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并非刺耳的喧嚣唤醒陈沐阳,而是营地渐次苏醒的、充满生机的低语。鸟雀清脆的啁啾声穿透蕨叶棚顶的缝隙,混合着不远处溪流淙淙的水响。更远处,传来村民早起劳作的模糊人声,石锄刮擦泥土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几声孩童追逐的嬉笑。窝棚内弥漫着干燥松针、泥土和篝火余烬混合的独特气息,干燥而踏实。
陈景行还在草铺上沉睡着,那条曾濒临废掉的伤腿放松地平伸,鼾声均匀,脸上带着长久疲惫后难得松弛的痕迹。女孩则已醒来,背对着入口,正小心地解开手臂上缠绕的、被紫色草药汁浸染的布条,仔细检查伤口。深褐色的血痂已经牢固,边缘的红肿几乎消退,只留下几道新鲜的粉色嫩肉。她默默地将所剩无几的蔫紫色叶片再次揉碎,挤出最后一点浓稠的汁液,涂抹上去,清凉的气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散开。
陈沐阳轻轻起身,尽量不发出声响。他掀开当作门帘的厚实蕨叶捆,清晨微凉的空气混合着湿润的青草香扑面而来。营地的景象在晨光中清晰起来。几缕淡淡的炊烟从几座泥草屋的顶上升起,笔直地融入淡蓝色的天幕。田间已有村民弯腰劳作的身影,用石锄小心地除去垄沟间的杂草,呵护着那些刚冒头的、代表着未来的嫩绿。阿木小小的身影正从溪边汲水回来,抱着一个用整块硬木掏空做成的粗糙水罐,步履有些蹒跚却充满干劲。整个营地如同一架精密的机器,在晨光中平稳地启动了它新一天的运转。
“爹,丫头,该起来了。”陈沐阳低声唤道。新的一天,生存的劳作刻不容缓。
陈景行一个激灵坐起,条件反射般伸手去摸腿,随即咧嘴笑了:“嘿,没事!真没事了!舒坦!”他活动了一下那条伤腿,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但动作明显流畅有力了许多。他看向女孩的手臂,伤口的变化让他啧啧称奇:“这药神了!丫头,回头得多采点备着!”
简单的冷水洗漱后,生存的优先事项摆在眼前。陈沐阳掂了掂石岩昨晚送来的那把沉甸甸的新石斧。深灰色燧石斧刃被打磨得锋利异常,在晨光下闪着冷硬的寒光,厚实的斧身牢牢嵌在油润的硬木柄上,树皮纤维缠绕得异常牢固,传递着强大的力量感。这工具来得正是时候。
“爹,您腿刚好,别干重活。营地周围干柴不多了,您去拾掇些回来,要粗些耐烧的。”陈沐阳安排道,“丫头,昨天看您采药,知道地方,能不能再去寻些那种紫草?还有,看看有没有能吃的果子根茎。”他顿了顿,补充道,“小心点。”女孩点了点头,深褐色的眼眸扫过营地边缘的密林,没有多余言语,拿起她那把相对小巧的燧石手斧和一个空瘪的小皮囊,身影很快消失在葱郁的林线中。
陈沐阳则握紧了新石斧,走向营地后方那片稀疏的林地。目标很明确:需要更多笔直、坚固的木材。简陋的蕨叶窝棚只能算权宜之计,要想真正扎根,抵御即将到来的风雨和可能的湿冷,必须搭建更坚固、更保暖的木骨泥墙草屋。第一步,就是获取足够的主梁和支柱。
他选中了一棵碗口粗、树干笔直、木质紧密的白桦。深吸一口气,他双手紧握石斧木柄,后撤半步,腰腹发力,抡圆了臂膀!呼!沉重的石斧带着破风声狠狠砍在树干底部!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林间回荡,斧刃深深嵌入木质,木屑飞溅!巨大的反震力沿着木柄传来,震得陈沐阳虎口发麻,双臂肌肉瞬间绷紧。纯粹的物理劈砍,没有钢铁的锋锐,每一次都需要全身力量的爆发。他拔出斧头,调整位置,再次奋力劈下!咚!又是沉重的一击。白桦树干上留下两道清晰的V型凹痕,但距离砍断还差得远。汗水立刻从他额角渗出。
他沉下心,稳住节奏,瞄准同一个凹痕不断劈砍。咚!咚!咚!单调而沉重的撞击声在林间有规律地响起,如同原始的心跳。木屑像雪花般不断崩落,凹痕越来越深。虎口被粗糙的木柄磨得生疼,手臂和肩膀的肌肉开始酸痛,每一次抡斧都变得更加沉重。他不得不停下来喘息,抹去糊住眼睛的汗水,看着那深陷的斧痕,感受着最原始劳作带来的纯粹疲惫与力量消耗。
不知轮换了多少次劈砍和喘息,树干终于发出令人牙酸的、绵长的呻吟。吱嘎…嘎…陈沐阳精神一振,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准那摇摇欲折的连接处,狠狠补上几斧!
