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岩洞死寂无声,唯有地下湖水幽冷的反光在嶙峋的洞壁上微微晃动。三具庞然巨物般的骨舟静卧水边,新木的浅褐包裹着祖骨的深黯,藤绳与树脂胶凝固的痕迹如同虬结的筋络,散发着汗水、松脂与木屑混合的浓烈气息。石岩瘫坐在冰冷的岩石上,胸膛剧烈起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三头披挂了木质重甲的远古巨兽。疲惫如铅块灌满四肢,而一个巨大的疑问沉甸甸压在心头:这耗费了无尽血汗的造物,真能浮起?真能载着他们离开这绝壁幽狱?
女孩绕着新造的巨筏缓缓踱步,深褐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尺规,指尖拂过每一处藤绳的勒痕,每一块树脂胶凝固的硬壳。最后,她停在船头那块裸露的、冰冷坚硬的祖骨凸起处,指尖停留了片刻。火光跳跃,映照着她颈间那三片叶子聚拢的胎记,仿佛与这万载遗骨共鸣着沉静而古老的光泽。
“下水。”她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下……下水?”石岩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他看着那如同小山般的巨筏,又看看幽深冰冷、深不见底的地下湖水,“怎么推?这大家伙……怕是有几头牛重!”
“用骨。”女孩指向岩洞角落散落的、那些同样石化、粗壮如柱的巨大树枝残骸。“滚杠。”她的目光扫过洞壁几处突出的岩石棱角,“支点。”
方法瞬间清晰:利用杠杆原理!将那些石化巨木的残骸作为滚杠,垫在巨筏底部与洞底岩石之间,再以洞壁突出的坚固岩石作为支点,用人力撬动滚杠,如同蚂蚁撼树般,一点点将这庞然大物挪向水边!
“好!是笨法子,也是好法子!”石岩挣扎着站起,眼中重新燃起火焰,“都起来!找滚杠!找支点!”
短暂的休整后,更艰巨的劳作开始了。寻找合适的石化滚杠本身就是力气活。那些深褐色的巨木残骸沉重无比,需要几人合力才能勉强抬起、拖拽。将它们塞入巨筏底部狭窄的缝隙,更是对力量和技巧的双重考验。燧石凿和燧石锤在撬动、调整滚杠位置时不断撞击,火星四溅。
“这里!塞进去!”
“用力!再撬一点!”
“顶住!别滑了!”
低吼声在岩洞中回荡。汗水如同开闸般涌出,瞬间浸透兽皮。手臂的肌肉突突跳动,腰背的酸痛早已麻木。每一次滚杠的成功垫入,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短暂的欢呼。
当第一具巨筏底部被三根粗壮的石化滚杠稳稳托起时,真正的撬动开始了。
“一!二!三!撬!”
石岩、陈沐阳和两个最强壮的猎手,将削尖的硬木撬棍插入滚杠与洞壁坚固支点之间,用尽全身力气,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如同纤夫般向后猛压撬棍!
“咯吱——吱嘎——!”
令人牙酸的、巨大木料摩擦岩石的声音骤然响起!沉重的巨筏在滚杠上极其缓慢地、如同冬眠巨兽苏醒般,向前挪动了一丝!仅仅一丝!
“动了!他娘的动了!”石岩狂喜地嘶吼,声音都变了调。
“再来!一!二!三!撬!”
每一次号子,都伴随着肌肉极限的爆发,伴随着撬棍不堪重负的呻吟,伴随着巨筏在滚杠上挪动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汗水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瞬间蒸发成白汽。虎口被震裂,鲜血染红了木柄,却无人察觉。所有人的意志,都凝聚在那每一次撬动带来的、微不足道却又真实无比的前进上。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火把燃尽又更换的交替,标记着地底的“日夜”。当第一具巨筏的船头终于触碰到幽冷的地下湖水,溅起细小的水花时,所有人都累得瘫倒在地,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
“浮……浮起来了!”陈景行被阿木娘搀扶着,站在稍远处的水边,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颤抖。只见那庞大的船头接触水面后,并未沉没,而是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向上抬起!新木包裹的船体排开幽蓝的湖水,稳稳地漂浮在了水面上!藤绳和树脂胶构筑的骨架,经受住了水的考验!
