚步声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扩大,压过无数人屏息的寂静,踏在每一块铭刻着古老祷辞的方砖之上,踏在每一个俯首者的心头。阳光照射下的金冠沉重而炫目,年轻的君王背脊笔直,只有最靠近的我才隐隐察觉,他每一步落在方砖上的力道,都绷紧得如同引弓至满。

万千目光聚焦于那顶金冠,无声的重量汇聚其上,仿佛整个天地、山河、历世先祖乃至万生黎庶的目光都倾注在那方寸之地。空气凝滞如铅,无数人连呼吸都下意识停顿。那金冠在炽阳之下,闪耀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光焰。年轻君王的背脊僵硬如石刻,似乎在抗衡着无形却要将脊椎压弯的山岳之力。

终于,他平稳地行至太庙大殿之前最为核心的九级丹陛。每一级台阶都打磨得光可鉴人,几乎映出他冕服上繁复的纹路。宗伯、宰夫、小史等一干重礼之官已庄严序列两侧。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

宏大的祭辞在礼官口中有如远古雷音,带着神圣的穿透力响彻丹陛。新君缓缓转过身,直面阶下如海潮般俯伏的万众。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泻在他玄色的衮服上,金线织就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仿佛活了过来,在衣料上流转游动。他微微抬起下颌,目光越过无数低垂的脊背,投向更辽阔的天空。那一刻,年轻的脸庞上没有喜形于色的飞扬,只有一种近乎冰封的沉静,仿佛将整个王朝的重量都吸纳入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化为磐石般的凝重。

“……集地之灵,降甘风雨……”祭辞继续。

他稳步踏上了第一级丹墀。身体似有极其细微的摇晃,那支撑着沉重冠冕的头颈,在这山岳降临般的威压面前,顽强地挺直,如同一株在风暴中宁折不弯的翠竹。

“庶物群生,各得其所……”祭辞悠扬。

脚步稳定地踏上第二级、第三级……每一次抬脚,每一次踏落,都引起脚下大地难以察觉的共振。金冠的珠帘在他额前轻轻晃动着,十二旒玉藻遮蔽了他大半的眉眼,却遮不住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抿起的、承受着千钧之力的唇角。

祭辞落下最后一个音节,如黄钟大吕,余音震彻云霄。

礼官手捧玄圭,高举过头,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王——登大宝!” “王——登大宝!”声浪一重推着一重,在开阔的广场上跌宕,宛如惊涛拍打着岸边沉默的礁岩!

年轻的君王已稳稳站在最高的丹墀之上。阳光垂直照射,为他和他那光芒万丈的金冕镶上了一圈耀目的金边。他终于完全转过身,面朝下方无边无际的匍匐之臣民。

“天命——靡常!”这四个字,他并未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语调甚至算不上高亢,却如金石掷地,带着一种令人凛然的决绝重量,清晰地压过广场上余音尚未散尽的回声,穿透每一个俯首者的耳膜。

“……惟德是辅!”停顿,那短暂的死寂比喧嚣更揪心。

他微扬头,那顶承载无数目光、承载着历史与期许的重冠,在金灿灿的日光下巍然不动。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仿佛要刺破苍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力量: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山呼海啸!整个广场瞬间沸腾!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人声如岩浆喷发,从最前排的贵胄,到后排踮脚的庶民,层层叠叠的声浪直冲云霄!大地仿佛也在这磅礴的音浪中颤栗。旌旗猎猎作响,无数手臂如林举起,又再次拜伏下去。

“陛下!”我跪伏在群臣最前方的队列中,额头深深抵在冰凉坚硬的砖石上,喉咙发紧。不是因为激动,而是那十四年的流徙、那血与火的记忆、那日复一日的恐惧和今日这如同新生般的曙光同时涌来,巨大的酸涩堵住了胸腔。

金冠在太庙明堂的最高处,在正午最烈阳光的洗礼之下,在震彻天地的万岁声中,宣告了新时代的来临。然而,那顶悬悬之冠投射下的巨大阴影,才刚刚开始覆盖这片渴望新生的土地。

巨钟的回响在镐京上空似乎凝固了整整一夜,余韵未绝。朝食甫毕,宫城内殿的气氛已然转换。那顶昨日在万丈阳光下承担着灼热注视的金冠,此刻被小心翼翼地置放在殿内一角的玉案之上,华光黯淡了几分。取而代之充盈殿宇的,是另一种质地迥异的气息——新鲜的、尚未干的墨香,混杂着新采竹简的青涩气味,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来。仆役无声地穿行,每张几案上都添了新削制的简片、研磨出浓墨的砚台,更有许多大臣甚至带来了自己所整理或记录的旧简竹册,恭敬置于案旁。

年轻的周天子——周宣王,端坐于象征权力顶端的席位,冕旒垂垂,目光沉静地从下方端坐或跪坐的群臣面容上缓缓扫过。尹吉甫的沉稳老练,申伯的豪放爽朗,仲山甫持重如山岳,虢文公眼神锐利如刀……贤能济济一堂,本该是群策群力、振翅高飞的起点。但此刻,殿内却弥漫着一种近乎难堪的安静,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昨日的万民欢呼犹在耳畔,今日这新朝的第一次重大朝议,除了必要的登基礼仪安排之外,关于王畿凋敝、府库空虚、公室倾颓这些真正关乎国本的要务,竟无一人敢率先开口,真正触及核心困境。每个人的目光都在简片上游移不定,生怕碰触到那显而易见的疮疤。

沉默继续蔓延,细微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宣王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手边的玉圭。那声音不大,却在这针落可闻的静室中格外突兀。“诸位贤卿,”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驱散着凝滞的空气,“昨日太庙之上,孤尝言,‘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天命在我,更在我辈手中。维此大业,当始于破壁除障。”

他微微抬手。两名内侍立刻抬着一件蒙着黑锦的物件进入殿中。那物不大,置于殿中空地上,引人侧目。所有人的目光都好奇地投了过去。

宣王亲自起身,走到那黑锦覆盖的物事前,伸手将幕布猛地一掀——并非多么奇异的新物。那是一座编磬架的一部分。不过,上面空荡荡的,只剩下一根悬挂石磬用的、打磨光滑的横木,在空旷的殿宇内显得格外突兀。横木下,安放着一个青铜铸就、纹饰古朴的“受言器”,形制如倒置的钟,上面开口宽阔,可供物件投入。