“咔嚓——轰!”
高大的白桦终于不甘地倾斜,带着一阵枝叶扑簌的哀鸣,沉重地砸落在地,激起一片尘土和落叶。陈沐阳拄着石斧,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粗麻衣衫。看着倒下的树干,一股强烈的成就感涌了上来。这是力量与意志的胜利。
他稍作休息,便开始了更繁复的工作——清理枝杈。用石斧笨拙地劈砍掉碍事的侧枝,再将主干截成所需长度的木料。每一截都需要反复劈砍同一个位置,效率极低。当他终于拖着第一根沉重的、去除了枝杈的圆木回到营地边缘的空地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
陈景行早已拾回一大堆粗细不一的干柴,整齐地码放在窝棚旁。他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用燧石片仔细地刮削着一块兽皮上的油脂和残留组织,动作认真,那条伤腿踏实地踩在地上。
“好家伙!够劲儿!”陈景行看着儿子拖回的粗壮圆木,赞了一声,“来,喝口水缓缓!”他递过灌满溪水的兽皮水袋。清凉的溪水滑过喉咙,极大地缓解了疲惫。
这时,女孩的身影也从林间返回。她的小皮囊塞得鼓鼓囊囊,除了几大把新鲜的深紫色草药叶片(显然找到了新的生长点),还有一些表皮粗糙、形状不规则的块茎,以及一小捧红艳艳、形似小浆果的野果。最令人惊喜的是,她另一只手里竟拎着一只肥硕的野兔!兔子已经死去,脖颈处有一个精准的燧石斧劈砍痕迹。
“嚯!兔子!”陈景行眼睛一亮,“丫头,你这本事,真神了!” 女孩将兔子和采集物放下,指了指野兔,又指了指林子的方向,做了个投掷的手势。意思是设伏或精准投掷击杀的。
食物的丰富让陈景行立刻有了精神。“这兔子皮不错,鞣好了能做双暖和的护膝!”他放下刮了一半的兽皮,拿起燧石片开始处理野兔。剥皮、清理内脏,动作虽不如女孩利落,却也有条不紊。他特意留下兔子的脂肪,小心地收集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石片上:“这可是好东西,抹在皮子上能防潮,点灯也能烧一阵子。”
女孩则开始处理那些块茎和野果。她用溪水洗净,将块茎切成厚片,野果则小心地堆放在一片大叶子上。那些紫色草药被她分成两份,一份用燧石捣烂成糊状,重新给自己和陈景行手臂上几处较深的伤口敷上,清凉感瞬间缓解了劳作带来的灼痛;另一份则摊开在干燥的石头上晾晒,显然是为储备做准备。
午间的篝火再次燃起。烤兔肉的油脂滴落在火炭上,发出滋滋的诱人声响,浓郁的肉香霸道地扩散开来,引得附近劳作的村民都忍不住侧目。块茎片烤熟后粉糯微甜,红浆果酸中带甜,汁水丰富,极大地丰富了口感。饱餐一顿热食,补充了盐分(虽然依旧缺乏)和油脂,三人的体力迅速恢复。陈沐阳感觉酸痛的胳膊重新充满了力量。
下午的劳作更加明确。陈沐阳继续往返于林地和空地,拖回第二根、第三根圆木,并在选定的屋基上开始挖掘更深、更稳固的柱坑。沉重的石斧成了主力,挖掘效率比之前用扁石和燧石斧提高不少。每一斧下去,都能啃下大块的泥土。
陈景行则专注于处理兽皮和鞣制。他先将兔皮内侧残留的脂肪和肉膜彻底刮干净,然后用收集来的兔脂肪厚厚涂抹在皮板内侧,反复揉搓,让油脂充分渗透。接着,他做了一件让陈沐阳都略感意外的事——他将野兔的脑髓仔细地掏出来,同样涂抹在皮板上,再次用力揉搓。“老法子,”他解释道,手上沾满滑腻的混合物,“动物的脑髓和油脂一起揉,鞣出来的皮子更软和,不容易脆裂。” 空气中弥漫着生皮和脑髓混合的、略带腥膻的特殊气味,但这原始的工艺却透着生存的智慧。