“祖宗保佑!祖宗显灵啊!”陈景行激动得老泪纵横,朝着那具漂浮的祖骨巨筏深深作揖。
希望如同地下湖水倒映的火光,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疑虑。剩下的两具巨筏,在更熟练的操作和更炽热的希望驱动下,也依次被撬入水中。三具庞大的骨舟,如同三座浮动的岛屿,静静地停泊在幽暗的水岸边,等待着启航的号令。
接下来的日子,营地如同高速运转的机器。陈景行带领妇孺,将宝贵的赤粟谷粒分装进一个个用兽皮和坚韧树皮缝制的、涂抹了树脂防水的粮袋。阿木娘则带着阿木,收集了大量晒干的苔藓和柔软的枯草,填充进用兽皮缝制的简陋睡垫,这是抵御地下河水寒气的唯一指望。剩下的熏鱼干、晒干的野菜、药草,以及所有能带走的燧石工具、火种(用中空竹筒装着烧红的炭核)、备用绳索,都被精心打包、捆扎。
石岩和猎手们则负责制作船桨和撑篙。他们挑选韧性极佳、笔直粗壮的铁骨木枝条,用燧石斧费力地砍下、削去枝杈,再用燧石刮削器将一端削成宽扁的桨叶或尖锐的篙头。女孩则用坚韧的藤皮和树脂胶,将削制好的桨叶篙头与木柄牢牢捆扎加固。
女孩是最后的检查者。她如同最苛刻的工匠,逐一登上三艘巨筏。用燧石小刀仔细刮削掉新木上任何可能钩挂的毛刺;检查每一处藤绳捆绑的节点是否牢固,树脂胶是否有开裂;在船体关键的接缝处,再厚厚地涂抹上一层滚烫粘稠的新熬树脂胶,确保绝对的密封。她甚至还用坚韧的细藤,在船舷内侧绑上了几处凸起的把手,作为航行中固定身体的支点。
启航前夜,篝火在岩洞入口处燃得格外旺盛。最后的晚餐,是饱含着赤粟米香的浓粥。谷物的醇厚温暖着肠胃,也沉淀着希望。陈景行默默地将几捧珍贵的赤粟米,撒入幽深的地下湖水,浑浊的目光带着虔诚:“祖宗们,粮种我们带走了,这份活命的恩情,永世不忘。求祖宗在天之灵,保佑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循着星路,平安归家……”
石岩用力拍打着鼓胀的粮袋,声音洪亮:“放心!有粮!有筏!有祖宗指路!一定能回去!”
陈沐阳坐在筏边,目光扫过整装待发的伙伴,最后落在女孩身上。她正借着火光,最后一次检查着那根顶端镶嵌锋利燧石尖刺的藤蔓捕具,动作一丝不苟。火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颈间的叶形胎记在跳跃的光影下若隐若现。他心中那个关于胎记与星图符号的谜团,在这临行之际愈发清晰,也愈发深邃。
清晨——地底永恒的幽暗中并无晨光,众人以篝火燃尽、饱食休整为号。最后的物资被搬上巨筏,均匀地固定在船舱中央。三艘巨筏被用坚韧的长藤索首尾相连,如同一条浮动的长龙。
石岩、陈景行和阿木娘、阿木登上第一筏,石岩持长篙立于船头。两个最强壮的猎手登上第二筏,负责中段承重和护卫。陈沐阳和女孩则登上第三筏,也是船队尾舵。陈沐阳手持一根粗长的撑篙,女孩则握着她那根藤蔓捕具,如同握着权杖,深褐色的眼眸凝视着幽暗的水道前方。
“丫头,看你的了!”石岩的声音在空旷的岩洞中回荡。
女孩没有回应。她拿起一根燃烧的粗壮火把,用浸透了树脂的长藤将其牢牢固定在第三筏的船头。橘黄的火光跳跃着,撕破浓重的黑暗,照亮前方幽深的水道和湿滑的洞壁。
“解缆。”女孩清冷的声音下达了启航的命令。
石岩和猎手们用燧石斧砍断系在岸边岩石上的藤缆。
“撑!”石岩低吼,粗壮的撑篙狠狠顶住洞壁岩石,全身肌肉坟起!
“嘿!”陈沐阳也奋力将撑篙刺入水中,抵住坚实的河床,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猛推!