“此为磬之悬木。”宣王的声音在殿内清晰地回荡。他转过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群臣的每一张脸。“昔日先公先王议事,击磬以发其声,闻声而畅其言。金口既开,其言如玉圭之重。然……其制僵化,奏对有序,人不敢越。”

他走到离得最近的尹吉甫案前,拿起案头那份新削制好的空白竹简。新简的棱角刺着手掌,青竹的气息分外清晰。然后,他走到那座光秃秃的悬木架下,将那卷空白的简牍——“啪嗒”一声,轻轻投入那个敞着口的青铜“受言器”中。

回响清脆,传得很远。

再回身,宣王的目光灼灼:“今日起,寡人效法古制,更立新规!此悬木在此,即为‘议政悬索’!”他环视所有惊愕的臣工,“此青铜之器,即为‘广言之受器’!凡在朝议之日,无论宗亲贵戚、大臣小吏——只要心怀匡扶社稷、规谏过失、安顿民生、筹谋军国之策论,皆可择要书写于简片!”

宣王的声音在殿内激起层层涟漪。“写毕——无需循阶,无需报门,径直投入此器!”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震动的面孔,“凡投入此器之言,孤必亲览!条条过目,字字在心!”他又踱了几步,拿起侍从奉上的一柄精致小刀,寒光一闪,“言而有据、利国利民者,无论出自谁手,孤当依循施行,并刻其功于金石!以诏天下!”

目光陡然转厉,声音却压低了几分,像磨快的冰刃在凝滞的空气里刮过:“若有陈腐滥调,或以谏为名行攻讦之实、离间君臣者——”那锋利的小刀被他倏地狠狠插在放置于悬木架旁的一个厚重、带着虫蛀痕迹的空白木牍上!

刀身齐柄而入,深深没入木质!发出沉闷的“笃”声!

“——亦无所惧!”宣王的声音不带丝毫温度,“其言当刻于此木牍,悬示东阙,由天下共判其愚妄!”

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了。有人倒抽一口冷气。那柄没至刀柄、兀自颤动的锋利小刀,其威慑之意远胜过千言万语的恫吓。仲山甫灰白的胡须微微颤了一下,虢文公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把刀上,尹吉甫的眼底则掠过一丝深沉的光。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细微难察的气息变化。

这时,一个身影从靠近大殿角落的位置艰难地站了起来。那人穿着普通寺人的袍服,身量不高,面容枯瘦,脊背因常年的劳役而微驼。众人认得他,是主管宫室府库修缮的老典属。

“陛下……”老典属的声音带着多年积郁的沙哑,手指因用力几乎要抠进手心握住的竹简:“臣……臣有言!”他像是用尽了半生的勇气,猛地将紧攥在手中的那卷陈旧、边缘破损的简片高高举起,然后,在所有人或惊愕、或审视、或难以置信的目光聚焦下,一步一步,迈过了数位端坐的卿大夫,走到那象征着绝对威权也象征着新朝豁口的“广言之受器”前。他的脚步甚至带着踉跄,却异常决绝,在那青铜器冰冷光滑的边缘处猛地顿住,双手用力,将那卷泛黄发黑的旧简——那承载着他与无数宫人多年积痛的心声——直直投入敞口的深处!

“笃……”一声极其轻微的碰撞闷响,在针落可闻的大殿里却分外清晰。

就在众臣或惊愕、或迟疑观望之际,另一位中年文臣也猛然起身。他面颊微微泛红,目光却锐利如电。他几步趋近受器前,手中紧握着一卷笔迹崭新的、墨迹尚未全干的竹简。那竹色尚青。他用指关节在简身上叩了一下,发出清越如玉石相击之响!随后他手臂用力,毫不拖泥带水,将那卷简“啪”地投入受器口中!接着,毫不犹豫地深躬一礼,退回原位,动作一气呵成,充满一种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痛快。

是张仲。他的动作像打开了无形的闸口。

紧接着,尹吉甫缓缓站起,这位以谋略着称的老臣脸上沉静如渊,但握着简片的手指关节隐隐发白。他没有走向受器,反而行至殿中,面对天子席位,沉稳有力地双膝跪下,双手托举着那卷写满了工整墨字的简册,朗声道:“陛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明德慎罚’乃为政大要!若旧法成苛政,伤民根基,则如朽舟行急流,倾覆只在旦夕!臣请王命:‘除谤议之刑,宽征敛之期,复山林川泽之利与民’!当此维艰之始,使民得喘息之机,犹枯木逢春,新叶方可渐生!”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在殿梁间回荡。那顶端的金冠微微一动,珠旒轻轻摇晃。

“臣附议!” 仲山甫几乎在尹吉甫话音落下的同时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大,声如洪雷,“陛下!京畿残破,公室倾颓,百官缺位,此乃外显之伤!而军备不整,甲兵朽钝,士卒疲敝,此乃腹心之疾!国无强兵,四夷必伺机而动,再酿宗周之变!刻不容缓!臣请王命:‘计口丁而缮甲兵,简材力而厉战阵’!同时,臣愿举荐程伯休父大人,主持修造城邑、整固王居!”他双手捧出一卷简,但并未急于投入受器,而是举至眉际,目光如钢铁般坚定地投向王座。

“臣惶恐……”程伯休父颤巍巍地站起身,声音带着老者固有的缓滞,却清晰坚定,“然既有仲山甫大人举荐,老臣虽衰朽,愿竭此残躯所能!不敢托大,唯以勤谨、以民力休养为念,复其工室之役度,当俭则俭,当实则实。”

宣王坐在高处,冕旒垂落,遮蔽了深泓般的眸色。他看着下方群臣的进奏,或激昂陈词,或恳切劝谏,那顶沉重的金冠微微低垂着,手指关节微微发白。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

“启奏陛下!”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压力下的寂静。是召穆公虎。他并未急于起身奏对,而是缓步走到殿心那片特意清空的区域中央。站定后,他伸手,自宽大袖袍中取出一件小小的物件——一块巴掌大小、质地温润的黄玉磬胚。玉质尚显粗砺。他将玉胚郑重地托于掌心,向王座方向示意。随后,从腰间取下一柄寸许长、尖头尤为锋利的青铜刻刀。他没有言语,只是稳稳地单膝跪下。

