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梦书屋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霜气凝重的初冬,洛邑王宫深处,九重台阶之上的路寝之宫,弥漫着一股陈腐的衰败气息。青铜蟠螭纹熏炉里,名贵的香料燃着微弱的火苗,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冰冷湿寒。周庄王姬佗斜倚在髹漆嵌玉的宝座上,锦袍似乎也裹不住他病骨支离的瘦弱身躯。连日来,王子颓拥兵作乱的消息如同附骨之疽,烧灼着他的神经,而那公然支持叛军的卫国,更是狠狠践踏了周室本已摇摇欲坠的威严。

“启禀天子,”大宰虢公林父躬身,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卫国侯朔,藐视王命,擅纳乱臣王子颓,其罪滔天!若不加惩处,诸侯离心,纲常堕地,殷鉴不远矣!”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激起了几丝压抑的回响。

阶下另一侧的召伯廖,身着玄端深服,袖手肃立,低垂的眼睑掩盖着内心的波涛。他是王室宗卿,深知这具空壳般的朝廷此刻最需要什么——不是无力的咒骂,而是一柄能斩向叛逆的利剑。他的目光掠过病榻上的天子,最终停留在侍立在宝座旁、年仅数岁的太子胡齐身上,那孩子懵懂的眼神里,还不知这煌煌宫室外的天下早已烽烟四起。

良久,庄王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这叹息仿佛耗尽了胸腔中最后一点温热。“卫国…舅甥之国,竟也……背弃孤……”他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咳意,“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齐国…小白……尚属勤勉……”话语断断续续,却清晰地点明了方向。

虢公林父看向召伯廖。召伯廖心领神会,趋前一步,朗声道:“臣斗胆请命,亲赴临淄,宣天子旨意,敦请齐侯桓公兴‘尊王’之师,讨伐无道,以正乾坤!”此言一出,角落里的几位近臣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目光闪烁不定,显是王子颓的爪牙。

庄王枯槁的手微微抬起,又无力地落下,算是默许。宦官早已备好尺素与朱砂。当代表着天子威权的赤玺深深摁在那篇措辞激烈、字字泣血的诰命上时,血色在昏黄的帛书上晕开,如一抹抹凝固的冷焰。召伯廖双手高擎过顶接过这重如千钧的诏命,指尖感受到那绢帛异常的凉意。他抬眼,正迎上虢公林父深重忧虑的目光,和太子胡齐懵懂中带着一丝敬畏的注视。

召伯廖没有言语,躬身一礼,决然转身。步出宫门,洛邑冬日的寒风夹杂着衰朽与铜锈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此行千里迢迢,目的只有一个——将王室的意志,化为齐侯手中饮血的刀锋。

朔风如狂暴的兽群,席卷着齐都临淄的宫苑。风声中挟裹着凄厉的尖啸,如同无形的刀锋,反复剐蹭着宫殿巍峨的檐角和粗粝的宫墙。金青两色的殿瓦本应彰显王侯气度,此刻却浸染在一种冰冷黯淡的灰蓝之中。宫室深处,巨型青铜兽首灯奴吞吐的长明火在风隙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影投在两人合抱的蟠龙巨柱与壁角深沉浓艳、描绘着先王功绩的漆画上,浮动着难以言喻的诡秘。仿佛画中那些古老威严的人物与神怪,正透过光影的帷幕,冷冷注视着殿内的凡俗与挣扎。

殿堂深处,巨大的蟠螭纹髹漆大屏风前,齐侯小白端坐于赤黑色榉木高台主位之上。那张素来威严坚毅的面容,大半隐没在兽首灯奴摇曳光晕投射的深深阴影里,只余下紧抿的唇线和如冷岩般刚硬的下颌轮廓,在明暗交界处透出沉重的压抑。阶下文武两班臣子,高冠博带,锦绣章服,却个个垂首侍立,屏息凝神。殿内阒然无声,唯有殿外凄厉如鬼哭的寒号一阵紧过一阵,卷裹着细碎的冰粒和雪花,狠狠撞在紧闭的朱漆格窗上,发出密集又单调的噼啪声,像是永无休止的催促。

这死寂的凝重,被一声艰涩、悠长的“吱——嘎——”声突兀撕裂。沉重的殿门,在数名强健宫人倾尽全力的推动下,向内缓缓错开半扇。几乎是同时,一股凝聚了天地肃杀之气的凛冽北风,如同蓄势已久的猛兽,裹挟着尖锐的冰碴和大片雪雾,嘶吼着灌入殿内!

霎时间,殿堂仿佛被投入了冰湖之底。

所有壁柱下的灯焰猛地向同一个方向倒伏、拉长、甚至挣扎欲灭,殿内刚刚那点昏沉的光明骤然一暗,只剩下一片跳动的、黯淡的影。一股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瞬间穿透层层厚重的锦袍礼服,直砭入髓!

阶下臣子的宽袍大袖被这股狂暴的气流鼓荡得翻飞鼓起,猎猎作响,冠冕上的玉旒珠子剧烈相撞。殿前精心织就的深色地衣上,几片被风卷进的雪花悄然粘附、融化,留下几点迅速加深的墨色湿痕,如同无声的泪。

逆着殿外灰白压抑的天光,几个身影步履凝重地踏入这被严寒侵蚀的殿堂。风将他们宽大的衣袂向后撕扯,铜履踏在冰冷的“金砖”墁地上,足下悬系的铜铃发出节奏单调而沉重的“叮——铛——”声,每一步都如同沉重的鼓点,清晰地敲击在殿中每一个因寒冷与紧张而瑟缩的心房。

为首者,身着周室使臣特有的深玄色宽博礼服,衣料细密,在殿内残存的光线下几乎吸尽了所有亮色,唯有繁复精美的暗纹——饕餮、云雷、蟠螭——在灯焰偶然扫过的瞬间,才如蛰伏的活物般,泛出丝丝缕缕幽微冰冷的淡金光泽。他双手平伸,高擎一卷以细密绶带束起的丝帛诏书。那丝帛的色泽,不同于齐宫常用明亮的素白,而是泛着一种令人心生敬畏的古朴庄重浅黄——正是周天子诰命特有的颜色。

“周室使臣召伯廖,奉天子明诏,宣示于上国齐侯座前!”

声若洪钟,毫无雕饰,每个字都带着金属般的质感,骤然震荡着高大的殿宇!那声音穿透风的嘶鸣,清晰地压入每个人的耳膜。肃杀之气,并非来自言语本身,而是从那代表着周室仅存威仪的形式中弥漫开来,瞬间如冰冷的蛛网,笼罩住殿内四方。

阶下两班臣子,无论心中如何盘算,此刻动作整齐划一,深深躬身,头颅低垂。偌大殿堂,呼吸声几不可闻。

召伯廖双手平托诏书,肃然前行至阶下适当距离。他站定身形,目光并未与阶上铁石般的君主直接交锋,而是缓缓扫视过躬身的群臣。动作庄重得如同进行一场祭祀。旋即,他无比慎重地、一丝不苟地解开绶带,将那卷浅黄色的丝帛肃然展开。丝帛摩擦间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在落针可闻的静寂大殿中,竟显得惊心动魄!

“王曰——”

古老而威仪深重的起首,为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奠定了冰冷的基调。

“桓公安抚社稷,绥靖四夷,功在宗周。”初始仍是褒奖,语调却无半分暖意,冷硬如诵读祭文。

旋即,那声音陡然下沉,蕴藏的怒火犹如冰层下奔涌的岩浆:

“惟卫叛臣侯朔,悖逆天威,蔑弃人伦!竟敢拥立伪孽王子颓,乱我宗庙纲常,贼杀懿亲骨肉,实为天下之元恶大憝!其罪通于上天,获咎于鬼神!人神之所同愤,天地之所不容!”

召伯廖的诵读声线依旧沉稳,甚至略显平板,但随着这些字句的倾泻,一股原本隐伏在文字深处的激愤与凛然杀气,如同沉眠的江河在他的声音驱动下,骤然苏醒、沸腾、奔涌!每一个字,都如带着千钧力道的金锥,一下,一下,沉重无比地敲击在大殿内那些矗立的青铜鼎彝之上!发出低沉、有力、余韵悠长令人心魂震颤的共鸣!

“……汝其严率尔熊罴之旅,雄锐之师,整饬兵甲,疾如雷霆!挞伐卫国,诛其首恶,涤荡邪佝!以枭其首于藁街,悬其魄于辕门!昭昭然以彰王室之赫赫威灵!俾乱臣贼子,闻风而股栗!四海兆民,莫不震悚而听命于王化!”

宣至最后,那展开的诏书末端,一方象征着周天子至高权威的硕大朱红色玺印,在殿内灯焰不稳的晃动下,闪烁着妖异而刺目的光泽,如同凝结的鲜血,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不容转圜的森寒,将所有的退路斩断。

“……钦哉!王命煌煌,昭告宇内!”

宣诏结束。

最后“宇内”二字的余音,带着刀剑般的铁腥气,如同细密的微尘,在这空旷冰冷的殿堂中缓慢沉降、弥漫。它们无声无息,却沉重无比地穿透了空气,最终深深地、尖锐地扎入阶上齐侯的心房深处,并且盘踞下来,生根发芽。

齐桓公依然垂目端坐,面上肌肉如同花岗岩雕刻,纹丝不动。但那冷硬如铁的轮廓线条,却在瞬间又紧绷、凝沉了几分。一股彻骨的寒流——绝非殿门处灌入的朔风可比——自他心腑最深处,沿着血脉经络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迅疾而彻底地浸透四肢百骸,让那双按在膝盖上的大手,指节不易察觉地泛起失血的青白色。

卫国!那是母亲长卫姬的邦国,是舅舅卫惠公的领土!母亲病榻前拉着他的手,嘱咐他照拂母族的画面,曾是他心底极少的柔软记忆。“舅甥之邦,打断骨头连着筋……”这句母亲临终的遗言,在耳畔异常清晰。可如今,那该死的王子颓犯上作乱,其拥立者,竟是自己这“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娘舅!是他不顾齐卫百年姻亲之谊,在洛邑为王子颓的篡位摇旗呐喊!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愤怒、失望、被至亲背叛的痛楚,还有更深层的、对周室强压下来的王命本能的抵触——在胸中翻滚冲撞,几乎要冲破那冰封的表象。

他缓缓抬起了眼睑。

目光锐利而沉重,带着难以想象的千钧之力,缓慢地扫过阶下两班臣子此刻沉肃如同远处寒冬山峦的面孔。

文官班首,管夷吾垂着眼帘,目光平静地落在手中所持的玉圭之上。那柄象征着相国权柄的玉圭,顶端受命于天的青色,中段象征着土地的黄色,底端代表民众的玄色,在摇曳的灯火下流转着变幻不定、捉摸不透的微芒。他挺拔的身形凝立如山岳,宽大的深衣袍袖纹丝不动,看不出丝毫内心的波澜起伏。

武将前列,鲍叔牙身姿站得笔直如松,仿佛一尊早已凝铸于此的青铜力士。腰间的青铜长剑并未出鞘,但那包裹着层层鲨鱼皮、触手生寒的剑格,却在他那双如同铁钳般紧紧攥握的拳头下,不断被擦拭、摩挲,在昏光下显出愈发幽暗深沉的色泽。宽阔的脊背肌肉在铠甲下绷紧到了极致,如同一张蓄满了千斤力量、引而不发却又随时可能爆出惊天霹雳的强弓。他紧抿的嘴唇和贲张的须发,无声地诉说着胸中压抑到临界点的狂暴力量。

死寂。

只有灯芯偶尔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爆响,像是在灼烤着每个人的神经。

这令人窒息、仿佛下一秒就要绷断的死寂,终于被打破。

“臣闻——”管仲上前一步,向御座上的齐桓公深施一礼,声音打破沉凝,清晰如碎冰相击,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落在每个人的心尖,“‘尊王攘夷’,乃我齐国定鼎诸侯、号令天下之根基所系!王命煌煌,敕令诛讨叛逆,乃天经地义!若我齐国身为伯主,拥强兵、挟大义而不奉王命,则礼崩乐坏,朝纲倾颓!诸侯或将视天子诏命如无物!天子之威仪尊严,何在?届时,”他的语速微微加快,目光扫过阶下众臣,最后落回桓公脸上,重若千钧,“我齐国盟主之信义,何以立于诸侯之间?万邦离心,霸业将倾!望君上明鉴!”