“嘎吱……”
沉重的巨筏在篙杆的撬动下,缓缓离开了浅滩,滑向水道中央。相连的藤索瞬间绷紧,带动着后面的两艘巨筏依次滑入幽深的水流。
一股冰冷、潜藏的力量瞬间攫住了船体!地下暗河的水流比想象的更湍急、更莫测!三艘巨筏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推动,缓缓加速,朝着未知的黑暗深处漂去!洞顶倒悬的钟乳石怪影幢幢,飞速地向后掠去。水流冲击船体的“哗哗”声在空旷的岩洞中回荡、放大,形成令人心悸的回响。
陈沐阳紧握撑篙,努力维持着船体的平衡,感受着水流强大的力量,手心全是冷汗。石岩在船头不断用长篙点刺着前方水下可能存在的暗礁,篙尖触底传来的震动让他心头紧绷。女孩则如同定海神针般站在船头火把旁,深褐色的眼眸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水道和两侧的洞壁,不时发出简短的指令:
“左偏,撑右。”
“缓流,收篙。”
“前方窄,收索靠拢。”
她的声音在激流声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安抚人心的力量。船队在她的指引下,在幽暗湍急的水道中艰难而坚定地前行。
不知漂流了多久,幽暗的水道前方,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几乎垂直的断崖式落差!水流在这里猛地加速,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朝着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直泻而下!
“瀑布!抓紧!”石岩的嘶吼瞬间被水声淹没!
船队如同离弦之箭,被狂暴的水流裹挟着,朝着断崖边缘猛冲过去!失重感瞬间攫住所有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女孩手中的藤蔓捕具如同闪电般甩出!顶端的燧石尖刺精准无比地刺入了断崖边缘洞壁上一块突出的、形态奇特的钟乳石根部!藤蔓瞬间绷直!
巨大的下坠力量让藤蔓发出令人牙酸的“嘣嘣”声!女孩的双脚死死钉在摇晃的船头,纤细的身体被藤蔓传来的巨力拉扯得向后倾斜,兽皮衣衫瞬间绷紧!她咬紧牙关,深褐色的眼眸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这藤蔓的一扯,为船队争取了极其宝贵的瞬间迟滞!石岩和陈沐阳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将手中的长篙和撑篙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刺向断崖边缘的岩石缝隙!
“顶住!”
“咔嚓!”篙杆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发出断裂的脆响!但这一撑一顶,加上女孩藤蔓的拉扯,终于让船头下坠的势头猛地一缓!
船队并未垂直坠下,而是顺着近乎垂直的岩壁,如同滑梯般,船底摩擦着湿滑的岩壁,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带着巨大的水花,斜斜地冲入了下方的深潭!
“轰隆!”
巨浪滔天!冰冷刺骨的潭水劈头盖脸砸下!船体剧烈地颠簸、旋转!粮袋和工具在船舱里翻滚!阿木惊恐的尖叫被水声淹没!
混乱中,陈沐阳死死抓住船舷的藤把手,呛了几口水,眼前一片昏黑。等他挣扎着抹去脸上的水,在船头火把摇曳的光芒中,看到的景象让他瞬间忘记了寒冷和恐惧——
瀑布冲下的深潭异常宽阔,水流在这里变得平缓。而就在深潭对面,高耸的洞壁之上,赫然出现了一幅巨大得难以想象的壁画!壁画的核心,不再是人形和舟楫,而是一片浩瀚的、用特殊发光矿物镶嵌而成的星辰图案!那星图的排列、走向,与岩壁上“烟径通天”符号的指向,以及地底祖筏岩洞中的壁画星图,严丝合缝,完美对应!
更令人震撼的是,在星图壁画的下方,洞壁上被水流冲刷出了一条相对平缓、宽阔的天然水道。水道的尽头,隐隐透出一线……天光!
“星图!出口!”陈沐阳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指向那浩瀚的星图和尽头的光明!
女孩收回藤蔓捕具,深褐色的眼眸凝视着那指引前路的星辰壁画,火光在她沉静的脸上跳跃。她颈间那三片叶子的胎记,在星图的光芒映照下,仿佛也流转着星辰般的光泽,与壁画上的星辰轨迹,遥相辉映。
骨舟渡过了幽暗中的第一道生死劫关。先祖的星图在黑暗尽头闪耀,归途的光明,已然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