在满殿目光的注视下,召穆公低垂着头,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奉行祭天大典最神圣的仪轨。他执刀的手平稳无比,刀尖精准地落在粗糙的磬胚边缘棱角处。细微而持续的“喀…喀…”声在极度安静的大殿中荡开。每一次刻刀落下,都有微小的玉屑被精确地剔落。那些本应凌乱不堪的碎屑,竟奇迹般尽数落入他事先铺在膝下的素锦之上,无一丝溅落。随着刀锋的精细雕琢,那磬胚粗糙的棱角渐渐消失,弧度愈发浑圆流畅,隐约有天然石磬应有的空灵雏形开始显现。但那玉胚核心处,却始终保留着未经磨砺的原始石皮,粗粝,苍朴。

时间在这单调而执着的声音中流逝。群臣初时困惑,渐渐被这份无声的专注与纯粹所吸引,直至心生敬畏。那专注跪刻的身影,以及那虽未成器却隐隐透出“和”之意境的半成品玉磬,宛如一幅凝固的画卷,诉说着一切精工雕琢的前提,唯有凝神聚气,固守根本。

刻刀终于停下。召穆公双手捧起那件仍带着粗砺气息的玉器,将盛着玉屑的素锦小心折起,一并高举过头:

“臣召虎启奏!民如璞玉,不堪重器之凿!刀锋虽利,唯用之以和方是正道!”

宣王的目光第一次真正产生了剧烈的波动。他注视着召穆公手中那件未竟之“磬”,那粗砺与圆融并存的形态。

“传旨!”宣王的声音斩钉截铁,如金铁交击。他站起身,冕旒摇晃,那顶沉甸甸的冠冕反射着殿外射入的光线,竟也柔和了几分,“即刻颁行!”

“废诽谤之刑,罢无益之役!三年之内,轻田租,复山林川泽之民享,以苏民困!”宣王的目光掠过尹吉甫赞许而激动的面孔。

“擢程伯休父!总领京畿工室之造!循古制,惜民力!凡修宫室、缮城池,皆‘计口丁之缓急,省事倍之僭侈’!一年为期,复公室之肃穆尊严!”程伯休父深深伏拜,枯瘦的肩膀在宽大的袍服下微微耸动。

“仲山甫!”宣王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如山岳般屹立的身影,“整武备!甲兵之器,命卿督之!士伍之卒,以畿辅民勇为本,慎择其材力勇锐者,录而擢之,厚其养!汰朽钝之器,缮可用之械!务使戈矛映日,甲胄生寒!”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召穆公奉起的那方半成之磬上,声音沉厚悠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量,仿佛已越过这座殿堂,回荡在更广阔的天地间:

“玉质虽坚,也需时间温养!诸卿当明此理!今日之令,即为新政之始!寡人与尔等同心戮力,克复宗周!不堕祖先明德!”他袍袖一拂,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位臣工,“当修戈矛,固甲盾,砺战心!四境不臣之君、不敬之族,终有一日,需聆听我宗周金钟玉磬之正音!诸卿,勉之!”

一个崭新的时代浪潮,终于涌过了那顶象征着无限威严与沉重历史的金冠,其势初萌,其声烈烈,拍打着宗周这片既古老又渴望新生的海岸。

时间如渭水奔流,四年悄然而过。当年百废待兴的镐京,已悄然浸染着不易察觉的生机。新夯筑的宫墙笔直坚固,墙根处虽被匠人精心覆盖上藤蔓新芽,却依旧透出泥土未被风霜磨平的湿润气息。新修的宫殿群在曾经焚毁的废墟上矗立,檐角的脊兽尚且缺乏岁月熏染的油黑色泽,在阳光下闪耀着崭新的青铜光泽,但终究显出了几分属于王家的整肃气象。

宣王那顶金冠下的脸庞,褪去了几分少年气,下颌线条愈发刚硬,眉宇间沉淀下的深邃,如同承载了越来越多的无形重压。此刻,宽阔的殿庭之内,一排排士兵肃立如铜钉。他们身上罩着缀有铜泡、缝制密实的新甲,肩扛着刚铸就的铜戟、铜戈,尖锐的锋刃在午后偏斜的日光下凝着几点精芒。甲胄黝黑而冰冷,铜戟矛尖反射着整齐的、令人心悸的寒光。空气里弥漫着青铜淬火后独特的微腥,以及新熟皮革散发出的生硬气味。

宣王一身戎装常服,深褚底色上绣着朴素的辟邪纹样,少了几分庄重威严,多了几分沙场磨砺的刚毅。他与尹吉甫、仲山甫及几员年轻的将领一同检视着队列。仲山甫目光锐利如鹰,不时用剑鞘尾部敲击着士兵手中的铜盾。“当!”沉闷的回响显示着盾牌的厚度与坚固。

“禀陛下!”一名年轻军司马大声禀报,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左旅操演毕!三阵三胜!斩获皆倍于前操!”宣王的嘴角泛起一丝紧绷的笑意,但随即消逝。他走到一名身躯异常高大、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士兵面前。那士兵手持新发下的步战铜戟,戟身长度超过寻常制式。

宣王伸出手指,在青铜戟杆光滑的表面上轻轻弹了一下。“铛——”一声悠长的清鸣在寂静的殿庭中漾开。

“举重之器,是否得心应手?”宣王的声音不高,目光落在士兵因用力握住戟杆而微微泛白的指节上。

那年轻士兵喉结滚动了一下,带着紧张的敬畏,瓮声回答:“回陛下!初……初时有些沉!但俺娘……俺娘说府库今年没要俺家的织帛抵税,还多分了些稷种给俺爹……俺爹叫俺好好练力气,替王家打仗,护着俺们村!”他的口音带着浓郁秦地的生硬。

宣王微微颔首。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阵列齐整的军容。那些年轻的面庞上,除了敬畏,还有一种近乎燃烧般的斗志在无声涌动。四年!殚精竭虑,朝乾夕惕!减赋税、复民利、缮甲兵!每一件都曾遭遇难以想象的阻力。那些暗中的掣肘,朝堂上言不由衷的“慎重”进谏,乃至关东诸侯冷淡旁观的姿态……但此刻这些锐利的锋芒,士卒眼中初生的火焰,就是对他无声的回答。

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我转身望去,只见寺人引着一行人快步穿越殿庭边缘的回廊而来。为首者一身风尘仆仆,正是戍守西垂多年的秦邑大夫——秦仲!他身后紧随着数名戎装随从,其中一人尤为醒目:身形魁梧,须发赤红,鼻梁挺直高耸,竟带着明显的戎狄血统!他额上绑着浸染暗红斑驳污渍的皮条,皮甲染尘磨损,显是刚刚经过长途跋涉。

秦仲趋步上前,向宣王和众大臣见过礼后,目光便急切地投向那支刚刚演练完毕、正接受检阅的锐卒阵仗。当他的视线触及士卒手中铮亮的新铜戟矛,看到那些厚实、打磨光滑的盾牌,这位素来以稳守边陲着称的老将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饥渴的亮光!

