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沐阳是被一阵极轻微的刮擦声唤醒的。根屋里光线昏暗,只有门帘缝隙透进几缕清晨微白的天光。他猛地睁开眼,肌肉瞬间绷紧,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燧石手斧,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陌生的屋顶,陌生的气味,还有…父亲微弱但平稳的呼吸声就在身旁。
记忆如同潮水回涌——浓雾,巨蜥,悬空的村落,沉默的女孩,还有那些审视的目光。他立刻看向父亲。陈景行依旧躺在厚厚的藤席上,昏睡着,但脸上那种濒死的灰败似乎褪去了一丝,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敷着墨绿药膏的伤腿被干净的植物韧皮包裹着,不再有脓血渗出,只有一股清凉的药香在空气中淡淡弥漫。至少,最凶险的关头暂时渡过了。
刮擦声来自屋外的小空地。陈沐阳轻轻掀开一角门帘。晨光熹微,雾气尚未完全散尽,湿漉漉地挂在棕榈叶屋顶的边缘。女孩正背对着根屋,蹲在空地中央。她面前堆着几个硕大的、表皮粗糙呈深褐色的块茎——正是之前少年奇诺送来的那种烤块茎的原形。她手中握着那把锋利的黑曜石小刀,动作娴熟而稳定,正“嚓嚓”地刮削着块茎坚硬的外皮。刮下的皮屑在她脚边堆起一小撮。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专注而宁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手中那块茎和飞舞的石刀。
陈沐阳默默看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清冽湿润的空气,感觉四肢百骸的酸痛在休息后缓解了不少。他轻轻走出根屋,踩在悬空栈道上,木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女孩似乎没有回头,但刮擦声停顿了极短暂的一瞬。
陈沐阳走到空地边缘,没有贸然靠近,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学着女孩的样子,从旁边堆着的块茎里拿起一个沉甸甸的。表皮粗糙坚硬,带着泥土的气息。他也拔出自己的燧石手斧,试着用斧刃的侧锋去刮削。
“嗤——”
燧石斧刃刮在块茎坚韧的外皮上,发出一声艰涩的摩擦声,只留下浅浅一道白痕,远不如女孩手中黑曜石刀的效率。他加大力气,燧石刮下了一小片皮,但动作笨拙,远不如女孩那般流畅精准。
女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没有抬头,只是用刀尖点了点旁边一块表面相对光滑的扁平石块。陈沐阳会意,将块茎放在石头上固定,再次尝试。有了支撑,刮削变得容易了一些,但燧石斧刃终究不够锋利,效率低下。
他埋头刮着,汗水很快从额角渗出。空气里只有两种不同的刮擦声:黑曜石刀的“嚓嚓”轻响,和他燧石斧的“嗤啦”闷响。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但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默契在晨光中悄然滋生。
“这叫…树薯。”一个沙哑微弱的声音从根屋门口传来。
陈景行不知何时醒了,半倚着门框,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有了些许神采。他看着儿子笨拙的动作,又看向女孩娴熟的背影,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根…有毒…要…刮净…泡水…很久…” 他显然是回忆起在百慕大时,女孩曾提过类似的作物。
女孩的动作微微一顿,终于抬起头,看向陈景行,又看了看陈沐阳手中刮得坑坑洼洼的树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认可了陈景行的话。她指了指空地一角,那里放着几个用巨大硬质果壳挖成的容器,里面盛着清水。然后,她将自己刮好的、露出雪白内瓤的树薯块,放进其中一个果壳容器里浸泡。
陈沐阳明白了。他不再试图完全刮净,而是将刮去大部分粗皮的树薯也放入另一个清水容器中浸泡。冰凉的清水包裹住粗糙的块茎。
这时,栈道那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少年奇诺像一只敏捷的雨林小兽,出现在空地上。他脸上带着阳光般的笑容,看到陈沐阳在干活,眼睛亮了一下。他手里拎着两串用细藤穿起来的、还在扑腾的银色小鱼,鱼尾有力地拍打着空气。
奇诺将鱼串递给女孩,然后好奇地凑到陈沐阳身边,看着他浸泡的树薯,又看看陈沐阳腰间的燧石手斧。他指了指手斧,又指了指自己腰间悬挂的一把打磨得极其光滑、形似短匕的黑曜石刀,脸上带着点小得意,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句什么,似乎在比较谁的“刀”更好。
陈沐阳笑了笑,尽管听不懂,但能感受到少年的善意。他比划着刮树薯的动作,又指了指奇诺的黑曜石刀,竖起大拇指。奇诺立刻明白了,开心地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他也拿起一个树薯,蹲在陈沐阳旁边,用他那把黑曜石刀飞快地刮起来,动作竟也有模有样,显然平时没少帮忙。
女孩接过鱼串,走到火塘边。她拨开冷灰,用燧石重新点燃几块引火物,熟练地添上细柴,橘红的火苗很快升腾起来。她用一根削尖的硬木棍将小鱼串起,架在火塘旁的石块上烘烤。鱼鳞在火焰的炙烤下迅速卷曲、变脆,散发出诱人的焦香。
阳光渐渐升高,穿透稀薄的雾气,在悬空的栈道和棕榈叶屋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村落里开始有了更多生机。女人们的身影出现在其他屋舍前,有的在晾晒采集来的果实,有的在编织藤筐。孩子们在栈道和屋舍间的空地上追逐嬉戏,发出清脆的笑闹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男人们则背上藤条背篓,拿着木矛或弓箭,三三两两消失在村落边缘的密林中,开始一天的狩猎采集。
然而,并非所有的目光都带着善意。当陈沐阳抬起头,活动酸痛的脖颈时,他的目光与不远处栈道上的卡努撞了个正着。
卡努魁梧的身躯像一座铁塔,抱着双臂,靠在一根支撑屋舍的圆木上。他那道醒目的疤痕在晨光下更显狰狞,眼神冰冷锐利,如同淬了毒的矛尖,毫不掩饰地钉在陈沐阳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审视、怀疑,还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排斥。几个跟在他身边的男人,也投来同样不友善的眼神。