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打在肃静的殿堂之上,震得人心头发闷。他话语核心直指“信义”与“根基”,将不遵王命的后果赤裸裸摊开——那将是齐国多年苦心经营而得的霸主地位的崩塌。

管仲话音落下的刹那,鲍叔牙如同被激怒的雄狮,猛地一步跨越而出!

他脚下的厚底军靴带着千钧之力踏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之上,发出巨大的闷响。身上沉重的甲页片片交叠摩擦,瞬间爆发出尖锐铿锵的金属碰撞声,撕裂了朝堂最后一丝虚幻的平静!他霍然抬头,双目如炬,目光灼烫似有形质,径直刺向端坐高处的君主,胸腔里压抑的烈焰仿佛要冲破铁甲束缚:

“君上!万万不可!”声音带着沉痛与激昂,“卫国,乃我母舅之邦!同宗同源,血脉相连!母亲大人遗命犹在耳畔!彼虽有失察之过,被奸贼蒙蔽,擅助伪孽,然其国本无罪!卫侯朔,君上母舅也!此命一下,我大齐雄兵剑锋饮的,非外族逆狄之血,乃是同根同源、血浓于水的兄弟同胞之血啊!”他环顾四周,眼神悲愤,似乎在质问每一个沉默的同僚,“岂不令天下人齿冷?令将士如何持戈以向?此非仁,非义,乃自残股肱之举!君上三思!”

鲍叔牙的声音在殿宇的梁柱间回荡,那强烈的情绪极具感染力。他提到太后遗命,更是将亲情与伦常的砝码重重压下,让不少武将微微动容,眼中掠过不忍。

管仲神色不变,回身直视鲍叔牙:“鲍大夫此言差矣!天子之诏,即为天命!卫侯朔拥立伪孽,悖逆纲常,其罪已彰,其行已绝!周礼昭昭,天下为公!岂能以私情而废大义?今卫不臣,天下乱臣皆可效仿,国将不国!兄所言亲情固重,然此非一家一户之怨,乃社稷危亡之机!不伐卫,何以慑群凶?不尊王,何以号天下?”他向前一步,逼人的气势锐不可当,“君上身为诸侯之长,匡扶王室,扶正祛邪,乃分内职责!此时若因私废公,动摇国本,昔日九合诸侯之功,岂非付诸东流?大义灭亲,古来有之!”

“管相国!”鲍叔牙须发戟张,怒火更炽,“‘大义’二字,岂容轻掷?昔年管仲箭射君上带钩,若非叔牙力荐,早已身首异处!可见君臣之间,犹有回寰之机!卫国过失,非不可教化!何至于引王命之剑,自毁亲谊,涂炭生灵,令亲者痛,仇者快?!若论天下大义,当思如何止戈休兵,化干戈为玉帛,而非兴无名残骨血之师!”他语含锋芒,旧事重提,直指管仲昔日旧怨,暗指其今日未免有借王命倾轧复仇之嫌。

鲍叔牙的旧事重提犹如一颗投入火油中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朝堂潜藏的暗流。几位出身与卫国有些姻亲瓜葛的老臣眼神闪烁。管仲身后的隰朋脸色微变,正欲上前。桓公身侧的近侍长卫姬,一位白发苍苍、在宫中颇有威望的老内臣,闻听鲍叔牙提到先太后,忍不住用袖袍擦了擦眼角,发出一声极低的哽咽。

这细微的声响,在针落可闻的殿堂里却格外刺耳。

阶下臣子的呼吸变得更轻,目光游移,气氛紧张到了爆裂的边缘!管仲之“天命大义”,鲍叔牙之“血脉亲情”,还有那隐约浮现的宫廷旧怨、臣属派系之争,两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钢刀,在半空里凶狠地交击、碰撞、撕扯、僵持!庞大的殿堂仿佛被无形的力场扭曲,空气绷紧、压缩,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下一刻便要轰然炸裂!

高台之上,那个如同铁铸的身影终于动了。

齐桓公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那只指节粗大、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掌抬起得如此艰难,仿佛背负着万钧山岳。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甚至能看清皮肤下绷紧如丝的青色血管纹路。

方才那份由诏书引发、掺杂了亲痛仇快的冰寒刺骨之感依旧盘踞在心头,冰冷尖锐。但立刻,一种更沉重、更凝固、如同千锤百炼生铁般的意志从他心底最深处升腾而起!这股意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碾碎万物的力量,强行将那翻腾的寒流压下、弥合、锻打、淬炼!

冰与火在他胸中狂暴地冲撞、融合!

最终,一种冰冷、锐利、坚硬如最上等寒铁开锋逼人的光泽,在他深邃的眼眸深处骤然燃起,越来越亮,直至夺目慑人!

“诸卿——肃静!”

低沉冷硬的声音,如同巨锤砸落在刚刚沸腾的青铜熔浆之上,爆出一声沉闷的金石巨响!所有的喧嚣、争执、暗涌在瞬间凝固!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被牢牢吸引回那个掌控着一切、刚刚完成内心风暴最终淬炼的君王身上!

“伯主之责,非图权柄虚名!”齐桓公的目光缓缓环视阶下,那冰锐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抽过每个人的脸,最终停留在管仲、鲍叔牙这两股意志的焦点之上。“‘尊王’二字,重于泰山!卫既叛周、立伪、助逆,即背天下大义!叛天子者,即为天下之敌!”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万千打磨、裹挟着金石杀伐之音,无比清晰又无比沉重地钉入所有人的耳中、心头!

他的话语短暂停顿了一下,按在座椅扶手上的左手猛地攥紧,苍白的指节爆出令人心悸的力量感!仿佛在这一刻,他于虚空之中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决绝地攥住了某种他内心深处难以割舍的沉重牵绊——那是流着相同血脉的亲情纽带,是母亲临终的殷殷嘱托——然后,在众人目光注视下,那只刚刚攥紧的手又猛地张开,倏地弹开!

一个彻底斩断的动作!

那微妙的肢体语言如同无声的宣言:那沉重的牵绊,终究被这“尊王”二字钢浇铁铸的律令所强行斩断!一切纷扰,至此终结!

“管相国!”桓公的声音陡然拔高,清晰有力,如同军令,“邦交运筹、师出有名,是你所长!孤意已决:举国之兵,伐卫!以问其僭立伪孽、悖逆王命之滔天大罪!”他霍然站起,高大的身影投下威严的阴影,目光如电扫向阶下的鲍叔牙与一众武将,“即刻传檄诸夏!点兵聚将!粮秣辎重,五日内备齐!若有敢延误军机、阴奉阳违者——”声音骤冷,“定斩不赦!”

“伐卫问罪!即刻点兵!”最后八字铿锵落地,如同利刃斩麻,再不停滞半分,亦不容任何质疑!

仿佛被这雷霆万钧的决断斩断了支撑的精气,“咚!”一声沉重、痛苦、屈辱的闷响!

鲍叔牙身形猛然一晃,脸色在那一瞬间褪尽血色,变得如地砖般灰败惨白!他那始终笔直如枪、支撑着胸中烈火与意志的腰背脊梁,如同瞬间被无形的千钧重力压垮,猛地佝偻下去!他单膝重重跪倒在地!膝盖狠狠撞击在冰冷的殿砖上,发出那声令人心颤的巨响!身上沉重甲叶哗啦作响,随即便是更深、更压抑、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笼罩了他——他死死地垂着头颅,如同一尊濒临破碎的石像。

他那双按在冰冷地砖上的大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完全失血,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惨白颜色!它们死死地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剧烈而无声地颤抖着!凸起的、如同青色蚯蚓般扭动的每一道筋络,都在无声地控诉、嘶吼着内心那被彻底压制、却从未熄灭的风暴是如何的狂烈!

召伯廖冰冷深邃的目光如同冬夜里的寒星,悄无声息地扫过这君、臣之间惊心动魄、情感激荡的一瞬。旋即,那目光平静地滑开,重新笼回手中那卷浅黄色的丝帛之上。那被展开的诏书,在摇曳灯火下,如同周室最后残存的一线虚幻威光。看似微薄脆弱,却在此时,锋利无比,直刺人心最深处的隐痛与抉择,不容任何人直视与回避。

殿堂的沉重,被门外更猛烈的朔风撕扯着,呜咽声如同呜咽,久久不息。命运的车轮,已被冰冷的王命和钢铁的意志推动,不可逆转地驶向血色弥漫的战场。

一场前所未见的寒流,以摧枯拉朽之势统治了北方大地,严寒仿佛要将天地冻结。然而,在这片萧杀死寂之中,齐国都城临淄的北门外,却燃烧起一片异样的、带着铁腥气的喧嚣热浪。

仿佛被君王冰冷军令驱动的庞大军械,整个临淄以北的广阔原野变成了一个巨大而混乱的熔炉。一队队精悍甲士正被各级将领厉声呵斥着排成整齐的方阵。沉重的皮甲上覆了一层薄薄的冰晶,冰冷的青铜战戈斜指天空,在昏沉沉毫无暖意的冬日映照下,组成一片望不到边际、闪烁着致命寒光的金属丛林。巨大的战车被军吏咆哮着指挥驭手驱策挽马,沉重的包铜车轮轰隆隆碾过早已被寒流冻得坚硬如铁的官道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数不清的战车前后相接,轮轴艰涩转动发出连绵呻吟,辘辘车声汇聚成一片沉闷压抑的雷霆,沿着冻土大道滚动不息。

辎重队伍更为庞大而艰难。民夫们穿着单薄的粗布短褐,在刺骨寒风中呼出大团大团浓稠的白气,汗水与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短暂交汇,又迅速被狂暴的风刀撕裂驱散。他们身体前倾,双腿深陷在冻硬又混杂雪泥的路面里,青紫肿胀甚至裂口流脓的手指死死抓住车辕或推搡沉重的粮草大车。汗滴流下的瞬间,就在鬓角结成晶莹的冰珠。甲士们的金石青黄之色,与民夫身上洗得发白甚至打着补丁的灰褐之色混在一处,交织成一幅冰冷残酷又充满了原始力量感的行军图卷。人声的呼喊、马匹的嘶鸣、鞭哨的抽打、金属器物碰撞的清冷脆响混杂在一起,汇成一片混乱而充满力量感的巨大轰鸣。

远远望去,这支规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队伍,像一条刚从冬眠中苏醒、披挂着冰冷鳞甲的庞大巨蟒,正怀着不可抗拒的意志,在严酷的极寒大地之上,向着遥远而未知的北方,缓慢而无可阻挡地蠕动、前行。