“陛下!”秦仲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哑,带着西陲风沙磨砺出的粗粝感,“强兵初具!利器在手!此正其时也!”他霍然转身,指向身旁那位气息剽悍、胡风浓烈的随从:“此乃我军中斥候首脑,‘飞廉’是也!由其细作深入陇西数月,终于探得……”

秦仲从飞廉手中取过一卷硝制过、微微泛黄发硬的羊皮地图。他几乎是半跪在地,在冰冷的青砖上哗啦一声将地图展开!那图上用深黑炭迹勾勒着山峦起伏,用暗红的朱砂标记出水草泉源之地。

“陛下!戎王其部主帐,现已确知,聚于此处——野狐泉!正于龙首山东麓水草丰美之谷地扎营,逐秋肥而生息!”秦仲的手指带着巨大的力量戳点在野狐泉朱红的标记上,仿佛那一点凝聚了他多年戍守的血与恨,“其帐前守备,飞廉亦已探明!除本部骑兵精锐四千余骑外,其余多为掳掠杂胡之部众,分散游荡于附近百里抢掠牲畜,调度混乱!而我秦地之兵,经数年整饬,如今已有能战敢死之士近五千!甲兵完备,士气如虹!只待王师一至,合击之!”

宣王的目光紧锁在野狐泉那个刺目的红点上。仲山甫浓眉紧蹙,尹吉甫则捻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快速在地图上各条山势水脉间游移评估。

“其行踪确凿?其军力虚实确凿?”宣王问道,每一个字都似钢铁般沉重。

“臣以性命担保!”秦仲抬起头,布满风霜的脸上是豁出一切的决绝,“戎王狃于积胜!前番数次小股袭扰试探,我军皆示之以弱,纵其骄横,使其以为秦邑依旧羸弱不堪一击!如今其主力散于草场,正是雷霆一击、毕其功于一役之时!陛下!天赐良机!”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地砖上发出闷响,“臣请陛下谕旨!授臣征伐之权!臣当率秦地之卒,纠合近畿新锐,斩戎王首级于野狐泉!为陛下初拓中兴之宏图!雪我先王之耻!平此西陲百年之患!”

整个殿庭一片死寂。风掠过新铜兵刃,发出细微呜咽般的轻鸣。尹吉甫上前一步,俯身仔细审视地图上每一处标记,然后看向那位被称为“飞廉”的戎族斥候。飞廉迎视着老臣锐利的目光,眼神坦荡,用力地点了点头。

仲山甫目光扫过身后那些持戟而立、眼中闪烁着激动渴望火苗的年轻士卒,又看向远处宫阙之下隐约可见的新筑城垣,沉声道:“军备已成,新卒可用。此等要害讯息一旦错失,敌军警觉,再难寻歼敌良机!臣以为,当战!”

宣王闭上了眼睛,下颌线条绷紧如铁。十四年前那场倾覆王室的暴乱,父亲被万民唾弃驱逐流离至死的屈辱,混杂着登基以来无数个不眠之夜、堆积如山的政务竹简、朝臣争辩时飞溅的唾沫星子、还有西陲每每传回的令人心焦的告急……无数沉重的影子在他眼前纠缠、呼啸、撞击!

“秦仲——”宣王猛地睁开双眼,那里面不再是端坐明堂时那令人不敢亵渎的沉静,而是被压抑了太久、终于在烈焰中煅烧出来的凌厉锋芒,那是不容置疑的意志,仿佛西陲战场上的号角已经在他胸中吹响!他的声音如利刃劈开空气:

“寡人今授命于汝!为西垂命卿!”他上前一步,自腰畔佩带间解下一物——那是一柄半尺余长的青铜符节!形如双身蛇交缠,其头衔玉。玉温润,青铜幽暗。这是自商周之际便传承至今、象征着最高军令的“双夔符”!

宣王将双夔符高高举起,在正午阳光下闪耀着冰冷而沉重的光辉。“以此符为信!以西陲秦邑为根基,合王畿锐兵五千!”宣王的命令清晰得如同刀凿斧刻,“卿可专断征伐!代孤——行天子之威!”

符节,沉重的符节,被宣王亲自递交到秦仲颤动的双手中。青铜冰冷的触感和玉质核心的温润同时压在秦仲的掌心,也压上了整个殿庭内所有人的心脏。秦仲粗糙的手指猛地收拢,紧攥着符节,身体因巨大的激动与责任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

“臣——领命!”声音喑哑低沉,却如洪钟般撞击在殿庭四周的廊柱之上,激起层层回音。

野狐泉的那点猩红烙印在每个在场者的眼底。殿内那顶象征着至高权柄的金冠,在这一刻,终于不再仅仅是悬于头顶的沉重负担,它被一种名为“征伐”的烈焰点燃,投射下充满力量甚至带着铁血渴望的锐影。

镐京城东的灞水岸边,天色阴沉。浑浊的河水卷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落叶残枝,翻滚着向东奔流而去。昔日宣王在此振聋发聩的登基之地,此刻搭建起了一座简易却肃穆的点将高台。

宣王独立于高台最前沿。他没有穿那繁复厚重的衮服冕旒,而是一身玄色的窄袖战袍,腰间束带勒得极紧,勾勒出英挺的身姿。秋日的河风吹拂着他束发的巾帻,几缕散落的发丝贴在鬓角。昨夜召公与太史箴言的余音,夹杂着四年的期盼、朝堂内外汹涌的议论,尽数压下。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空气,射向河畔肃立的军阵。

岸边的空地上,五千将士列队森严。除却新铸就的戈矛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更有许多武器上已经留下了清晰的劈砍痕迹。这是久经战火淬炼的标志。队列前方,是三位身披重甲、英姿勃发的年轻将领。居中的是宣王新近提拔的年轻骁将——方叔。他左边是虢季子白,右边是南仲。三人面色凝重,眼神里燃烧着建功立业的渴望和赴死的决心。

宣王的目光在军阵上巡弋,每一个士卒坚毅的脸庞,每一柄饮过血的兵刃,都映入眼帘。他缓缓抬手。掌心攥着一枚象征军队统帅权的玄圭!

