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冰冷,三条螺旋线交汇的“祖灵之眼”在阿木稚嫩却用力刻画的指尖下逐渐清晰。山风裹挟着地裂涌出的硫磺恶臭,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发。他最后重重描摹了那个代表“新家园”的太阳符号,放下燧石片,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标记的力量吸进肺腑。
“我…我去了!”阿木的声音带着颤音,却异常坚定。他瘦小的身体绷得笔直,最后看了一眼陈沐阳、陈景行,还有那个沉默伫立、深褐色眼眸里看不出波澜的女孩,转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却决意反扑的小兽,朝着山下混乱的村落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好小子!是条汉子!”陈景行望着阿木消失在灌木丛后的背影,布满血丝和尘土的脸上露出由衷的赞许和一丝担忧。那条曾濒临废掉、如今却支撑他经历搏杀与奔波的伤腿,此刻稳稳地踏在碎石上,传递着踏实的暖意。
“爹,您和丫头先处理伤口。”陈沐阳收回目光,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我去看看这毒水,想想办法,至少…别让更多人靠近。”
女孩点点头,没有言语。她走到旁边一块相对干净、避风的大石旁坐下,动作间牵扯到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撕下自己本就破烂的衣襟下摆,露出小腿和手臂上几道被石矛划开的血口,深褐色的血痂混着污泥,边缘有些红肿。
“丫头,忍着点!”陈景行立刻解下腰间兽皮水袋,小心地倒出珍贵的清水,淋湿一小块相对干净的粗布内衬。他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轻柔,仔细地为女孩清洗手臂和小腿上的伤口。水流冲去污血,露出翻卷的皮肉,看得陈景行心头一紧。“这…这口子深的…”
女孩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从腰间一个小得可怜的皮囊里,掏出几片被压得有些蔫的深紫色叶片——正是之前治愈陈沐阳毒蝇叮咬的神奇草药。她将叶片在掌心用力揉搓,挤出浓稠的、带着清凉气息的紫色汁液,然后示意陈景行帮忙,将汁液厚厚地涂抹在清洗干净的伤口上。
“哎!好!好!”陈景行连忙接过,学着女孩的样子,将辛辣清凉的药汁仔细涂抹。药汁接触到伤口,女孩的身体微微绷紧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那钻心的刺痛感迅速被强烈的清凉压下,红肿似乎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了一些。
“神药!真是神药!”陈景行啧啧称奇,处理完女孩的伤口,又撕下自己衣襟,笨拙地处理自己手臂和肋下几处被木棒擦砸出来的淤青和破皮。清凉的药汁同样带来舒缓。
陈沐阳则强忍着地裂涌出的恶臭,在安全距离内仔细探查。裂缝宽约两米,斜插入山体,深不见底。粘稠的黄褐色毒液如同山体的脓疮,正缓慢而持续地渗出,散发着刺鼻的硫磺铁锈味和高温。他注意到,靠近溪流方向的裂缝边缘,土层和岩石似乎相对疏松。他捡起一根粗壮的枯枝,试着在远离毒液渗出点的下游方向挖掘、撬动松散的土石,希望能暂时阻断或引流毒液汇入溪流。
然而,效果微乎其微。毒液仿佛有生命般,总能找到新的缝隙渗出。汗水混合着恶臭的蒸汽浸透了他的后背。
“沐阳!别弄了!堵不住的!味儿太冲了!快回来!”陈景行处理完伤口,看着儿子在毒气边缘忙碌,焦急地喊道。
陈沐阳也意识到徒劳,更担心吸入过多毒气。他丢下枯枝,捂着口鼻退回到父亲和女孩身边,脸色有些发白。“不行…源头太深…堵不住。只能靠阿木了,让村里人尽快离开下游。”
就在这时,山下村落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阵骚动和呼喊声,似乎比之前的混乱更加嘈杂,但其中夹杂着一种新的、难以分辨的情绪。
三人立刻警惕地伏低身体,借助岩石和灌木的掩护向下望去。
只见村落边缘的空地上,人群再次聚集。但这次,没有了之前那种狂热的、准备献祭的肃杀气氛。阿木小小的身影正站在人群前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指向他们所在的山脚方向,又指向巨石上刻下的“祖灵之眼”和“太阳”符号。他的声音被距离和风声削弱,听不真切,但那急切的手势和挺直的脊背,却清晰地传递着某种力量。
老祭司被几个村民簇拥着,脸色铁青,晶石木杖用力地顿着地面,似乎在激烈地反驳。但人群的骚动并未平息。不少人顺着阿木指的方向,望向山脚那弥漫着不祥气息的烟尘和隐约可见的巨石标记,脸上充满了惊疑、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亮的、对生存的渴望!