凛冽刺骨的北风卷过空旷原野,呼啸着扑向一处用黄土和石块临时垒起的简陋点将高台。台上伫立的人影裹着厚重的玄色貂裘,边缘的金色螭纹在风势稍缓时露出峥嵘一角,那是齐侯的身份象征。貂裘虽厚,却似乎根本挡不住这股仿佛来自九幽之地的酷寒,冰冷的寒意如同根根钢针,无孔不入地刺入身体的每一个骨缝缝隙。

齐桓公如一根标枪般挺立在土台的最前端,身影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瘦削却极其挺拔,宛如一尊被深深钉入万载冻土的石碑。管仲、隰朋、鲍叔牙等一众核心臣属肃立其后,每个人的神情都凝重如铁。

管仲微微眯着眼,细密的皱纹在他眼角凝结成霜。他的视线穿透眼前这片喧腾喧嚣、努力在严寒中迸发热量的行军队列,投向更北方那风雪弥漫、天地混沌的地平线尽头。终于,他缓步上前,声音在一片风呼马嘶中依然保持着平稳的穿透力,然而每个字里都蕴含着深入骨髓的忧虑:

“君上,此番寒流来势之凶,百年罕见。天时恶我,实乃用兵之大忌!您看,”他指向下方艰难跋涉的运粮队伍,几辆大车陷入泥雪坑洼中,十数名民夫正号叫着推搡,“民夫负重蹒跚于冰雪泥途,一日所行不过平时三成!军卒白日裹甲尚可坚持,入夜露宿冰野,冻馁交迫之下,病痛冻伤者日众!一旦全军深入卫境腹地,前有坚城强敌,后路转运难继,只恐……”他话语并未说尽,但那未尽之意裹挟着比寒风更刺骨的寒意,已然凝结在空气之中。

仿佛为了印证管仲的忧虑,一股更加凄厉强劲的北风如同无数恶鬼嚎哭般骤然卷过土台!插在土台中央主将旗杆顶端的巨大赤色“齐”字大纛,瞬间被狂暴地掀起、扯直、绷紧到极限!厚实的旗帜在狂风中剧抖翻卷,发出裂帛般惊心动魄的“扑啦啦”巨响!旗角犹如一条被激怒的巨龙长鞭,带着巨大的力量猛抽在坚实的旗杆之上——“啪!!!”一声尖锐刺耳的爆裂之声炸响!一根固定大旗的粗壮绳索竟硬生生崩断!

这惊变让台上众人心神剧震!

鲍叔牙站在桓公另一侧,目光并未投向旗帜,而是死死钉在下方那些如同蝼蚁般艰难前行、不断涌入风雪之中的运粮民夫身上。那些汉子头发眉毛上结满霜花,佝偻着腰,几乎是用脊梁骨顶着大车前进,沉重的车轮在冻硬的泥淖中犁出深沟。他清晰地看到一双双草鞋包裹下的脚早已肿胀不堪,裂开的血口将裹脚的破布染成暗红紫黑的冻痂。每一次用力蹬地,都带来一阵痛苦的抽搐。粗重的喘息在严寒中拉出一道道悠长颤抖的白练,仿佛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温热。“君上!”他终于忍不住,洪亮的声音竟在咆哮的寒风中劈开了一丝难以抑制的痛楚,“此去关山万里,风雪阻途!粮秣转运消耗何其巨大?眼前所见,十斗粟谷,运抵前方将士手中,能余几何?纵使我大军披坚执锐,攻下卫国朝歌都城,夺下仓廪府库,所得之资,此身此物,”他沉重地指向那些挣扎的民夫和他们奋力推动的粮车,“又如何能填得我军数万将士腹中之饥饿?如何能补得那些冻裂筋骨、溃烂手足的疮口?驱人于冻毙途中,此非用兵,乃驱民就死也!”他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攥住腰间长刀乌木的鞘身,力道之大使得那坚韧的木鞘竟也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咯咯”之声,手背上的筋络绷得如同冰冷的铁条。

管仲神色凝重,并未因鲍叔牙情绪化的责难而动摇,反而接着他的话锋,将目光投向了身边掌管后勤命脉的重臣:“鲍将军所言,亦是切中要害。粮秣转运艰难至此,兵马未动,粮秣先行已成燃眉之急。隰朋大夫主掌全军粮秣辎重调度转运,如今情势,可已有应对之策?”

隰朋闻言,面色愈发沉凝似水。他没有片刻犹豫,立刻抱拳出列。身上精良的铠甲页片相互摩擦,发出一连串细密清脆的铿锵声,显示出他动作的敏捷与职责所系的紧迫:“禀君上、管相国!”他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沉实力量与清晰条理,显然是早已深思熟虑,“为应王命,各郡县仓廪已发尽存粮,征发民夫已达极限,沿途冻伤病倒者已近两成。如今道路为冰雪阻碍,前军踏出的通道一日复一日,白日稍融,入夜复冻,车辙陷溺之状,一日深过一日。老弱挽畜冻毙者过半,征调牛马亦已不敷使用……”他话语沉重,揭示了情况的极度严峻。

略一停顿,隰朋抬起手指向西北方向一条隐约可见的岔路:“臣与管相国商议后,已于数日前派出吏员斥候沿途布置。沿此官道驿站,”他的手指在寒风中稳定地划动,“由近及远,每五十里设一临时堆积所,分囤粮秣、饲草及必要取暖之物。再遣小股精兵押运,接力转运至下一站点,以避免民夫长驱力竭,亦减少非战斗损耗。”

他目光炯炯,闪烁着精于计算与筹备的光芒:“然此仅为权宜之计,若欲解大军深入后无粮之危,非取敌之粮不可!幸得前锋斥候几番探查性命相搏,探得卫境之内,漕邑城虽非大邑,但其仓廪颇丰,乃是卫国为防备南境及转运粮赋所设的重要屯粮之所!其城中军械府库亦足,距此约二百五十里,正当我军北上必经之路。如能速破此城,夺其仓廪府库之积,或可暂解我军燃眉之火!若迟误,则……”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目光中的忧急已说明一切。

取敌之粮以自济!这无疑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高台上凛冽的寒风似乎因为这一线希望而凝滞了一瞬。

鲍叔牙眼中猛地爆发出饿狼般的精芒,急切与决然的杀气喷薄而出:“君上!若真如此,请许老臣率所部精锐步卒为前军锋锐!拼却性命,定要三日之内夺下漕邑!将那城中米粮悉数献给大军!解我三军腹中之围!”他挺直腰背,斩钉截铁,似乎恨不得立刻纵马杀向漕邑城垣。

管仲沉稳地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隰朋与鲍叔牙:“此策可行。然兵贵神速,亦须加倍审慎。那卫侯姬朔虽素有沉溺鹤乐、荒废政务之名,然漕邑既为屯粮要地,其守御之备、兵员之精未必空虚。我军需有猛将率锐卒不惜代价拔寨夺城!亦需有能臣通晓钱粮、善于应变之士紧随其后,于城破之第一时间迅即稳控局面,清点接收米粮府库,整顿仓廪秩序,务必颗粒归仓、件件入册!绝不容有哄抢损耗、趁乱渔利之事!”他目光缓缓移动,沉静如渊海,却带着千钧重压,最终扫过鲍叔牙那铁铸面孔上跃跃欲试的刀锋战意,稳稳落在了文官服饰却神情刚毅的隰朋身上:“隰大夫深谙钱谷之道,精通民情吏治,有应变万全之才!接管仓廪,整理府库,分发军需,非你莫属!城破之后,即率本部精干吏员入城,将漕邑仓廪视作我齐军根基命脉把守!擅动者,格杀勿论!”

鲍叔牙铁铸般的面容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疾速掠过,随即消失不见。他非常清楚管仲的安排极有道理。攻城略地需要他这样的宿将,但整理钱粮、安抚乱局,这确非他所长。只是……这雪地上即将抛洒的热血,这直捣敌巢的沙场豪情……终归属于武将的荣耀。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紧锁的眉宇间挣扎着不甘,但最终,那股冰冷的、身为大将军的整体考量的理智,还是如钢铁枷锁般压下了胸中沸腾的战意和冲到嘴边的言语。

“准!”

高台上,始终凝望北方风雪的齐桓公,终于收回视线。他那目光如同寒夜里最亮的星辰,冷冽而清晰地扫过眼前诸臣,最终稳稳地落回前方风雪中那支蜿蜒无尽、正缓缓蠕动的黑色大军洪流之上。他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拥有着奇异的力量,穿透风雪的尖啸与喧嚣,清晰地传入高台上每一人的耳中,更如同一块块沉甸甸的寒铁砸落在肃杀大地:“鲍卿!”

“臣在!”鲍叔牙踏前半步,目光灼灼。

“统率前军精兵,限三日!”齐桓公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斩断金铁的锋利与决心,“拿下漕邑城!孤要在三日后的黄昏,看到漕邑城头插上齐字大旗!”

他的目光转向隰朋:“隰大夫!”

“臣在!”隰朋肃然躬身。

“粮仓即命脉!紧随鲍将军锋锐入城!城破,即刻全面接收漕邑粮仓府库!厘清账目,严加守护,分发调度!若城中尚有残敌顽抗,危及粮草,先斩后奏!孤只问你一句话:粮秣可足支大军半月之用否?”齐桓公的目光锐如鹰隼,直视隰朋。

隰朋迎着君上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若漕邑仓禀属实,臣保大军十日无饥馁之虞!后需转运补给,臣当全力督办!”

“善!”齐桓公猛地一挥手,不容置疑的分量随动作斩落,“各部依令行事!鲍将军城头旗起,即是大军粮道贯通之时!若延误掣肘、畏惧不进者,”声调骤然冰寒彻骨,如同冻结一切的寒潮,“无论何职何阶,依军律,立斩!悬首辕门示众!开始行动!”最后四字,如同四柄出鞘的利剑,刺破了风雪的阻隔!

三日。

冰冷如铁的三日时光,仿佛在冻硬的钟表盘上艰难爬行,每一步都耗费着万千血肉躯体最后的热力。鲍叔牙所部的前锋锐士,如同刺入冰河的尖锥,在能吹裂山石的朔风中强行撕开一条豁口,顶风冒雪地向着漕邑疾进。他们的马蹄踏碎一切阻碍,只为拼抢那致命的三日期限。

然而,辎重主力的队伍却在冰封与泥泞交织的地狱中艰难向北挪动。沉重的车轮反复陷入白天被踩踏融化、入夜又被酷寒瞬间冻结成钢铁般坚硬的泥坑之中,深达半尺的车辙如同烙印在沼泽冻土上的扭曲伤口。驭手挥鞭的手早已冻僵麻木,口鼻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贴在唇上、脸颊上。民夫们精疲力竭,许多人机械地推着车,眼神空洞麻木。军卒中,那些因冻伤而脚趾皲裂、红肿溃烂的士兵,每挪动一步都如同酷刑,每踩在冰冻的地面上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暗红的血水混杂着溃烂皮肉的脓液沾染在破烂的草鞋与冰冷的裹脚布上,随即冻结在一起,如同残酷的枷锁。寒风混合着汗臭、马粪的骚腥、腐烂伤口的恶臭以及冻饿交加时口腔的酸气,在队伍上空弥漫成一股令人作呕、凝固不散的寒气。

第三天,日头西沉,临近黄昏的最后一抹惨淡光线也即将被黑暗吞噬。就在这灰暗绝望的尽头,一连串急促而暴烈的马蹄踏雪声自北方的风雪深处炸响!一骑插着三根染血皂翎的斥候快马,如同狂风中挣扎的利箭,踏碎雪泥,冲破狂风暴雪!那匹强壮的战马嘴角甩着带血的白沫,鼻孔喷出的气息浓重如雾。骑手身上的皮甲沾满了泥污、血渍和冻硬的雪块,甚至肩甲破裂处翻出结着冰棱的伤口。奔至桓公所在的中军车驾前数十步,那马前蹄猛地一个深陷雪坑,悲鸣一声,前腿失力几乎跪倒!溅起的雪泥冰渣,星星点点地扑打在桓公车驾那光洁冰冷的车轼之上!