“方叔!”宣王的声音拔地而起,洪亮清晰,瞬间压过了河流的奔涌。

“臣在!”方叔轰然出列,铁甲铿然作响。

“寡人命汝为南征之首!执此玄圭,率王师四千,南下荆山!以周天子之名——”宣王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重锤敲击在空气里,“责楚君何以久不修其职贡,奉其牺牲!”他手臂猛扬,指向南方朦胧的山峦,“兵锋所向,汝当宣寡人之威于南蛮!伐其不臣,慑其僭越!”

玄圭被宣王的手稳稳递向方叔。年轻的将领双手齐举,恭敬至极地接过。那冰冷的玉石与青铜在触碰到他滚烫的掌心时,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战栗流过周身。

“臣,万死不辞!定教楚君亲至镐京,伏于阙下!”方叔的声音铿锵如铁,带着必胜的决绝。

宣王的目光旋即移向南仲:“南仲!”

“臣在!”

“汝领所部战卒八百!控扼汝坟关隘!”宣王的手指向东面绵延的山势,“楚地若遣小股入寇,扰我腹心,汝便如虎钳扼守于彼!使其首尾不相顾!不得寸进!”

“遵王命!”南仲声如巨浪。

“虢季子白!”宣王的喝令最后落在他身上。

“臣听令!”

“汝为大军前部锐锋!率精甲五百!”宣王的目光锋利,“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凡有阻塞大军进击者,无论荆棘虫豸,一概荡平!若有强敌顽抗,纵死亦要为大军踏开血路!可能做到?”

虢季子白猛地单膝跪地,眼中燃着不顾一切的炽焰:“能!头颅可断!此路必通!”

宣王不再言语。他的视线逐一掠过方叔紧握玄圭的手、南仲冷毅如磐石的面容、虢季子白那几乎要喷火的眸子……最后,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五千如林的戟盾,投向东方茫茫的山峦与湍急的河水。

年轻的君王挺直了背脊,声音在广阔天地间炸开:

“诸君——今日为王前驱者,寡人于镐京——”他稍顿,声音陡然提升到极致,如同号角撕裂沉寂,“躬亲解甲!执爵待饮!必不相负!”

“吼!吼!吼!”五千甲兵高举戈矛的动作汇成同一片怒涛翻涌的森林!那压抑了多年的吼声挟裹着铁锈、汗水和杀气冲天而起,在灞水上空激烈回荡!风更猛了,宣王的战袍在风中猛烈鼓荡,仿佛一面即将撕裂长空的旗帜!

就在大军吼声撼动山河的同一时刻!

遥远的西陲,龙首山与六盘山夹峙的一片开阔草场——野狐泉。时已初冬,枯黄萧索。

“呜——呜——呜——”号角声不是由人吹响,而是原野的风掠过山谷奇特的形状,发出低沉的呜咽。

一场残酷的追逐与杀戮在枯黄的草地上演。数百名彪悍的秦地士兵正死死咬住前方一股拼命逃窜的戎族骑兵!奔雷般的马蹄踏碎了地表的冻土,卷起浑浊呛人的雪尘和草屑。箭矢破空的厉啸不绝于耳,不断有落后的戎族骑兵惨嚎着从马背上栽落。

秦仲身披厚重铁甲,手持长柄青铜斧钺,策马冲在队伍最前列,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奔逃的戎族骑兵。他身旁的副将同样血染征袍,嘶声催促着坐骑:“大人!他们往野狐泉北的隘口去了!那里狭窄,一旦让他们抢先钻过去……咱们的大队骑兵施展不开!”

“追!”秦仲的咆哮带着血腥气,“不能放走那股斥候!他们认得我的旗号!若将虚实传回去,前功尽弃!”战马人立嘶鸣,秦仲猛夹马腹,再次提速!距离在一点点缩短。

前方奔逃的戎骑中,那个身材格外高大、额头裹着浸血皮条的汉子正是飞廉!他紧贴在马背上,不时扭身向后张望,发出急促的喝令。戎族骑兵分散了些许队形,加速涌向隘口。就在他们距离那狭窄的谷口仅剩半里之地时——

“嗡——嗡——嗡——”

一种沉闷怪异的嗡鸣声突然从隘口两侧高耸的山坡顶传来!那不是单纯的号角,更像是无数巨大的皮囊在疾风中鼓胀颤抖的声音!

“不好!有埋伏!”飞廉的破锣嗓子猛然爆发,带着极端惊骇的破音!他猛地想勒住战马,但冲刺的速度太快,坐骑仍在惯性下前冲!

“轰!”紧接着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整个隘口仿佛巨兽的大口猛地张开!巨大的原木、磨盘大的石块、还有密密麻麻裹着火苗的草球,如同决堤的洪流般,从两侧高坡轰然倾泻而下!顷刻之间,狭窄的谷口便被堵死大半!奔腾的燃烧草球猛烈撞击在崖壁上,迸溅出漫天飞火!

冲在最前的十几名秦地骑兵根本来不及反应,连人带马在巨响轰鸣中被沉重的滚石巨木瞬间淹没、吞噬!惨叫声被淹没在巨大的崩塌声和烈火燃烧的噼啪声中!飞廉惊骇欲绝地想要勒住缰绳时已晚,只觉一股巨大的冲击力从侧方狠狠撞上马腹!沉重的原木带着千钧之力砸碎骨骼!整个人被凌空抛飞!他最后的视线,只看到那隘口上方密密麻麻露出的戎族弓箭手的身影,还有在寒风中猎猎招展的旗帜——苍狼!