“看!有人过来了!”陈景行低声道。
果然,人群中走出几个相对年轻、脸上涂着简单赭石条纹的男人,他们手里拿着石锄和削尖的木棍,警惕地朝着山脚方向,小心翼翼地探索过来。他们的目标,正是那块刻着标记的巨石!
“是阿木说动了他们!来看标记了!”陈景行激动地一拍大腿,那条伤腿有力地支撑着他半蹲的姿势。
陈沐阳的心也提了起来。成败在此一举。如果村民能理解标记的含义,相信阿木的话…
那几个男人很快来到了巨石前。他们敬畏地看着巨石上那线条简洁却充满神秘力量的“祖灵之眼”,又探头望向不远处的巨大裂缝,立刻被那股浓烈的恶臭和渗出的恐怖毒液吓得连连后退!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有人当场呕吐起来!
他们惊恐地指着裂缝,又指着巨石上的标记,语无伦次地对着山下村落的方向大声呼喊着什么。山下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恐惧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但这一次,恐惧的对象不再是女孩和陈沐阳父子,而是那真正吞噬生命的毒源!
“成了!他们信了!”陈景行几乎要欢呼出来。
很快,山下村落如同被捅开的蚁穴。人们不再犹豫,纷纷冲回自己的泥屋。片刻之后,背着兽皮包裹、抱着孩子、搀扶着老人的身影,开始络绎不绝地涌出村落,沿着溪流下游的方向,朝着女孩标记所指的“太阳升起的地方”——下游未被污染的谷地深处——开始了仓促而坚定的迁徙!
希望的浪潮,终于冲垮了恐惧的堤坝。
看着那条沿着溪岸缓慢移动、却目标明确的人流,陈沐阳长长地、畅快地舒了一口气。压在心头多日的巨石,仿佛随着那袅袅升起的炊烟一同飘散。他看向身边的女孩。她也正望着迁徙的人群,深褐色的眼眸里映着谷地的天光,平静无波,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又或许,她早已看惯了生死的迁徙与轮回。
“丫头,”陈景行搓着手,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多亏了你!没你留下的记号,没你指的路,没你的药…咱爷俩骨头渣子都烂地底了!现在…现在好了!有地方去了!有人家了!”
女孩转过头,深褐色的眼眸看向陈景行,又看向陈沐阳,目光在他腿上的旧伤处微微停顿了一下。她没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山下正在迁徙的人群,又指了指溪流下游的方向,然后轻轻点了点头。意思是:跟着他们,去新的家园。
“对!对!跟着去!”陈景行连连点头,那条伤腿仿佛也感受到了新生的召唤,充满了力量。“沐阳,咱也收拾收拾,下去!跟着大伙儿走!”
陈沐阳点点头。他解下几乎空掉的兽皮水袋,走到远离裂缝、靠近山体渗水的一处岩壁下。岩壁覆盖着厚厚、湿润的绒状苔藓。他用燧石手斧小心刮开一片苔藓,清凉洁净的水珠立刻渗出、汇聚。他耐心地收集着这来自山体的馈赠,灌满水袋。又示意父亲和女孩也补充水分。
女孩则走到溪流边,在远离污染源的上游浅水区。她目光锐利地盯着清澈溪水下的鹅卵石缝隙。突然,燧石手斧闪电般刺入水中!
“噗!”
一条巴掌大小、鳞片闪着银光的肥鱼被刺穿,在斧尖上扭动挣扎!她如法炮制,短短几分钟,三条肥美的溪鱼便成了战利品。
陈景行看得目瞪口呆,随即哈哈大笑:“好手艺!丫头!有你在,饿不着!”