斥候强提最后一口气,滚鞍落马,踉跄着单膝跪地,带起一片血水泥雪。他声音嘶哑如破锣,带着极限奔跑撕裂喉管的血腥气:

“报——君上!”他猛地喘息,肺部如同破风箱般呼哧作响,“鲍将军……鲍将军……先锋已兵……兵临漕邑城下!卫……卫军主力……拒守城垒!依托坚城,顽抗……顽抗……极其坚固!”

他深吸一口气,喉咙发出嗬嗬的嘶鸣,脸上那道被冻凝暗红的伤口因嘶吼再次崩裂,渗出血珠:

“鲍将军身先士卒,激励三军……亲自登城力战!恶战已过……一日一夜……血流漂杵……我军悍勇,前仆后继……”斥候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血腥气,“城……城已……城已破!!”

“好!”

“夺下了!”

周围一直紧绷着神经的亲卫将领几乎同时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短促欢呼,紧悬的心弦稍微松弛。然而,众人的振奋喜悦之情尚未来得及完全释放——

那斥候猛地挺直剧烈颤抖的脊背,语速骤然加快,每一个字都如同带着锯齿的钩子,狠狠撕拽着众人的心脏:

“……然……然而!!卫之残余精兵一部,乘我军刚刚破城、立足未稳、城下混乱、疲惫至极之际……自……自北门甬道内……悍不畏死……强突而出!!”

他脸上的伤口因极度激动而崩裂流血,混着汗水泥污淌下。

“虽已被我军外围拦截之兵士奋勇截杀大半……然……然有数辆满载之粮车……因冲撞倾倒,被溃兵死士纵火点燃……已被焚毁!!”

“什么?!!!”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人群头顶炸开!

隰朋脸色剧变!那瞬间褪尽的血色比头顶风雪还要苍白!他身体晃了一下,如同被人当胸狠狠捶了一记!粮车被焚!这消息远比呼啸的北风更刺骨,更锋利,几乎要将人的魂魄瞬间割裂撕碎!隰朋猛然扭头看向身旁的管仲,只见这位一向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仲父,此刻也脸色陡沉,深邃的眼眸中寒光爆射,那紧抿的嘴唇几乎绷成了一条毫无血色的苍白直线!粮车!那是数万大军赖以生存的命脉,是无数民夫以命相搏才运抵战区的宝贵物资!

齐桓公端坐车中纹丝不动,但那骤然阴沉如寒铁的脸色已然说明了雷霆震怒!他语气沉冷地追问:“突袭焚粮,领军主将何人?!”

“卫大夫……石祁子!”斥候几乎咬着牙根迸出这个名字!

石祁子!

这个名字如同一点火星溅入了滚烫的油锅!在场的将校们仿佛看到了那个狡猾凶狠、如同毒蛇般在背后施以狠手的人!鲍叔牙部将牙齿紧咬的声音清晰可闻,“咯嘣咯嘣”在死寂中格外刺耳,眼中怒火燃烧,恨不得立刻生啖其肉!齐桓公冰冷的目光扫过跪地斥候肩上那条用破布草草捆扎、却仍在渗涌着黑紫色凝血、深可见骨的伤口,眼神越发幽暗,一言不发,但那无形的压迫感让四周空气都近乎凝固。

北方的地平线上,几缕粗大的黑色浓烟柱冲天而起,迅速变得粗壮狰狞!在铅灰色低垂的天幕映衬下,如同巨大的黑色伤痕,扭曲着直插冰冷的天穹!带着火星的烟尘颗粒被强劲的北风卷裹着,弥漫过平原,呛人的焦糊气味扑鼻而来!那是粮食——小麦、粟米、干草——是数万张嘴的指望,是无尽血汗押送的生存之命脉,在燃烧后散发的死亡气息!这气息弥漫战场,无孔不入地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传令!”齐桓公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般在这片死亡气息弥漫的空中冷硬地斩落!他推开御车的帷幕,身影立在风口,“鲍叔牙部!不得入城安歇!即刻向西,以雷霆扫穴之势,全力合围肃清漕邑外围所有残存的卫军溃兵!无论躲藏山野散兵游勇,务必剿除干净!斩首悬旗以儆效尤!不得有误!”

他冰冷的目光猛地转向隰朋:“隰朋!!”

“臣在!”隰朋胸口如遭重击,热血猛地涌上头颅!

“粮秣!大军的命脉在你手中!城虽破,仓未定!接掌漕邑粮仓,不得有误!一粒米,一两秣草都不准少!若有缺失损毁,唯你是问!给你三千甲士,即刻入城!清点接收,日夜驻守!擅入仓廪五十步内者,立斩!”桓公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余地。

“诺!!”隰朋猛地以拳捶击胸口护甲,发出沉闷金属声响,目光决绝,没有丝毫犹豫,转身狂奔向自己的战马,动作迅捷如豹!

管仲见状,立刻对桓公身边的中军司马下令:“传我将令:中军精骑一千,随同隰大夫接管粮仓!”随即他亦迈步跟上隰朋步伐:“粮仓簿册交接必然混乱无章,虚实难辨,需梳理分明,臣同去监核查验!防止卫人浑水摸鱼、隐匿资财!”管仲翻身上马,与隰朋简短对视一眼,彼此无需言语,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绝。两人一声叱咤,带着数十名精悍护卫、吏员以及管仲拨调的千骑精兵,顶着扑面而来的浓烟烟火、刺鼻焦糊气味,如一股决堤的铁流,冲入漕邑硝烟未散、血迹斑斑的西城门。

身后,传来了齐桓公更冰冷、更无情、足以冻结灵魂的军令,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凿入大地:

“传令三军各部将校兵卒:擅闯漕邑民舍、惊扰百姓者!私掠粮草财货、践踏田亩园林者!畏战不前、懈怠军务职守者!无论将兵还是民夫,一经查实,”声调陡然拔高,字字如冰屑迸溅,“立斩!悬首!示众于漕邑四门!”

这冰冷无情的命令穿透漫天风雪与死寂,带着渗入骨髓的恐怖威压,清晰地烙印在每一个冻得麻木的面孔之下,烙印在每一颗在严寒、恐惧、迷茫与杀戮中惶惶跳动的心脏深处!杀伐之气,弥漫在漕邑冰冷的城墙上空。

冰冷的金属洪流终于涌入漕邑城下。

当大军主力克服重重艰难抵达漕邑时,天色已陷入完全的黑暗。庞大队伍如同沉重的墨色潮水,压过狭窄城门甬道,涌入这座刚刚经历一日一夜血腥炼狱又惨遭焚粮之痛的小城。四座城门随即在吱嘎声中轰然关闭,巨大的门闩落下,隔绝了内外。城内漆黑一片,没有寻常小城应有的惊恐喧哗,甚至没有几声犬吠鸡鸣。只有各队持松油火把巡夜的士兵铁靴踏在冻结石板路上发出的单调而刺耳的“咔嚓——咔嚓——”声,一声声敲击着这座死城的脉管,沉闷得令人心头发毛。间或从街道深处传来巡官嘶哑的呵斥口令:“口令!”“警戒!”声音在冰冷坚硬的墙壁间回荡碰撞,随即又陷入更加死寂、令人窒息的寒夜沉默。

城中所有残存的居民早已在刀兵逼迫下缩回自家简陋的土室茅屋中,用破布、干草、木板死死堵住门窗缝隙。偶有那缝隙中惊惧窥视的微光闪过,随着巡查队那如同死亡鼓点般粗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便如同受惊的虫豸般倏忽熄灭。整座漕邑城,被投入一个巨大的、无声无息、冻结一切的冰冷牢笼。

城中心最大的一处官仓——一座用巨大夯土墙体筑成、高大笨拙如同灰色坟冢的巨大建筑群——此刻成为焦点。仓城四门紧闭,高达丈余的土垣墙垛四周却被密密麻麻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熊熊燃烧的火焰在寒风中扭曲跳跃,映出密密麻麻挺立的齐军甲士!他们如铁铸雕像般环列仓城之下,身着冰冷的甲胄,执锋利长戈挺立,纹丝不动。矛戟锐利的锋刃,在火光映照下跳跃着无数点刺目的寒芒,形成一道密不透风、令人绝望的铜墙铁壁。

就在仓城最大的那座粮廪前阔大的空场上,空气如同凝固的油脂,寒冷而粘稠,压得人喘不过气。几只巨大的陶制油灯被点燃,安置在场边石台上,里面的松脂油脂熊熊燃烧,噼啪作响,升腾起浓烟,将这片不大的区域照得亮如白昼,更添几分诡异。光芒下,两拨人正在门口紧张地对峙,气氛一触即发!

一方是数名鲍叔牙麾下悍将及亲兵,个个身着染满烟火血渍、污秽不堪的甲胄,满面烟尘疲惫,眼中布满红丝,杀伐之气犹未散尽。为首一名脸颊带着一道新鲜翻卷刀疤的偏将,血红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盯着挡在仓廪巨大橡木门前的文吏们,胸膛因激愤剧烈起伏,握着腰间环首刀的大手骨节青白,显然已将刀柄攥得温热!他们刚刚经历惨烈城战,许多人衣甲下还有伤口在渗血,灼灼目光中只有对粮草的饥渴与对阻挠的怒意!

另一方则是七八名文官打扮、身披御寒皮裘却难掩苍白的隰朋属下吏员。为首一位中年属吏,在初冬严寒里竟然额头沁出汗珠。他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伸开双臂,死死拦在粮仓那厚实沉重的木门之前。他双手青筋毕露,紧紧攥着一卷刚刚打开、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竹简簿册!为了在混乱中便于辨识身份,其左臂紧紧缠着一圈醒目的麻布粗绳作为记号!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交加而发颤,每一个字却清晰无比:“……此乃漕邑仓廪初检账簿!上有隰大夫与管相国印鉴!需待大军中军府掌库吏到来,待管相国与隰大人亲自勘验无误,方可正式交接入仓!少一粒粮草,损一粒粟米,都唯你是问!将军帐下兵士,岂可随意搬运?此为逆命!”

“放你娘的屁!”那疤脸偏将怒发冲冠,猛地踏前一大步,沉重的战靴狠狠踏碎了一块铺地砖石边缘松动碎冰,发出“咔嚓”一声裂响!他脸上那道疤如同活蜈蚣般扭曲跳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那中年属吏脸上:“他娘的穷酸腐儒!狗屁不通!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前方儿郎们在城墙上冻了一日一夜!手脚都冻烂了!饿得前胸贴后背!烧了粮的是卫狗!不是爷们!我大齐的兄弟们豁出性命,尸首堆成了山,才拔下这狗日的粮仓!搬点粟米、抓把豆子煮碗热粥填填肚子怎么了?!你堵在这里叽叽歪歪,莫不是想贪图老子兄弟们拿命换来的东西?”他声音粗暴高亢,句句煽动,“滚开!误了将军事,延误了弟兄们果腹,军棍可不是吃素的!”