不是戎王亲卫部落的白鹿旗!是另一个强大的、狡诈的、之前似乎一直被戎王压制的苍狼大部!

“中计了!”飞廉的意识在撞击地面之前的瞬间,只剩下这个绝望的念头。他呕出的鲜血模糊了前方隘口惨烈的火光和烟尘,也模糊了秦仲那张因极致的震惊与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秦仲的战马在滚石乱木前惊跳人立,马蹄被绊倒的同伴尸体狠狠一硌!他魁梧的身躯失去平衡,像一段被伐倒的巨木般重重摔向冻硬的地面!青铜斧钺脱手飞出,在冻结的草根土块上砸出一个深坑!

镐京王城,夜。

秋风似乎裹挟了远方渭水的冰冷与潮气,吹过新修整的宫墙。四年来那悄然积蓄的、仿佛被堤坝束缚住的蓬勃之力,早已化为宫人脸上愈发安稳的神色和脚步声中不易察觉的轻快。连那些悬挂于新殿廊下的青铜风铃,在这秋深之夜鸣响时,也比往日多了几分浑厚圆融的音色。

宣王伏于宽大的御案前。堆积的简牍如山,灯火摇曳,将他的身影长长投在冰冷的宫殿墙壁上,随着烛火的跳动而摇曳不定。那顶金冠并未戴在他头顶,静静安放于一旁,在烛光下依然折射着尊贵的光泽,但其笼罩主人的阴影,却似乎比四年前淡了许多。

他手中捏着一卷刚到的牍报。字体清晰,是南仲自汝坟关发回的捷报。言楚君熊霜遣重臣劳军献礼,言辞谦卑,已允诺不日将遣其宗室亲至镐京,亲奉方物请罪。另一卷是刚从南方快马传回的竹简,墨迹半干。侍从小心翼翼地展开,放置在案头灯下最亮处。是方叔的手迹。

“臣叔顿首谨奏:天兵所向,荆楚气沮!其主熊霜畏威,遣使输诚!愿俯首而守周礼!臣已勒兵于汉水之北,筑我周帜于楚之北门!慑其僭号之志!待彼亲朝,再定行止……”

宣王的目光从捷报文字上抬起,望向窗外深邃的夜空。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光滑的玉圭面上划过。那是一种久经紧张、终于得到部分松弛的轻微震颤。他用笔朱砂在捷报末端空白处,用力写下两个字:

“甚善!”朱砂淋漓,力透简背。

他搁下笔,长长吁出一口气。肩背上那无形的千钧重担,仿佛随着这一口浊气的呼出而稍微松动了一丝。然而,这细微的放松仅仅持续了片刻。几乎就在方叔捷报放下,墨香尚在鼻尖萦绕的瞬息——

另一串截然不同的脚步声以十万火急的姿态撕裂了深夜的宁静!那绝非寻常奏事者的稳重节奏!

“陛下!陛下!紧急军报!”声音带着破音的嘶哑,透入层层门禁。

值宿的寺人几乎是扑进来的,脸上毫无血色:“西……西陲急报!秦大夫……秦大夫军前传信至!”他从袖中猛地抽出一卷被汗水浸透、边缘破损得难以辨认的小小皮卷,双手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宣王眸中那份方叔捷报带来的短暂松弛瞬间冻结!他霍然起身!宽大的袍袖带翻了案上墨汁淋漓的笔山,“啪嗒!”一声,朱砂淋漓的墨块狠狠砸在地砖上,迸裂!飞溅出的红点如同凝固的血珠!

“呈上!”宣王的声音寒彻骨髓,不容一丝迟疑。

他劈手夺过那卷粘腻的皮卷。皮子又薄又韧,显然是用战场上撕下的马腹软皮仓促书写。皮卷被粗暴地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行用草木暗灰混杂着某种赭石土沫写就的字迹,狂草不堪,甚至几处被汗水晕开,然而传递的只有一个信息——

“野狐泉非戎王本帐!伏!苍狼为祸!秦师……崩!” 落款处,是两个用指尖血蘸着粗砺泥土狠狠摁下的印记:一个“仲”字!一个血印!血痕模糊,泥土脏污,透着一股不祥之气!而那个“崩”字,墨色沉暗,歪曲颤抖,像是写者濒死前耗尽全力的一划!

“噗——”

一口猩红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宣王口中狂喷而出!猛烈溅射在面前刚刚送来的方叔捷报之上!那“甚善”两个朱砂大字,瞬间被喷涌而出的浓稠血液彻底覆没、晕染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血色蔓延,顺着光洁的竹片流淌而下,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大殿陷入死寂。只有那刺鼻的血腥气,连同捷报字迹被无情覆盖的景象,以及地上破裂的朱砂墨块,构成一幅无声的梦魇图景。

宣王的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伸手死死撑住沉重的御案边缘才不至于倒下。支撑身体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的脸上一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惨白得如同新粉刷过的宫墙,嘴唇不可抑制地哆嗦着,被染红的下唇上,还沾染着一丝未被擦拭干净的、温热的血迹。

“……秦仲……苍狼……崩……”宣王的牙关紧咬,破碎的声音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他……他敢……用那符……战败?” 后面几个字几乎是在唇边无声地磨砺而出。支撑着御案的手,因巨大的悲愤与突如其来的力量崩断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掀翻那张沉重的书案!

“陛——”值夜寺人惊恐欲绝的呼喊被硬生生卡断!宣王布满血红丝的瞳孔猛地缩紧,一道凶戾的目光如冰锥般钉在寺人脸上!那眼神里再无一丝一毫平日的沉稳理性,只剩下焚毁一切的狂怒!那是倾覆一切的君王之怒!足以烧穿整个殿堂!

金冠静立案头,烛火为其投下浓重而扭曲的阴影。

殿门轰然洞开,冷冽的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呼啸而入,撞击着殿内的帷幔狂舞。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马汗的恶臭和冬日尘土风雪的冰冷气息猛烈地灌了进来。两名甲胄残破、血迹斑斑如厉鬼般的甲士,步履蹒跚地抬着一个鼓囊囊的、裹了数层油布、渗透出大片暗红色泽的沉重皮口袋!

