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如同活物,在陈沐阳剧烈喘息间翻涌、弥散,将身后巨蜥的嘶吼彻底吞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汗水浸透的衣衫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寒颤。他死死攥着燧石手斧,背脊紧靠粗糙的树干,警惕的目光穿透稀薄了些许的雾气,扫视着周围每一片晃动的叶影。
刚才那支精准的、带着鲜艳羽毛的箭矢,如同划破绝望的流星,此刻仍在他脑海中震颤。是谁?是台地上那个模仿鸟鸣的少年?还是……他几乎不敢奢望的那个名字?
“爹?”他压低声音,侧头看向担架上的父亲。陈景行脸色惨白,紧闭着眼,刚才的亡命狂奔显然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伤腿在颠簸中渗出暗红的血水,将敷着的草药染得更深。
“没…事…”陈景行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麻木。
就在这时,左前方浓雾笼罩的树冠深处,那熟悉的、清脆的鸟鸣声再次响起!
“啾啾…唧…唧唧啾!”
声音比之前更近,带着一种明确的、持续的引导意味,指向雾气的更深处。
希望如同火星,瞬间燎原!陈沐阳深吸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疲惫和酸痛。他重新调整好肩头勒得生疼的藤蔓肩带,将父亲背得更稳些,目光锐利地锁定鸟鸣传来的方向,再次迈开了脚步。
这一次,脚下的路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巨大的板根依旧盘错,但地面腐殖土中,开始夹杂着更多被踩踏过的痕迹——倒伏的蕨类,断折的低矮灌木枝条,甚至在一些相对湿润的泥地上,出现了零星的、属于人类的脚印!脚印小巧,步幅紧凑而有力,方向与鸟鸣的指引惊人地一致!
是她!一定是她留下的!陈沐阳的心跳再次加速,血液在冰冷的四肢里重新奔涌起来。他循着这些珍贵的痕迹,如同沙漠中的旅人追逐着海市蜃楼中唯一的水源,奋力前行。
雾气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稀薄。高大的乔木逐渐被一种叶片异常宽大、形如蒲扇的棕榈科植物取代,林下的空间变得开阔了些许。空气中弥漫的腐叶气息里,开始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发酵果实的甜酸味。
鸟鸣声停止了。
陈沐阳猛地停住脚步,燧石手斧横在身前,警惕地扫视前方。雾气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撩开,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他们站在一片缓坡的边缘。下方,一个依偎着几株巨大板根树和天然岩壁的小型村落,如同从雨林深处生长出来一般,静静地呈现在眼前!
没有恢弘的石砌金字塔,没有刻满神秘浮雕的祭坛。只有十几座极其简陋的房屋。它们的主体结构是粗壮的圆木深深打入地下,离地约一人多高的位置,用坚韧的藤蔓和细木棍捆扎成平台。平台之上,是倾斜的、用层层叠叠的巨大棕榈叶紧密铺设而成的屋顶,一直垂落到离地半尺的高度,形成一个既能遮风挡雨又通风良好的空间。房屋之间,由悬空的、同样用藤蔓捆扎的简易栈道连接。地面,被清理得相对干净,几个用黏土和石块垒砌的圆形火塘里,灰烬尚温,散发着余烟的气息。
村落周围,并非原始丛林。几小块被精心打理过的土地上,生长着低矮的、叶片肥厚的块茎植物(类似之前发现的芋头),以及攀爬着藤架、结着类似豆荚的作物。一些用坚韧藤蔓编织的吊篮挂在树枝上,里面晾晒着切成片的根茎和不知名的果实。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扎根于雨林深处的定居点!充满了原始却实用的生存智慧!
陈沐阳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急切地在悬空的屋舍、栈道和下方的空地上搜寻。心跳如鼓。
就在这时,村落边缘一株巨大板根树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无声地走了出来。
灰扑扑的、用某种植物纤维简单缝制的短褂和短裤,沾满了泥点和草汁。头发有些凌乱,用一根老龙筋藤随意地束在脑后。脸庞比记忆中更清瘦了些,皮肤是雨林阳光留下的深蜜色,但那双眼睛——依旧如深潭般沉静,此刻正定定地望向他们,没有任何波澜,却清晰地倒映着陈沐阳和他背上担架的影子。
是她!