他身后的士卒们也随之一阵向前涌动的呼噪,矛戟戈尖不由自主地向前逼迫了一步!气氛瞬间绷紧如弦!

“谁敢擅动军粮!!!”

一声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怒喝,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硬生生贯入这片火光明亮、剑拔弩张的空地!那声音中蕴含的暴怒,比这冬夜的寒风还要刺骨百倍!

鲍叔牙!他本人到了!

鲍叔牙带着一身凝结暗红血块、裹满雪泥冰尘的玄色大氅,如同卷着森然煞气的黑云,迈着沉重而急切的步伐,从通往粮廪区的小道尽头疾步踏入!他所过之处,冻硬的泥地留下深深的脚印!他在人丛前猛地刹住身形,带起的寒风让火把火焰剧烈摇曳,他披风上冻结的冰渣“簌簌”落下!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目如两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充满毁灭意味地剜在那个正带头闹事的疤脸偏将脸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实体般的穿透力,要将对方生生钉死在原地!

“鲍……大将军……”那偏将被这恐怖的眼神盯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下意识后退半步。

鲍叔牙胸中积郁数日的怒火、对石祁子的切齿痛恨、粮车被焚的滔天之怒,以及更深层的对这场不得不手足相残战争的痛苦,此刻尽数汇聚成焚天烈焰!暴怒之下,他甚至没有拔剑,而是猛地一抬腿,狠狠一脚踹向地上半块被冻裂松动的铺地大方砖!

“轰!”一声闷响!

那块坚韧的青石方砖竟被这蕴含巨力的一脚踹得四分五裂,大小不等的碎石带着可怕的呼啸声,如同炮弹般直直朝着那惊恐偏将的下盘飞去!其中一块棱角尖锐、足有拳头大的碎石,狠狠地砸中偏将大腿外侧铠甲最薄弱的接缝处!

“哎哟——!”疤脸偏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大腿剧痛钻心,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完全失去了平衡,狼狈不堪地向后一个趔趄!幸得左右几名同样惊慌的亲兵手忙脚乱地抢上前,七手八脚才勉强将他架住,避免当场栽倒的狼狈。

“给我拿下!!”鲍叔牙的声音如同滚过布满冰棱的河道,刺耳生寒,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革去营官之职!拖下去!军棍重重四十!打完丢进后营火头军!归营待罪!”冷酷的命令如同寒冰铸成,斩钉截铁,不容任何人质疑!

那几名亲兵脸如死灰,看看将军可怕的眼神,又看看惨叫的上官,哪里还敢有半点犹疑?两名强壮军士立即上前,不顾偏将哀嚎,反扭其臂膀便要拖走!周围的军卒们噤若寒蝉,一个个将头颅深深埋下,呼吸都停滞了!

无人敢动!无人敢出声求情!

鲍叔牙布满血丝的双眼环视仓廪前众军卒,那暴戾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鞭子扫过一张张惶恐或羞愧的脸:

“都给我听清楚!竖起你们的狗耳朵!!”他声如裂帛,震得火把烟灰簌簌落下,“这漕邑仓!这仓里的每一粒米!每一把草料!是大军的命!是数万兄弟活下去的指望!谁他娘的敢乱动一粒粟米!就是乱我大军的粮道!就是坏我齐国伐卫的大业根基!就是——鲍某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

他顿了一顿,目光如同寒冰利刃,钉在每一个人心头,一字一句,如同刻刀凿下:

“都给我看紧了!死死守住大门!谁敢靠近大门十步之内!擅动粮草者!格杀!勿论!再犯者,立斩!悬首!示众!让这漕邑全城都看得清清楚楚!!”最后的咆哮声震得粮仓屋檐上的积雪都簌簌滑落!随即又化为更沉重的、如同凝滞铅块的余韵,死死压在每个士兵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死寂!比寒冬更深沉的死寂重新覆盖了这片被火光映亮的仓前空地!只有火舌舔舐油脂的“噼啪”声、受伤偏将被拖走时的闷哼声在死寂中回荡。

几乎在鲍叔牙咆哮声落下的同一刻,粮仓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发出一阵艰涩的“吱呀”声响,从内向外推开。

管仲领着两名吏员沉稳地走了出来。一名吏员提着沉重的算筹箱,另一名则抱着厚厚一摞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木牍、竹简。火光跳跃下,映出管仲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眉宇间的沟壑深陷,眼窝下带着浓重的青影。然而,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却仍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洞察一切幽微。他平静地看了一眼余怒未消、胸膛仍在起伏的鲍叔牙,微微点头致意:

“鲍将军治军严峻,执律如山,乃我齐军上下之幸,更是此战之根基。”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肯定了鲍叔牙刚才铁腕处置的必要性与正确性。

随即,管仲的目光越过仓前那些惊魂未定、僵立如偶的军卒和押粮民夫,落在那位臂缠麻绳、死攥账簿的中年属吏身上,朗声宣告,声音在这料峭寒风中依旧保持着绝对的清晰与穿透力:

“国事艰难!粮草即为国脉!然民生疾苦,亦不可废驰不顾!”他抬起手,指向粮廪深处,“军粮命脉,不容轻动!但赈济城中幸存百姓,亦是存续我仁义之师之本!传我相令:即日起,全城老弱,无论原籍是否卫人,每户每日凭此粮仓吏员所发之临时符验,于仓廪西侧角门,由我军兵士监管执发,领粟米半升!于各里指定之处,统一设点,当场煮食施放稠粥!所有民众,只准就地食用!严禁夹带归家!违者没收符验,取消给粮!以防奸细夹带!”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锐利目光直刺那名主簿:“汝为仓廪主簿!总管漕邑粮仓进出簿册!即刻立簿两册!所有出入粮草,种类、数量、时间、经手人,事无巨细,一式两份!一份即刻交付中军掌库、随军录事备份!一份由你执掌!每日闭仓之时,由隰朋大人监印闭锁!两册每日核对!每三日汇总,交我与隰大人亲自勘合!如有数额不符者,”管仲眼神骤然变得如同出鞘寒刃,森冷杀气几乎冻结空气,“无论牵涉何人!上至将校!下至小吏!立锁!查办!交付军司重处!斩立决!”

清晰、严苛、毫无漏洞可钻的指令如同冰冷的铁律落下!隰朋肃然领命而去,立刻指挥随行吏员按照管仲指令布置。那名主簿早已瘫软在地,冷汗浸透后背,听到指令后连滚爬起,跌撞着奔向旁边临时搭起的文书棚安排。管仲这才缓缓转向鲍叔牙,疲惫却关切道:“将军辛苦至极,城下血战,伤亡几许?幸存将士之士气如何?”

鲍叔牙重重呼出一口浓稠的、带着血腥气的白气,那气息在通红的灯火下显得粗重、疲惫却又燃烧着不甘的恨意:“恶战一日一夜,精锐折损千余……都是好儿郎啊!”他声音低哑下来,带着剜心之痛,旋即怒火又陡然腾起:

“可恨!石祁子那恶贼!狼子野心!焚我粮车是假!阻我士气,扰我心神是真!更意在迟滞我军挥师北上!这厮必是弃了漕邑,死保朝歌!卫都之内,必集结了重兵坚甲,依仗深沟高垒以待我军!狗贼……狗贼!”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膛起伏如风箱,“管相国!如今此城已定,粮秣将整,我意不必再等!明日拂晓,即刻点齐精锐!拔营北上!直扑朝歌!拿下卫朔那个只知豢养彩鹤取乐的孱弱昏君!让石祁子那无耻鼠辈,无地可容!”

“将军报国之心,锐不可当!”管仲并未直接反对,而是面色却越发沉凝,目光越过燃烧跳跃的火把,投向粮仓后那漆黑深沉的、通往北方的无尽黑暗:“然兵者,国之重器,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其凶险!急不得!石祁子悍然焚粮,绝不仅泄愤阻滞!此乃示弱惑敌之计!更兼坚壁清野!他弃漕邑而不毁其仓,显是欲借我军之手替他镇守、迷惑我军!那卫侯朔虽以好鹤荒嬉闻名,然卫国乃立国数百载之邦!根基深厚!朝歌城更是经营多年的心脏!非漕邑小城可比!高垣深池,城坚器利!城中岂无死士?岂无良将?我军初拔漕邑,激战疲惫未复,辎重整肃非一日之功!仓廪交割、账簿厘清、伤兵安置、城外肃清、道路维护……桩桩件件都需时间!”他语速放慢,呼吸也变得有些短促,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沉重,“更何况……”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忧虑,目光似乎投向更飘渺的天际,“这漫天席地的暴雪……昼夜不息……究竟何日才是尽头?”

仿佛是呼应着管仲这句无声的、却重如千钧的忧虑。当夜更深人静时分,一场空前猛烈、仿佛要埋葬整个天地的浩大暴风雪,毫无预兆地轰然降临!

风雪如同被彻底释放的太古凶兽,咆哮着扑向漕邑城内外!雪片不再是鹅毛,而是如同巨大的、连绵不绝的白色布幔从九天倾泻而下!密集得瞬间遮蔽了一切视线!天地间除了震耳欲聋、仿佛永不间断的风雪咆哮之声和令人心悸的黑暗压迫,一片混沌!城外齐军营寨中,无数毡帐被狂风疯狂撕扯,坚韧的毛毡皮料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有几座靠近山口或地基稍松的毡帐,顶布竟被生生掀飞卷走!失去了遮蔽的士卒民夫在深及膝盖的积雪和刀割般的寒风中惨叫蜷缩。刚刚清理畅通的道路被瞬间填埋阻断!整座漕邑城连同城外绵延的军营,彻彻底底地陷入一片死白凝固、与世隔绝的冰冷泥潭!

这场统治了天地、似乎永无休止的狂风暴雪,最终整整持续了七日七夜!它耗尽了大军最后的锐气,也无情地消耗着从漕邑仓中每日艰难发出的、那维系生命的微弱火种。

七日。整整七日之后。

肆虐到极致的风雪,终于如同疲倦的巨兽,渐渐收拢爪牙,发出低沉而缓慢的呜咽,最终平息下来。

被摧残了七日七夜的天地,艰难地展露出一片死寂、辽阔、刺目、令人绝望的银白。积雪深度普遍过膝,平原如同被巨大的白色蜡像封印。低矮的丘陵变成了臃肿的白色怪物,树木枝桠扭曲冻结在透明的冰层中,如同垂死的挣扎。天空呈现一种病态的铅灰色,阳光偶尔穿透厚重的云层缝隙,投下的光影却显得如此冷白无力,毫无温暖可言。

漕邑城内外,活下来的人们开始挣扎。兵士们用冻得毫无知觉、裂着渗血口子的手脚奋力铲雪开路。连最为灵活的战车,此刻也因道路冻滑、雪深难行而如同迟暮老人般步履维艰,驭手挥鞭的手冻得通红僵硬,轮轴发出刺耳难听的“吱扭”声,行军速度迟滞如同冰面爬行的蜗牛。寒霜依旧肆虐,漕邑粮仓虽有管仲、隰朋日夜督粮、精打细算,但每日从城中送往城外雪原营寨、再分发到每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兵手中的粮食,其消耗的数目骇人听闻——每运一里路,每一队民夫往返,每一匹拉运取暖木炭或修补器械物资的挽马背后,耗费的都是从大军命脉里无声流淌出的宝贵粮食!巨大而致命的消耗如同隐藏在雪白绒毯下的深渊,正贪婪地吞噬着一切。

又是三日煎熬般的跋涉。

齐军大军的先锋旗号,终于如同疲惫却顽强的铁虫,穿透这片沉甸甸、令人窒息的白色严寒与麻木绝望,出现在一片茫茫白原的尽头。前方,视线所及的地平线上,一个庞大、威严、令人震撼的轮廓在肃杀冬阳惨淡光线下缓缓浮出!