他们一步步艰难地挪进大殿,每一步都在擦得光可鉴人的青砖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泥泞水痕和血渍。每一步迈动,那湿漉漉的皮袋便沉重地一坠,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液体晃荡声。终于,在大殿冰冷的中心地带,他们再也无法支撑,脱力地跪下,“砰”地一声闷响,将那皮袋抛在光洁的地砖上!黑红色的污水迅速从粗糙皮子包裹的缝隙间汩汩渗出。

宣王僵硬的背影面对着殿门方向,没有回头。但他撑在玉案边缘的手背,那紧绷的青色筋脉猛地一抽!玉案上那堆厚重的简牍,在无形的压力下不堪重负地哗啦滑落一角!

抬着口袋的士兵中,一人猛地伏倒在地,额头狠狠撞击地面,嘶哑的哭嚎在大殿冰冷空旷的墙壁间撞出绝望的回声:“陛下!末将……末将奉秦大夫最后军令……护送……护送……”

他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唯有剧烈地抽动肩膀。另一个士兵伸手,那手因恐惧和寒冷而僵硬得如同鸡爪。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神明的惶惑,用力扯开了皮袋口那冻结粘稠、糊满了秽物和血痂的绳索!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恶臭猛地涌出!

里面滚出来的,不是完整的尸首。

一颗已经冻得发青发紫、面目扭曲狰狞的头颅!花白的头发粘结着凝固的血块和污雪冰屑。那双不甘圆瞪、布满血丝的眼睛,至死还死死盯着虚空!瞳孔深处凝固的,是极度的惊愕和至深的恨意!那是秦仲的首级!而皮袋底部,断肢残骸扭曲堆叠,已难分辨形状,像被屠夫粗暴割下的牲口部件!在死寂得几乎凝固的空气中,那颗头颅下方滚落出一样物件——一块暗哑沾满污血、断口参差的青铜!隐约能看到“夔符”的残角!

死寂!所有声音都被抽离!只剩下殿外呜咽的风声,和油布包裹中液体滴落在地的滴答声!

宣王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了风声!他的脸不再是方才的惨白,而是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灰色!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像破旧的风箱在嘶吼!赤红的双眼死死钉在那颗秦仲的头颅上,那凝固的、直勾勾的不甘眼神!又挪向那截断残的双夔符残块!

“啊……啊……!”宣王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不成调的嗬嗬声!那声音破碎,充满血沫!他全身筛糠般剧烈抖动!那顶静静置于案上的金冠,随着案几剧烈的震动而晃动着!

支撑的理智之弦,“铮”然断裂!

“父王!父王啊!”一声厉鬼般的凄号猝然撕裂了沉寂!宣王的身体爆发出骇人的力量,他猛地前扑!不是扑向秦仲的头颅!而是如同一头疯兽,直冲向大殿最深处!他的目标!是那座巨大屏风前,摆放着的先王厉王的祭祀灵位!

一路跌跌撞撞,撞倒了侍从,带翻了沉重的青铜灯架!“哐当!哗啦!”震耳欲聋的撞击和碎裂声此起彼伏!烛火翻滚着落地熄灭!

“父王!你的虿盆呢?!你的噬人毒蝎呢?!”宣王彻底癫狂,他指着那供奉着厉王灵位的幽暗角落嘶吼,手指因巨大的、扭曲的愤恨而弯曲如钩爪,指甲深陷掌心掐出血痕!他的声音尖利得如同利爪刮过骨头,裹挟着十四年积累的所有痛苦和此刻彻底崩塌的信念:“看看你的好儿子!看看你留下的江山!你的毒蝎吞食的那些血肉骨头——”宣王的吼声凄厉到了极点,他猛地回身,手臂直直指向大殿中央血污狼藉的那滩秽物!手指点着秦仲怒睁的眼,喷着血沫吼道:“——全都融在你我父子的骨血里了!一滴都没少!!一滴!都不曾!是你的自己的啊——!!”

死寂!所有声音都被抽离!偌大的殿宇内只剩下宣王胸腔里传出的破裂风箱般的喘息,和他那双布满可怕血丝、如同噬人凶兽般的眼睛!他的脸,在烛火明灭的光线下因极致的扭曲而几乎无法辨认!

他的视线越过一切,死死攫住了那顶置于玉案上的金冠!

“命卿!命卿!”宣王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踉跄着扑过去!“寡人授你的命!你就是这样佑朕中兴!?”沾满自己口水和血沫的手掌带着千钧重恨,带着四年来所有压抑的怒火和瞬间崩塌的信念,狠狠一巴掌扇向那金光熠熠的冠冕!

“哐当——!!”

一声撕裂所有寂静的巨响在空旷殿宇内炸开!如同惊雷劈中了顶梁巨柱!

那顶象征着天命与无上权力、承载了十四年流徙悲欢、在太庙阳光下被万民叩拜、在整军阅兵时被赋予众望的金冠!被宣王那挟裹着滔天恨意和绝望力量的猛击狠狠扫落玉案!

金冠沉重,却不如人心崩断来得猛烈!它在空中翻滚着,在无数双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划过一道冰冷而绝望的金光弧线,狠狠砸在铺着玉板的地面上!最清脆、最核心的断裂声响彻大殿!冠顶那枚象征着天命所归、承托日月星辰的赤色玄玉!碎裂了!碎片裹挟着金丝残骸和玉沫,如同被砸碎的星斗般,四处激射迸溅!

一块残破的碎玉边缘,染着一抹未干的血迹——那是宣王扇出那一掌时,掌缘被锋利金属边缘割出的伤口所留下的印记。

玉片滚落在冰冷的地砖上,血痕刺目。金冠的主体部分,连同那无法洗净的暗红污垢,在烛火下扭曲地反射着诡异的光泽,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头被击倒的垂死巨兽。

整个宫阙陷入绝对死寂。殿外狂风的呜咽声清晰得如同鬼哭。所有的寺人、内侍、卫兵,如同瞬间被毒蝎螫伤的石人,凝固在当场。甚至连呼吸都已停止,血液仿佛在此刻凝结成冰霜。

许久,宣王胸膛的剧烈起伏慢慢平复,唯余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如濒死的铁锈气息。他那双赤红如血的眼睛慢慢从地上那破碎的金冠和玉块上抬起。