女孩则承担起了另一项重要工作——寻找和制作绳索。她再次进入林子,目标不再是木材或草药,而是那些树皮纤维强韧的树种。她找到几棵特定的阔叶树,用燧石手斧在树干上纵向划开几道长口子,然后小心地剥下长长的、带着内层韧皮的树皮条。回到空地,她坐在树荫下,将这些湿润的树皮条浸在溪水里泡软,然后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用另一块光滑的鹅卵石反复捶打、碾压。捶打的过程将树皮纤维中的胶质挤压出来,纤维本身则变得更柔韧、更易于分离。最后,她将这些捶打好的纤维搓捻成一股股结实耐用的绳索。搓好的绳索呈黄褐色,带着植物纤维特有的坚韧感。
当夕阳再次将天边染成橙红,营地边缘的空地上已经初具规模。四根粗壮的白桦木柱被深深夯入四个坚实的柱坑中,露出地面的部分一人多高,构成了未来房屋的基本框架。旁边堆放着更多待用的木材。陈景行鞣制好的兔皮摊开在石头上晾晒,虽然还带着湿气,但已经能看出比生皮柔软许多。女孩身边则盘着一大卷搓好的树皮绳,坚韧可靠。
“沐阳,丫头,过来搭把手!”陈景行招呼道。他拿起几根女孩带回来的、柔韧性极好的细长枝条。三人合作,陈沐阳在木柱高处固定一端,陈景行在下方用力将枝条弯曲成需要的弧度,女孩则用她搓好的树皮绳,以极其熟练的手法快速缠绕、打结,将弯曲的枝条牢牢绑扎固定在相邻的木柱之间,形成一道稳固的弧形横梁。树皮绳在木头上勒紧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显示出强大的束缚力。同样的方法,他们又架设了另外几根横梁和斜撑,一个稳固的屋顶骨架雏形便在夕阳下显现出来。
“好!骨架成了!”陈景行拍打着坚固的木梁,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那条伤腿稳稳支撑着他,“明天就能往上编篱笆墙,抹泥巴!再铺上厚草顶,保管又结实又暖和!”
营地里飘荡起更多晚餐的炊烟,食物的香气混合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阿木端着一个新烧制的、粗糙但厚实的陶碗跑了过来,碗里盛着大半碗浓稠的、冒着热气的糊状物,里面混合着捣碎的块茎和一些野菜叶。
“阿姆让送来的!”阿木把碗递给女孩,小脸上带着纯真的笑容,“加了新采的香叶子!好吃!” 这是村民们善意的分享。
女孩接过陶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粗陶传来。她没有立刻吃,而是将碗放在三人中间的一块平整石头上。陈景行把最后几块烤热的块茎也放了上去。没有言语,分享的食物就是最朴素的接纳仪式。
橘红色的篝火再次跳跃起来,驱散着谷地黄昏渐浓的凉意。火光映照着刚刚立起的坚固屋架,映照着晾晒的柔软兽皮和盘绕的树皮绳,映照着那只传递温情的粗陶碗。陈沐阳添了几根耐烧的木柴,看着火焰吞噬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父亲陈景行靠着新立的木柱,满足地看着初具规模的屋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条伤腿,脸上是疲惫却无比踏实的光彩。女孩安静地吃着碗里的糊糊,火光在她深褐色的眼眸里安静地燃烧,偶尔,她的目光会掠过堆放在角落的紫色草药和那块正在变得柔软的兔皮。
远处,村民的泥草屋透出点点温暖的光亮,汇入深邃的夜空。营地边缘,他们亲手立起的木架,如同扎根于此的宣言,在火光中投下坚实而沉默的影子。脚下的土地仿佛也因为这持续不断的劳作而变得更加温厚。根基,正在汗水与火光中,一寸一寸,顽强地向下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