卫国的都城——朝歌!

巍峨连绵的青黑色城墙,如同沉睡的巨龙脊背,沉默地耸立在肃杀的雪原尽头。城头上密密麻麻的高大垛口,如同龙背上尖锐的骨刺;两扇由无数巨大青铜门钉加固、厚逾丈余如同小型堡垒般的巨大城门紧闭着,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沉重与威严。远远望去,整座城池如同一头庞大冰冷的金属怪物,蛰伏在天地初霁的白色幕布之下,无声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寂与压迫感。

然而,在朝歌城与这片无垠雪原的交界地带,景象更为触目惊心!

那朝歌城前原本广阔的雪原,竟然已被预先翻掘开来!数道纵横交错、宽阔深阔的壕沟,如同大地狰狞开裂的黑色伤口!它们将环绕城池的护城河向外延伸、加宽、加深!沟壁陡峭,冻结的泥土反射着森森寒光!壕沟底部,甚至冻结的水层之上,遍布削尖、朝上狰狞斜立的巨大木桩!粗如碗口、高达半丈!如同刺猬般丛生的致命獠牙!原本应该结冰的宽阔护城河面,此刻也并非坦途,河面冻结得如同钢铁般坚硬,但上面却临时散布着尖锐的铁蒺藜与更多从上游伐运来的、削尖的巨大树桩!这些障碍物在惨淡的冬日下泛着冷兵器的森然寒光!形成一片几乎无法涉足的死亡地带!

整个朝歌城,俨然变成了一座为这场冰雪之战精心打造的、残酷而庞大的战争堡垒!冰冷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报——!!!”

探骑带着一身风雪冰碴,滚鞍落马在齐桓公的驷马重车之前,单膝跪倒,声音嘶哑带着喘:

“君上!卫军主力悉数龟缩城内!唯有城外深阔壕沟之内,伏有大量弩箭劲卒!另外,”探骑猛地伸手指向壕沟后方不远处那片更加令人心悸的区域,“卫大夫石祁子!率其卫宫精卒近万,在壕沟之后严阵以待!更以战车首尾相接、环扣相连,作铁墙阻挡!盾牌环立其上,长矛如林外指!是……是铁壁车阵!”探骑的声音都带着一丝面对钢铁壁垒的无力感。

鲍叔牙早已驱马靠近桓公舆侧。他身披重铠,铁盔下的须发上凝结着霜花。他抬头望向刺目雪野中那片黑压压、壁垒森严的卫军军阵,双目喷火!看到阵中那面“石”字将旗在风中沉重飘动时,胸中积郁多日的怒火、粮草被焚之恨、麾下士卒阵亡之痛瞬间燃至沸点!声音在激愤之余,也被这浩大的壁垒消耗了部分锐气,带上了一丝被风雪浸透的沉重和面对天堑的凝重:

“君上!卫朔小儿!躲在铁壁背后做缩头乌龟!只敢凭沟壑深垒做障眼法!我愿亲领一旅死士精锐,涉冰踏过壕沟,破其铁桶!定要擒杀那助纣为虐的石祁子狗贼!祭我死难儿郎之英灵!”

就在此时,一股更为强劲、如同裹挟着血与冰的风陡然自朝歌城黑压压的城墙方向扑来!吹散了鲍叔牙的话语!风中带着远处血腥冻土的腥气、金属的冰冷,以及冰雪融化后又冻结的那种特殊的、令人作呕的泥腥混合的刺骨寒气!

齐桓公紧握在舆车冰凉的青铜包角车轼上的手背,那虬结突起的青筋骤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他远眺着深壕之后那片如同密集森林般竖起的、闪烁着金属冷酷光泽的锐利长矛方阵,那矛尖寒光在惨淡天光下几乎要刺痛人眼。那片密集到令人窒息的矛林盾墙之后,就是朝歌城那高耸如铁壁般、颜色几乎与铅灰色天空融为一体的厚重城墙!那座象征着卫国公室、最终极也最坚固的堡垒。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片令人绝望的金属壁垒之上。随即,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牵引,他缓缓移向军阵右翼——卫人用无数粗壮拒马桩在壕沟前构筑的巨大防御工事背后,一面巨大的、因为空气寒冷几乎不太飘动的将旗矗立在那里。旗帜是深沉厚重的玄色,旗心处,一只以金丝和暗红丝线精工细绣而成的长颈仙鹤,正舒展着宽阔有力的翅膀,姿态高贵,鹤顶上那点暗红如同凝固的鲜血,在茫茫雪野的背景中,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带着诡异美感的鲜艳!

那鹤顶红!那鲜明刺眼的鹤纹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灼痛了齐桓公的眼!一股难以抑制的寒意与悲愤直冲脑际!他想起了舅舅卫侯朔那沉迷鹤乐、荒废朝政的荒唐名声!想起了病榻前母亲流着泪嘱托他看顾母舅之邦的遗言!更想起了周使召伯廖在金殿上宣读天子诏书时那句冰冷决绝、毫无回旋的斥责:“……竟敢拥立伪孽,乱我纲常……”那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回响耳畔!血淋淋的现实与冰冷的诏命在脑中交织、撕扯、扭曲!卫!这朝歌城中,拥立伪孽王子颓、分裂周室、助纣为虐的叛逆之一!就是他舅舅的国家!他必须兵戎相见的,是母亲的宗族!

冰与火在他胸中剧烈地灼烧着!他指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嵌入冰冷的包角铜皮!

漫长的、令人压抑的沉默。只有风刮过雪原的低嚎和旌旗翻动的猎猎声。

“呜——”

沉重的牛角号声首先划破沉寂!

紧接着是中军鼓吏擂响的巨大战鼓!

“咚!咚!咚!”三声震天动地的鼓点如同天神擂动巨锤,砸开冻结的空气!

“摆开阵势!”许久,仿佛积蓄了全部力量,齐桓公的声音穿透战场嘈杂,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的绝对威严!“全军——列阵!!”

吼令方落,中军那面代表着齐国至高武力的巨型五层戎车大纛旗骤然高擎入半空,如同巨大的雄鹰展翼!紧接着,更为密集、仿佛永不停歇的鼓点声猛然在死寂的雪原炸响!如同连绵的沉雷!如林的旌旗开始激烈地翻动,抖开寒风!

号角长鸣!旗帜翻卷!

无数厚重的青铜盾牌瞬间合拢、前移、密集相接!组成一片望不到边际、闪烁着死亡光泽的铜铁洪流!数万支戈矛同时斜指前方灰霾天空!发出摄人心魄的金属摩擦声!

巨大的战车被驭手用长鞭狠狠抽打着挽马,沉重的包铜车轮碾过冻硬的冰雪,发出沉闷滞重的咯吱声响,在步卒军阵中排成一道道冲击的锋线!战车旁,无数弓弩手搭箭上弦,箭头寒芒闪烁,组成一片死亡的金属森林!

“喝——!”

三军齐声呐喊,如同平地卷起的闷雷!这吼声混合着盾牌撞击声、戈矛顿地声、车轮碾冰声、战马嘶鸣声、甲叶摩擦声……在空旷的雪原上猛烈扩散,汇成一片足以掀翻一切的、肃杀绝望的金属风暴海洋!

三军开道!如同庞大的钢铁战争机器在寒霜中缓缓启动!兵锋所向,直指朝歌城下那巨大的深沟、丛生的木桩铁蒺藜、冰冷的护城河以及其后那严阵以待、长矛如林的卫军阵列!天地一片肃杀!空气凝重得仿佛要窒息,即将爆发的碰撞如同点燃引信的炸药桶!

“呜呜呜——呜呜——”

就在庞大齐军方阵如同潮水般蔓延至距离深壕尚有三百步距离时,一声悠长、凝重、带着某种神秘节奏的牛角号声,骤然从朝歌那高耸黝黑的城楼顶端响起!

号声并不嘹亮,却异常清晰地刺破了战场上钢铁丛林的咆哮!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古老韵律,回荡在冰冷的雪原上空!

对峙!凝固!

所有向前迈进的甲士不约而同下意识地收住了沉重的脚步!戈矛前指的动作都微微凝固!鼓声、号声在那一瞬间出现了一个诡异的停顿!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号声所吸引!

紧接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朝歌那两扇包覆着无数巨大青铜门钉、厚如小型堡垒坟土的巨大城门,在令人牙酸的、沉重滞涩的金属摩擦与橡木挤压声中,毫无预兆地,缓慢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越来越大,城门缓缓洞开!没有预想中的城头矢石如雨!没有甲士呐喊冲杀!

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是一队身着素服深衣、未配任何甲胄的卫国人!他们小心翼翼地簇拥着一辆装饰华丽、车身绘有精细云鹤图纹的四马轺车,如同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缓缓穿出城门甬道的阴影,在城外壕沟之后、卫军主力战阵前列的位置停了下来。整个景象在肃杀的战场中央显得极其诡异,如同戏台上的盛大演出投入了真实的修罗场!

城头上卫军的弓弩手依旧如冻僵的冰雕,箭头闪着寒光,但原本密集指向齐军的矛林,却如潮水般向两侧无声地退散开一条通道。雪原上死寂得只剩下风吹雪粒的沙沙声和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那辆鹤纹轺车缓缓启动,在无数甲士冷漠的目光注视下,战战兢兢地碾过雪地,停在壕沟内侧卫军阵列的边缘。车门打开,走下一人,体态有些虚浮,裹在厚重的玄色裘皮之中,头戴的冠冕似乎也不太合衬。他未乘车,而是在几名文臣的搀扶下,迈腿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颇为狼狈地跨过那道人为掘出的深壕,踏过坚硬得能硌断骨头的冻雪原野。雪深过膝,他的深衣下摆和厚实裘皮很快沾满雪污冰渣,显得滑稽又苍凉。

他的步子迈得极勉强,风雪扑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勉强辨识方向。身后跟着十余名侍从,抬着几只异常沉重的朱漆大木箱,一步一陷艰难跋涉,发出沉闷的拖曳声响,那木箱压得抬杠深深弯折下去。这一幕在凝固的战场中央显得既诡异又沉重,如同一块沉石砸入冰封死水。

卫使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到近前,终于停步于齐桓公驷马战车数十步之外,距离近得能看清桓公战车上所立虎贲甲士锁子甲铁环的细密反光。为首的那位文臣努力整理了一下在风雪中凌乱的衣冠,将一支华美却孤零零的玉节棒高举过头顶——这是使臣身份象征的节杖。

“卫侯朔使者、上大夫——宁速!”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竭力放大,因严寒而微微颤抖嘶哑,却异常清晰地传到了齐桓公车前,“奉卫侯朔之命,前来与尊贵的齐侯言和!侯爵深痛前非,惶恐惊怖,无地自容!”