那个沉默的、在百慕大风暴中与他们失散的女孩!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陈沐阳所有的堤防。连日来的疲惫、恐惧、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只发出一声嘶哑的、近乎哽咽的低吼:“丫头!”
女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深潭般的平静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她的视线便落到了担架上气息奄奄的陈景行身上,尤其是那条敷着暗红草药、依旧肿胀渗血的伤腿。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有任何言语,只是迅速抬起右手,对着他们身后的方向,做了一个极其清晰、斩钉截铁的手势——后退!隐藏!
陈沐阳瞬间从重逢的巨大冲击中惊醒!他几乎是本能地遵从了女孩的指令,猛地后退几步,重新退回到身后浓密的蕨丛和宽大的棕榈叶之后,将身形和担架完全遮蔽起来,只留下一条狭窄的缝隙观察。
几乎就在他们藏好的同时,村落里有了动静。
悬空栈道上传来脚步声。几个身影从不同的棕榈叶棚屋里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妪,她脸上没有涂抹任何颜料,皮肤如同风干的树皮,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她的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锐利。她身上穿着同样材质的植物纤维衣服,但编织得更细密,腰间束着一条用某种彩色鸟羽和种子串成的腰带,手中拄着一根顶端镶嵌着黑色石头的木杖。
老妪身后,跟着几个成年男女,有男有女。他们的穿着同样简陋,但相对整洁,脸上也没有台地那些人神秘的条纹。男人们大多精瘦,肌肉线条分明,眼神警惕,手中握着削尖的木矛或是沉重的硬木棒。女人们则带着一种沉静的劳作气息,有的怀里抱着用藤蔓编织的筐篓,里面装着块茎或果实。他们的目光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惕,齐刷刷地投向女孩,以及女孩刚才现身的位置——也就是陈沐阳父子藏身的方向。
气氛瞬间变得凝重。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雨林深处的鸟鸣和近处火塘里灰烬偶尔崩裂的细微声响。
老妪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女孩身上扫过,又缓缓移向她身后的蕨丛,那浑浊的眼底似乎能穿透层层叶片。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手中的石杖轻轻顿了一下脚下的栈道木板,发出沉闷的“笃”声。
一个身材最为魁梧、脸上有一道醒目疤痕的中年男人上前一步,站在老妪身侧,目光如鹰隼般锁住女孩。他抬起手,指向陈沐阳父子藏身的蕨丛方向,用低沉而严厉的声音说了几句短促的话语。语调陌生,但质问和怀疑的意味清晰无误。
他在问:那里藏着什么?外来者?
女孩静静地站着,面对着整个村落的质疑目光,背脊挺直。她没有看那个质问的男人,目光平静地迎向拄杖的老妪。她没有开口辩解,也没有任何激动的动作,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她的左手上,赫然缠绕着几圈深褐色、异常坚韧的纤维——正是老龙筋藤!但这并非随意缠绕,而是被极其灵巧地编织成了一条简单却结实的臂环!
接着,她摊开右手手掌。掌心,是几颗橙红色的浆果果核,还有一小片边缘被整齐切割下来的暗红色草药叶片!正是陈沐阳父子赖以活命的关键之物!
最后,她抬起右手,指向陈景行伤腿的方向(尽管被蕨丛遮挡),又指了指自己臂环上的老龙筋藤,再指向村落外——东南方台地的方向。她的动作清晰、缓慢,每一个指向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在用无声的行动诉说:他们(蕨丛后的人)用了我的藤(臂环),吃了我标记过的果子(果核),用了我的草药(叶片)。他们从那个有鼓声的台地方向来。他们需要帮助。
老妪浑浊的目光落在女孩掌心的果核和叶片上,又移到她臂环的老龙筋藤上,最后,深深地看向她指向东南方的手指。那如同树皮般深刻的皱纹微微动了一下。她身后的村民中,响起几声压抑的议论,带着惊疑。
疤痕男人眉头紧锁,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老妪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摆了摆。男人立刻噤声,后退半步。
老妪的目光重新回到女孩脸上,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解读的光芒——是认可?是权衡?还是更深沉的考量?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沉默再次笼罩了小小的村落。
女孩依旧静静地站着,摊开的掌心托着那些无声的证据,清澈的目光如同磐石,没有丝毫动摇。她知道,这片刻的沉默,将决定蕨丛后那对父子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