三人就在山脚避风处,远离毒源的地方,用燧石点燃一小堆篝火。橘黄色的火焰跳跃起来,带来温暖和熟食的希望。溪鱼穿在削尖的树枝上,在火焰的舔舐下滋滋作响,表皮迅速变得金黄焦脆,散发出诱人的鲜香。虽然没有盐巴,但这纯粹的自然美味,在经历了生死搏杀和巨大精神压力后,胜过人间任何珍馐。
陈景行吃得格外香甜,连鱼骨都仔细咀嚼,那条伤腿在暖烘烘的火堆旁舒服地伸展着。陈沐阳也默默吃着,滚烫的鱼肉下肚,带来踏实的饱足感和热量。他偶尔看向女孩,她安静地吃着鱼,火光在她深褐色的眼眸里跳动,如同沉静的湖面映照着星子。她后背破烂的衣衫下,那道狰狞的旧伤烙印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休整完毕,体力恢复大半。山下的村落已彻底空置,迁徙的队伍如同一条长蛇,沿着蜿蜒的溪流,消失在下游葱郁的谷地深处。
“走!追上去!”陈景行精神抖擞地站起,拄着木矛,那条伤腿迈开大步,充满了对新家园的向往。
陈沐阳踩灭火堆,背上水袋。女孩则默默地将最后一点紫色草药汁液涂抹在自己手臂的伤口上,然后撕下几片新鲜的草药叶子,小心地收好。
三人沿着溪流,踩着松软的草地,朝着下游迁徙队伍消失的方向走去。阳光温暖,溪水潺潺,空气清新。谷地的风拂过面庞,带着青草和野花的芬芳。没有了追兵,没有了毒源,没有了幽深的洞穴和咆哮的天堑,只有脚下这条充满生机的溪流,指引着通往希望的道路。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的景象让陈景行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溪流在这里变得更加宽阔平缓,形成了一片清澈见底的浅滩。浅滩对岸,地势开阔,阳光毫无遮挡地洒满大地。一片规模远胜之前废弃村落的新营地,赫然出现在眼前!
几十座崭新的、圆顶的泥草屋错落有致地搭建在阳光充足的高地上,远离了湿冷的溪岸。房屋周围,大片新开垦的土地刚刚翻过土,散发着泥土特有的芬芳,整齐的垄沟间已经零星种下了一些绿色的幼苗。一些村民正在田间弯腰劳作,用简陋的石锄和木铲小心地侍弄着土地。更远处的缓坡上,一群孩子正在嬉戏奔跑,清脆的笑声随风飘来。几缕新的炊烟,正从几座房屋的烟囱里袅袅升起,融入纯净的蓝天。
生机勃勃。安宁祥和。这才是真正的家园景象。
“好!好啊!”陈景行激动得声音发颤,布满风霜的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的纯真喜悦,那条支撑他走到这里的伤腿,仿佛也轻盈了许多。
就在这时,一个眼尖的孩子发现了溪对岸的三人,立刻指着他们兴奋地大喊起来!田间劳作的村民纷纷直起身,朝这边望来。
很快,人群骚动起来。一个身影拨开人群,飞快地朝着溪边跑来——正是阿木!
“他们回来了!是…是他们!还有她!”阿木跑到溪边,隔着清澈的溪水,激动地朝着对岸的村民大声呼喊,小脸涨得通红,“是他们救了我和她!是她刻的祖灵之眼!告诉我们离开毒水!来这里!”
村民们纷纷聚拢到溪边,好奇、敬畏、感激的目光交织在陈沐阳、陈景行和女孩身上。那个手持晶石木杖的老祭司也在人群后面,脸色复杂,沉默不语。
阿木的父亲,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汉子,率先涉水走了过来。他走到女孩面前,右手握拳,重重地捶在自己的左胸口,然后深深弯下了腰。这是一个部落里表示最高敬意和感谢的礼节。
“谢…谢…”他用生硬的、带着浓重口音的语言说道,目光真挚地看着女孩,又看向陈沐阳和陈景行。
其他村民也纷纷效仿,对着溪对岸的三人捶胸行礼。感激的目光,如同温暖的溪水,将三人包围。
女孩依旧沉默,只是对着阿木的父亲微微点了点头。深褐色的眼眸扫过这片充满希望的新营地,最终停留在远处山脉的轮廓线上,那里,夕阳正缓缓下沉,将天际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
陈沐阳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受着这份迟来的安宁与接纳,连日来的疲惫似乎都在夕阳的暖意中融化。他看向父亲。陈景行正咧着嘴,朝着对岸友善的村民用力挥手,那条曾濒临绝望的伤腿,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稳健的影子,充满了新生的力量。
希望,终于在这片被遗忘的谷地里,稳稳地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