陈沐阳的心微微一沉,刚刚因奇诺和食物香气带来的些许暖意瞬间冷却。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低下头,继续处理浸泡着的树薯。他知道,在这个小小的悬空世界里,暂时的安全如同水面上的浮萍,根基远未牢固。
烤鱼的香气越来越浓郁。女孩将烤好的小鱼取下,小心地剔除主要的鱼刺,将鲜嫩的鱼肉分成三份。她将最大的一份用干净的树叶托着,递给了靠在门边的陈景行。陈景行虚弱地道了谢,小口地、珍惜地吃着,鱼肉提供了宝贵的蛋白质。
女孩又将一份递给奇诺,奇诺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吃起来。最后,她才将剩下的一份递给陈沐阳。
陈沐阳接过温热的烤鱼,指尖传来食物的暖意。鱼肉外皮焦脆,内里雪白细嫩,只带着一点点海腥味和烟火的焦香,是纯粹的、来自自然的馈赠。他咬了一口,鲜美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驱散了心头的些许阴霾。
就在他咀嚼时,卡努动了。
这个沉默的疤痕男人没有走近,只是弯腰从脚边的藤筐里拿起一个刚挖出来、还沾着新鲜泥土的硕大树薯。他掂量了一下,手臂猛地发力,那沉重的块茎如同炮弹般,带着风声,朝着陈沐阳的方向直直地掷了过来!
树薯在空中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
陈沐阳瞳孔骤缩!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闪避,同时下意识地将身旁的奇诺往自己身后一拉!
沉重的树薯擦着陈沐阳的衣角飞过,“砰”地一声闷响,狠狠砸在根屋厚实的土墙上,撞得泥土簌簌落下,然后滚落在地,沾满了尘土。
空气瞬间凝固!根屋前的空地上,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女孩烤鱼的动作僵住,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直射向卡努。奇诺吓得小脸发白,紧紧抓住陈沐阳的衣角。其他村民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愕然地望向这边。
卡努依旧抱着双臂,脸上那道疤痕在紧绷的肌肉下微微抽动,眼神冰冷地睥睨着陈沐阳,仿佛在说:外来者,就这点本事?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陈沐阳的头顶!愤怒和屈辱让他攥紧了拳头,燧石手斧的骨柄硌得掌心生疼。他死死盯着卡努,胸膛剧烈起伏。他知道,此刻任何冲动的回应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间,陈沐阳的目光落在了滚落在地、沾满尘土的树薯上。那粗糙的褐色表皮,在阳光下格外刺眼。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他没有去看卡努挑衅的眼神,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走到那个被扔过来的树薯旁边,弯下腰,将它捡了起来。
沾满尘土的树薯沉甸甸的,带着泥土的腥气。他走回自己原先的位置,拿起燧石手斧,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包括卡努那微微眯起的、带着审视的眼睛——开始默默地、一下一下地刮削树薯那粗糙坚硬的外皮。燧石刮擦的“嗤啦”声,在寂静的空地上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闪避,没有愤怒地回击,而是用最原始、最沉默的行动,接下了这份充满恶意的“馈赠”,并将它变成了需要处理的劳作。
女孩眼中的锐利慢慢敛去,重新低下头,继续翻动火塘边剩下的烤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奇诺小心翼翼地松开陈沐阳的衣角,看看他,又看看远处的卡努,小脸上满是困惑。
卡努盯着陈沐阳刮削树薯的背影,那道疤痕下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撇了一下,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他抱着双臂,又看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栈道,身影消失在村落深处。跟着他的几个男人也面面相觑,随即散去。
无形的压力随着卡努的离开而消散。空地上重新有了声音——女人们的低语,孩子们的嬉闹,火塘里柴火的噼啪。
陈沐阳依旧低着头,专注地刮着那个被扔过来的树薯。粗糙的外皮一片片落下,露出里面雪白的薯肉。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泥土里。他刮得异常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紧张、不安和愤怒,都倾注在这原始而重复的动作里。
当最后一片顽固的硬皮被刮掉,露出完整的、雪白的树薯内瓤时,他才停下动作,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他抬起头,发现女孩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另一条烤好的小鱼。
她将鱼递给他,目光落在他手中那个刮得干干净净的雪白树薯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她伸手指了指那个盛满清水的果壳容器。
陈沐阳将刮净的树薯放进清水里浸泡。冰凉的水包裹住薯肉,也仿佛冷却了他心头翻涌的情绪。他接过女孩递来的烤鱼,默默地吃了起来。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悬空的栈道上,远处林间的鸟鸣清脆悦耳。根屋前的空地上,刮擦树薯的声音重新响起,伴随着火塘的噼啪和村落里复苏的生机。卡努的敌意并未消失,如同悬在头顶的阴影,但至少,在这片小小的屋檐下,在雪白的薯肉浸入清水的时刻,一种艰难的、如同树薯去毒般缓慢的“融解”,正在沉默的劳作中悄然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