目光所及,不是跪地流涕的群臣,不是闻讯赶来惊恐呆滞的侍从。只有我,站在大殿的阴影处,迎上他那双失去焦点的、空茫一片的深黑眼睛。他眼里的情绪太复杂了,仿佛被这惨烈的背叛和无尽的绝望焚烧过,徒留一地冰冷的灰烬。

“去……取大鼎来。”宣王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已诡异地平静下来,如同死水一般。那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大殿里传得很远。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父王……和我的牌位……一起……”他的目光投向那幽暗角落里的厉王灵位。

两个胆大的内侍如梦初醒,几乎是用爬的姿态挪过去,战栗着取下那漆黑沉重的厉王灵位。

宣王不再看任何人。他弯下腰,那挺拔了四年的脊背第一次显出一种无法承受的佝偻。颤抖的手指伸向冰冷的地面,没有去碰那破碎的金冠主体,而是极为小心地、专注地拾起地上那几块最大的、沾着他自己鲜血的玉玦碎片。碎片边缘锋利如刀,割破他的指腹,新鲜的血液染红了他的指尖。

他像个专心收集碎片的孩童,甚至对身旁那个滚落在他脚边的、怒目圆睁的秦仲头颅视而不见。鲜血染红了那些玉玦的残片,他将它们死死攥在手心,如同紧握着溺水者手中最后一根稻草。

镐京城外,渭水汤汤。隆冬时节,巨大的冰凌在急流下如苍白的水蛇般翻滚潜行。风声凄厉呜咽,刮过荒芜的河岸,卷起满地枯草。

河岸旁早已清空了所有无关人等。只有冰冷的风和奔腾的冰水声。一座沉重无比的青铜方鼎被数十名精壮侍卫勉强运送至河堤边缘。鼎身巨大,幽暗,刻满了玄鸟饕餮的古老纹路,寒气森森。

宣王独自一人伫立在鼎前。玄色常服的身影在灰白天幕与翻滚浊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而孤绝。风卷起他沾着血迹的袍袖和散乱的发丝。

他的目光投向鼎内。里面静静躺着两件物事:一尊代表父亲厉王的漆黑木质灵位牌——那上面曾庄严地书写着“周历王”三字,如今,却被几条染着尘垢与暗红泥污的陈旧布带死死捆缚着、缠绕着,如同五花大绑的囚徒。

与这灵牌并列的,是那顶支离破碎的金冠。冠体歪斜变形,表面辉煌的蟠虺夔龙纹饰被玉块迸裂的冲击崩开多处豁口,金丝扭曲,珠旒断裂,那几处渗入金胎深处的暗红色污垢暴露无遗,在灰白天光下如同凝固了千年的血痂。

宣王微微俯身。他没有表情,只是伸出那只被玉片割破、血迹已干涸成黑色的手。动作缓慢而凝重。他手中紧握着那几枚在冰冷地砖上拾起的、染着猩红血痕的赤色玉玦碎片。

时间凝固在那一刻。宣王没有咆哮,没有诅咒,只是缓缓地、一枚接一枚地将那些碎玉投入冰冷的巨鼎之内。

玉片撞在黝黑的厉王牌位和破碎的金冠上,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叮……叮……”之声,在呼啸的风声和水流声中微弱地回荡。

最后一片染血的赤玉落入鼎中。那微弱的回响,如同一个时代的终曲钟声。

宣王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像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侍卫们不敢有丝毫迟疑,更不敢抬头。众人合力,粗壮的绳索穿过冰冷的巨大鼎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鼎身缓缓离地。沉!比来时更加沉重!

“嘿——哟!”一声整齐的号子嘶哑地划破冰冷的空气。

随着这声闷吼,那承载着先王牌位、承载着破碎王冠、承载着数枚染血玉玦的巨大铜鼎,裹挟着王朝数十年的梦魇与幻灭,在空中沉重地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

“轰——————!!!”

巨鸣!山崩地裂!

冰冷的鼎身以千钧之势砸入咆哮奔流的浊黄渭水中心!激起数丈高的巨大浊浪!水花四溅,冰冷的泥点打在远处侍卫们僵硬惊惧的脸上!

巨鼎在惊涛骇浪中只挣扎了一个短暂的翻腾,甚至没有片刻的浮沉!沉重的命运让它没有丝毫的迟疑!如同被无形的深渊巨口瞬间吞噬!迅速地、沉甸甸地消失在翻滚的漩涡和浑浊的冰流之中!再无任何痕迹!只余下浊浪被粗暴分开时短暂凹陷出的巨大水坑,也在下一瞬间就被奔腾的河流猛烈地冲刷、填满、覆盖!

水流继续奔腾,轰隆如雷,带着亘古不变的冷酷力量向下游卷去。仿佛刚才投下的一切,那象征王权的冠冕,那捆绑的牌位,那些染血的碎片,都不过是投入激流的一颗小小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无力长久维持。

风声依旧凄厉,卷过宣王空茫的衣袍。他只是伫立在咆哮的渭水岸边,如同一尊被遗忘在岁月河岸边的石碑。那顶曾被无数人仰望、被阳光照耀、承载过希望也承载过崩裂的金冠,连同那镌刻着父亲耻辱名讳的牌位,一同坠入万古冰寒与沉浮的河底深处,消失在亘古奔涌的浊流之下。

河风猎猎,卷动宣王玄色衣袍的下摆,也卷起岸堤上的枯草残雪,打着旋,扑向那依旧怒吼奔流的浑浊河水。奔腾的浪涛声,成了这苍茫天地间唯一的主宰,似乎要将一切都裹挟而去。

我站在宣王身后不远处的河堤上,枯槁的手指在宽袖中不受控地微微颤抖。最终,掌心触到那块紧贴肌肤的、残留的温度——一枚从鼎中挣扎而出未被发现的、染着他温热鲜血的玄玉碎片,此时正静静躺在我的手心。

指腹能清晰感受到玉片的温润与棱角的锐利,还有那干涸血渍带来的滞涩质感。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大河远方灰蒙蒙的天空——龙首山的方向,西戎苍狼部落的旗号,或许正在猎猎招展。烽烟不会因为一次彻底的幻灭而终止,这苍茫大地的新伤旧痛,才刚刚撕开裂口。

奔腾的渭水发出亘古的低吼。冰冷的玉尖深深刺入掌心。这玉玦,也许只是旧时代碎片的第一声余响,而下一个碎片已在看不见的暗处悄然龟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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