此言一出,齐军阵前微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兵士们互相交换着疲惫而又困惑的目光。这风雪刺骨,血战在即的时刻,却来了这么一出戏码?

宁速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寒气,几乎被呛住,剧烈咳嗽几声,才继续道:“前朝乱臣拥立伪孽,实乃国中奸贼蒙蔽!吾侯失察,罪责难逃!今侯爵惊悔交加,特命罪臣……”他转身指着一旁深壕边缘那整整齐齐排列开的十余只沉重的朱漆大木箱,声音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以此二十乘粮秣、五百匹良驹,敬奉齐侯,聊表悔罪至诚!祈望齐侯顾念同宗血脉之情……”他深深躬下腰去,姿态几乎匍匐在冰冷的雪地上,那谦卑的声音在寒风中断断续续:“求齐侯暂息雷霆之怒两国化干戈化干戈为玉帛啊……”

“化个屁!痴心妄想!”

一声比九天雷霆还要暴烈、还要怨毒的怒吼,轰然炸响!声浪如同实质化的怒涛,排山倒海般冲向谦卑匍匐的宁速,更卷向那冰壑之后林立的矛戈!

鲍叔牙!

这位身经百战的齐国柱石,再也无法按捺胸中淤积日久的滔滔怒火!他猛地一踹马腹!那久经战阵的骏马如同离弦之箭,在雪地上刨起大片冻土与碎冰,凶悍地撞开前排持盾甲士留出的通道,直冲到桓公车驾侧翼!他身形几乎要从鞍上飞起!那双怒睁的眼睛,红得如同刚从地火岩浆中捞出的烙铁,其中燃烧的仇恨与痛楚足以焚毁任何理智!

他手中的马鞭,笔直如枪,狠狠地指向宁速那张因惊恐而扭曲的脸!唾液混合着寒风喷溅而出:“卫国是失察?!是被蒙蔽?!放你娘的狗臭屁!石祁子那条疯狗呢?!让他滚出来!老子看得清清楚楚!漕邑城外,焚我粮秣!杀我将士!就是他!就是你们这些卫国疯狗!拥立伪孽的是你们!在背后捅刀子放血的也是你们!”

他猛地调转鞭梢,如毒龙般刺向深壕后方那面冰冷的“石”字将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嘶吼:

“卫朔小儿!你这养鹤的昏君!有种开城门!与我鲍叔牙堂堂正正一决生死!躲在这沟壑之后做乌龟王八,丢尽了祖宗八辈子的人!靠着石祁子那条疯狗护着你的鹤笼子吗?!”

他胸中积压数日的熊熊烈火——粮车化为灰烬时腾起的烈焰,麾下精锐在城墙下冻僵跌落的痛楚,还有那被践踏的、本该维护的舅甥之谊——此刻如同遭遇了满坑满谷的油池,轰然爆炸!狂暴的杀气如同有形质的飓风,横扫战场,瞬间点燃了后方压抑已久的齐军方阵!

“杀!!!”齐军方阵前排的锐卒率先响应,吼声如同炸雷!紧接着是第二排、第三排!

“杀!杀!杀!!”

数万人压抑的低吼汇聚成山崩海啸般的声浪!沉重的青铜戈矛整齐划一地顿向冻得比岩石还坚硬的大地!“咚!咚!咚!!!”沉闷如雷的撞击声一浪高过一浪!震得脚下雪粉簌簌乱跳,震得人头皮发麻!那汇聚的声波与金属撞击的洪流,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卫军的壁垒之上!惊得壕沟中严阵以待的卫军弩手也不由得一阵骚动,冰冷的箭簇不安地微微晃动!

“鲍将军!且住!!”

一个比雪原上的寒风更沉稳、更冰冷、带着一种能够冻结沸腾熔岩般威严的声音,穿透了这撼天动地的狂暴杀意!管仲的驷马车已经悄无声息地驶到桓公左侧,他手扶车轼,身影在巨大的帅旗阴影下显得异常凝重。

“君上容禀,”管仲的目光转向御车,那眼神深邃如寒潭,包容着万千风雪与铁血,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前方那山呼海啸般的杀伐吼声不由自主地低沉、减弱、最终归于一片更深的、压抑着暴烈本能的死寂,“卫使携礼来朝,卑辞求和,其心迹已彰。臣斗胆揣测其意,非惧我兵威,更深畏周室正统之怒。惧亡国之祸也。然,”他话锋陡然一转,切入实质,“卫人仓促所备粮秣良驹虽众,然细察其数,仍远非倾国之力所能献!此其一疑:彼示弱恐非真弱,或暗藏后手;其二,”管仲的眼神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前方齐军那庞大的阵线。他的目光掠过深雪中那些面色被冻得青白交加、嘴唇干裂、却仍旧努力挺直腰板执着冰冷兵刃的士兵;掠过几辆满载粮草、辕前却倒毙着冻僵挽马、民夫正拼命拖曳深陷雪坑车轮的辎重车;更掠过远方那如同噬人巨兽般静静蛰伏、深沟铁壁加身的朝歌坚城——“石祁子悍然焚我漕邑粮车,其意绝非仅泄愤或阻滞!此乃示我以虚,诱我以骄!更兼坚壁清野,存粮聚于朝歌!他弃漕邑留仓于我等,恐是疑兵之计,欲让我军滞留消耗!”

管仲微微喘息,胸膛起伏,在这极寒中也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力。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肃杀的战阵,投向了更北方那苍茫无垠、被厚重云层压得喘不过气的天际线,声音陡然变得异常沉重,如同裹挟着塞外更加狂暴的风雪刀锋:

“更甚者!周室威严不可辱!王命必彰!然——”他猛地停顿,吐出了那个压在心头已久的、足以颠覆战局的冰冷假设,“若我大军被眼前坚城羁绊,在此冰天雪地中久攻坚不下,师老兵疲,粮秣耗尽之时……”他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直视桓公那冰封的面容,“君上!北疆燕、邢之地将何以自守?赤狄、山戎之剽悍铁骑,如闻我齐军主力尽陷此泥淖,岂不乘虚破关南下?!若狄戎长驱而入,侵我膏腴之地,焚我祖庙,掠我百姓,那时,卫国纵降,我齐国何以应对?王师何以号令天下?这北国烽烟一起,将是比眼前十座朝歌城更甚的滔天大祸!臣!深忧之!”

“咴律律——!!!”

管仲那最后一句如同淬毒冰针般的拷问,话音未落!一声凄厉到极点、几乎撕裂耳膜的马匹惨嘶声,竟无比突兀、无比惊心动魄地从军阵最后方炸响!!

一道快如闪电、又狼狈不堪的黑影,如同被死神驱赶的幽魂,自那望不到尽头的队列之后、踏着深雪与泥泞的混乱缝隙、以同归于尽般的疯狂直贯而入!那黑影是一匹通体漆黑、却几乎跑得吐血的战马!马背上伏着一个浑身浴血、插着三根漆黑得如同噩耗本身的翎毛的骑手!

那匹黑马显然已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蹄下踉跄,嘴角甩着猩红的血沫,鼻孔喷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白霜!它奔至离桓公御车尚有二十余步,前蹄猛地一软,“噗通”一声!整个马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砸中,悲鸣着向前轰然跪倒!巨大惯性将背上的骑手猛地抛飞出去!像一块沉重的破麻袋般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冻土雪地之上!

“噗——!”骑手一大口浓稠滚热的鲜血喷在面前的雪地上,瞬间凝成刺目的红冰。他头盔滚落,露出一张年轻却布满风霜血污、额角开裂深可见骨、脸颊处一道斜贯的恐怖刀口早已冻结着墨黑冰棱的面孔!但他仿佛没有痛觉,凭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挣扎着用肘臂支撑起上半身!那双几乎被血痂和冰霜糊死的眼睛,猛地瞪大,死死望向不远处桓公御车上的旒冕!瞳孔涣散,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被彻底撕裂般的、带着血沫气泡的嘶喊声:

“报!!急……急报!!!”每一个字都从喉咙深处剐蹭出血肉,“北……北疆……告急!!赤狄……引……马、鼓、肥……三部……之骑……突入……燕境……烧杀……掳掠……烽燧……烟火……日夜……不绝……啊……君……上!!!”

最后三个字,用尽了他生命的全部力量嘶吼出来!吼声未绝,人猛地向前一扑,全身剧烈抽搐几下,再无声息!那双怒睁的眼睛,兀自死死瞪着那片冰冷的铅灰色天空,仿佛要将这弥天噩耗烙印在这苍茫大地之上!

死寂!

绝对的、如同冻结了时空的死寂!

只有凛冽的北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刮过茫茫雪原,发出令人心悸的、空洞的呜咽之声。那呜咽声此刻听起来,仿佛是无数边关亡灵绝望的恸哭。天地间除了这亡灵的呜咽,再无声息。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攫取了战场上的每一颗心脏!

管仲的脸色在这一瞬间凝固如万载寒铁,嘴唇紧抿成一条再无血色的直线,眼中最后一丝波动也彻底消失,只剩下沉如深渊的凝重。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死死盯着地上那具兀自挺直着脊梁、仿佛在凝固瞬间仍在传递军报的尸体,声音冰冷地确认了所有人的恐惧:

“君上!北狄……果然趁虚而入!”

高台之上,齐桓公那端坐如山的脊背,在管仲冰冷声音落下的瞬间,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挺直了一分!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仿佛抽走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可供犹豫的空间。所有的波谲云诡、所有的愤怒挣扎、所有的亲谊牵绊……都在刹那间被这比北风更刺骨、比刀锋更凶险的北方烽火彻底粉碎、冻结、碾平!

他眼中所有翻涌的波澜——诏命的冰冷、母族背叛的痛楚、鲍叔牙的愤怒、眼前的深沟铁壁——彻底平息!只剩下冰封万里、斩断一切优柔的决绝之刃在眼底爆射出凛冽无匹的寒芒!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跨越了万古冰原的猎隼之瞳,死死钉在北方天际!那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时空壁垒,看到了更加遥远、更加寒冷、此刻已被狄戎铁蹄践踏得烽烟蔽日的燕境河山!

“传旨——!”

声音不高,却蕴含着千军万马的意志,带着金铁交鸣般不可违逆的绝对威严,斩钉截铁地劈开冻结的战场:

“卫侯朔!”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宁速头顶,不再带有任何温度,只剩下最后通牒般的冰冷宣判,“拥立伪孽,悖逆周室,自绝于天下!”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铁律落下,彻底封死了宁速代表的所有“悔罪”之路。

“然!”巨大的转折带着泰山压顶般的威压,“今既深晓前非,惶恐献礼,亦知敬畏王纲!念尔初犯,又奉粮马,”桓公的声音如同带着棱角的玄冰,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孤奉天子明旨,代宣王命——!”他微微提高了声调,确保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颤抖的灵魂,“卫侯朔即日起,遣其世子入洛邑,觐见天子!叩头谢罪!卫国岁贡,加倍奉周,以供王事征伐之用!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诿迟延!逾期不至,岁贡不足,便是再犯天威!”

齐桓公停顿了一下。那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冰凌,先缓缓扫过宁速那伏在雪地上颤抖不止的脊背,随即转向深壕之后那片肃杀的卫军阵线,再投向高耸入云的朝歌城头!声音如同寒铁锻打,重重烙下:

“今日!孤受尔粮秣马匹!承尔悔意!亦代天子——记下尔卫国——之臣服!”

随即!他猛地一甩衣袖!宽大的袍袖在寒风中猎然作响!如同斩断一切的铡刀猛然挥落!

“前军改后军!后军改前军!大军——班师!!”

“君上?!!”鲍叔牙失声惊呼!如同晴天霹雳炸在头顶!他那几乎被仇恨之火燃尽的面容瞬间僵住,继而难以置信地、痛苦地扭曲!他猛地向前一步!身体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狂涌的悲愤而剧烈晃动!全身的热血刹那逆流,几乎要将天灵盖冲开!他不敢相信!不能相信!就在这咫尺城下!就在这石祁子藏身的坚城之前!竟要……竟要退兵?!石祁子焚粮血仇未报!阵亡将士冤魂未雪!这退兵的命令如同万把钢刀剐蹭着他的骨髓!

不止是他!整个庞大的齐军方阵!从悍勇的锐卒到疲惫的辎重兵!无数双眼睛都因为这道匪夷所思的、从巅峰战意瞬间坠入冰窟的军令而变得错愕、茫然、甚至愤怒!一片沉重的、混杂着极度失望与不甘的低哗在军阵中压抑地涌动,如同受伤猛兽的呜咽!有人死死攥紧了手中的戈矛,骨节捏得发白!有人望向朝歌城头的目光变得更加怨毒!

“君上!请再容臣一言!”鲍叔牙须发戟张,眼中血泪几乎要迸出!他猛地单膝跪倒在冰冷彻骨的雪地上!“狄人凶恶,自有守军阻截!然眼前这卫国悖逆,乃首恶元凶!石祁子就在城中!请……”

“锵啷啷——!!!”

齐桓公猛地拔剑!那把象征天子所赐征伐之权的龙渊剑,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骤然出鞘!刺眼的寒光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鲍叔牙的话音!也劈碎了所有不甘的低哗!他不再看任何人!冰冷的目光如同无情的机械刻度,仅仅对准了中军掌旗司马:

“即刻!班师!”命令如同万载寒铁铸成,不容任何置疑!每一个字都带着砸穿冻土的决绝力量,“传令三军:转向!撤出接触!即刻向南!回师!所有甲胄器械不可遗弃!辎重车辆依次后转!违令拖延者!军法从事!斩!立!决!”

沉重雄浑的金钲敲击声,代替了催人奋进的战鼓,骤然在死寂的雪野上空回荡!那金属相击的“锵——锵——锵——”悠长、刺耳、冰冷,如同丧钟敲响,宣告着这场雷霆万钧却又戛然而止的讨伐!

庞大的齐军钢铁洪流,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扭动着躯体。前方密集的长矛林缓缓后移、转向!巨大的战车阵笨拙而艰难地在深雪中调头!原本排山倒海向前的气势瞬间瓦解!转变为一种沉重的、被冰封的不甘与压抑!车轮碾过冻硬的冰雪,发出滞涩刺耳的吱嘎扭动声,带着令人心头发堵的拖沓。军阵之中,弥漫开一股比严寒更冰冷的萧瑟与无言挫败。

沉重的朱漆大木箱被齐军士兵粗暴地推上简陋的拖车,撞击着冰冷的车板,发出沉闷的“哐当”声。那承载了粮食骏马的木箱,仿佛吸尽了战场最后一丝光亮,显得格外阴郁。

沉重无比的青铜车轮印,深深碾压过这片布满杀戮意图却最终未能染血的雪原。车辙之下,是早已冻硬的、数日前丢弃在此的无数破败草鞋;是冻毙的鸟雀僵硬的尸体;是被排泄与踩踏后又冻结成块状的马粪。所有这一切,都被粗暴地碾过,沉入雪泥之中。辎重车在前,甲士在后。兵卒们沉默地跟随着调转方向的车辙。脚下是冰冷的、没过脚踝甚至更深的积雪。每一步踏下,都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处发泄的郁结之气。脚步拖沓而杂乱。沿着来时踏出的、此刻已变得模糊的路印,蜿蜒向南而去。仿佛昨日那气贯长虹的北进,只是一场荒诞的迷梦。

一片惨淡稀薄的初阳,如同挤出血色的苍白纸片,好不容易穿透了厚重死寂的云层缝隙,无力地铺洒在雪原之上。微弱的、几乎没有温度的光芒,勾勒出齐军庞大队伍缓慢蠕动的轮廓。这支承载着“尊王”大义、挟裹着无边怒火北上的雄师,此刻正无声地沉向南方苍茫无尽的白色死寂深处。

在那片被无数目光反复灼烧过又终于冷却的空地上。在深壕边缘。

卫使宁速久久地、僵硬地匍匐在寒冷的雪地里,直到最后一个齐军士兵的身影消失在雪雾茫茫的地平线尽头。他伏在冰冷的雪地上,那微弱的阳光无力地照着他剧烈颤抖的后背。冰冷的雪花不断落下,堆积在他身上,寒意刺骨。支撑他爬起来的,并非获释的狂喜,而是一种更加深入骨髓的冰冷劫后余生之感。他甚至不敢再看那深壕之后静默无声、如同铁铸森林般的本国防线一眼。石祁子那张铁血的脸仿佛就贴在眼前。

几名卫士将他搀起。他几乎站立不住。

那辆装饰华丽的鹤纹轺车缓缓驶回他的面前。宁速没有回头看那些沉重的木箱是否被搬走。他几乎是靠着卫士的拖拽,才勉强爬上了这辆象征着卫侯奢靡与权位、此刻却如同囚车般的轺车。

车帘缓缓放下。将外界的肃杀与内心的惊悸一并隔开。驭手用疲惫的声音吆喝着挽马调头。车轮碾过被无数铁蹄踏得面目全非的雪泥地面。

轺车沿着来时的轨迹,沉默地穿过深壕一侧特意清理出的小道,驶向朝歌那两扇如同怪兽巨口般缓缓开启的城门甬道。

在车帘最后落下的缝隙中,在那片被践踏得最彻底的雪地上,似乎还残留着一抹极其黯淡、几乎难以辨认的……属于仙鹤纹饰上的…一点朱砂之色?像极了凝固的血点。

轺车最终驶入了甬道浓重的阴影里,不见了。朝歌城门沉重地闭合,发出比任何叹息都沉闷百倍的巨响。

城头上,那些如同雕塑般森严矗立的卫军弓弩手,冰冷的箭簇纹丝不动,指向南方——那片苍茫雪雾之中渐行渐远、即将彻底成为一条沉重凝固墨迹的——齐国大军。寒风卷过寂静的城头,只有那面绣着高傲仙鹤的玄色大旗,发出猎猎的哀鸣,如同泣血的长嚎。

那声长嚎最终也被无边的风雪吞没。天地间只剩下永恒的白,死寂的寒,以及一个悬而未决、被暂时冻结在冰层之下的国运。

随梦书屋推荐阅读:斗罗2:和霍挂比金手指后成团宠穿越成姐姐,妹妹你要干嘛?问鼎记!寻找胭脂[射雕同人]妖女七零:炮灰夫妻发家忙七零之小媳妇甜甜嘴疯批跑断腿穿越异界之崛起逆世穿越之灵域传奇盛宠之嫡女医妃陆沉周若雪小说免费阅读全文好孩子小明去哪了盗墓:选对喜欢的CP嗑合成召唤摄政王的神探娇妻龙珠:我能吸收能量变强游走诸天,全靠暗黑技能多!我有一个诡王朝精灵游病娇师姐装呆套路我,人麻了!娱乐圈,大佬只想摆烂掐指一算,你是逃犯!重生娇妻已上线崩坏:雷电芽衣之名阴郁疯批师尊,对我垂涎欲滴快穿之这段数据成精了吧我在万界都有分身是拖油瓶也是青梅竹马我打打打打打打死你个渣男换老公女尊也得嫁人斩神:穿越后的决斗之旅四合院:开局先把媳妇娶了抗战:我们的59在前进重生木兰辞温院长身娇体软,京圈太子爷对她上瘾狐妖:剑圣一心重生1962之开局怒扇禽淮茹要命!我睡的小白脸是首富太子爷星林风途娶鬼妻行阴阳小鬼拜师璃雪快乐田园生活绑定神豪系统,我有亿点点钱味主骑砍:从破落农庄开始四合院,开局一个太初仙境手握空间,和离后开启流放高端局仙游云风录重生最强农妇修仙之混沌道果
随梦书屋搜藏榜:我的后宫奋斗记穿越改造男女的身高体重快穿之鬼差女配打工日常冷冬气候种田,我在古代开超市位面收集功德高武:金手指姐姐是我的理想型无上至尊是狼不是狗给疯批霸总当替身后,我成了顶流盗墓:反派系统,开局保护伞公司下堂王妃是毒医救命!我好像被禁欲陆警官看上了重生六零,带着空间宠夫暴富被迫攻略反派剑尊后,全书he了通天神医本是人好可不可以勇敢点从龙族开启的异世界生活表白装高傲,我转身校花崩溃哭了除魔人:开局遇到大黑佛母恋综直播:女扮男装的她引爆热搜重生之后,娶了诡新娘做老婆孤女穿成小丫鬟龙族之龙骑士从聊斋开始,证就人道古史!爱的谜题:林晓萱要命!和章鱼网恋后,他疯了!重生之青樱回来后整顿后宫海贼王:渣女今天也在努力死遁跨越时空的花季我,诡异NPC,吓唬哥哥怎么了劫天之人天灾囤货,灵泉空间种田记[综韩]黑色阳光重生不谋爱,京圈大佬给我下跪了金玉传奇终默沦陷修罗场,大佬都想独占她守寡三年后,整个侯府跪求我原谅五十年代卷到飞升帝妃掌妖异血瞳乱天下港综开局之我有一座万界楼林海边和陈心的爱情故事叶罗丽之命宝可梦科普与职业日常心被俘获后?我化形了!回到旧石器时代无尽轮回:从禁酒令开始月老可能忘了给我绑红线
随梦书屋最新小说:四合院:魂穿何雨水,手撕何雨柱民国,从军阀到横扫亚洲我,历史唯一仙!快穿之我只想超脱啊穿越到五代十国当女帝绝命一枪:抗日风云录丛林本秩青灯照剑影全球岛主:开局抽到多子多福神雕:开局令东来,领悟浩然剑气综影视:小可怜我来宠大唐:开局救下李二,曝光我身份娱乐:全新的大蜜蜜就是香序列劫:洪荒碎星录平凡青云路僵约:开局编辑盘古基因娱乐:杨老板说我肾功能不错陨星武脉大明铁血帝:吾乃天启,重塑乾坤大明:剩30天亡我靠纳妾救天下我的女友是个狐狸精大秦:扶苏他开挂杀疯了!大明仙缘:我的皇孙在幕后医魄封神?孤大商称霸洪荒大佬:我的纹身能加点谍战:我知道你的隐秘垂涎:无声告白捡来的玉佩通仙界万载时空寻麟月星际纪元:龙影传奇缅北囚笼:血色地狱她把黑火药甜成了糖沪上奕重生之炼狱归来诸天从射雕英雄传开始算命吗?超准还送打脸服务独宠,娇妻的无敌马甲救了一个虚仙被嫌弃的Omega她炸了星际青灯再启:与反派的前世戏神:被六大灭世病娇强制爱后昆仑帝龙决抗战兵王宫斗系统骚操作指南星尘试炼:部落崛起灵气复苏:你是我祖宗?!每日一仙丹,打造万古第一世家孤剑残雪录高维系统:我在诸天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