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把脸埋进冷水里,试图浇灭颅内持续嗡鸣的疲惫。抬起头,盥洗池上方的镜子映出一张被荧光屏漂白过的脸,眼袋浮肿,瞳孔边缘布满蛛网般的血丝。他用指尖按了按太阳穴,那里正随着心跳一下下地胀痛。
又是凌晨三点。
开放式办公区像一片死寂的金属森林,只有他头顶这盏灯还亮着,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一圈孤零零的光晕。空气里残留着速溶咖啡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那是加班的标准配备。
他拖着灌铅的双腿回到自己的工位——b区,第七排,靠窗第二个。一模一样的灰色隔断,一模一样的黑色人体工学椅,一模一样的二十七寸曲面显示器。这个小小的方格,在过去七十二小时里,几乎成了他全部的活动范围。
他瘫坐在椅子上,皮质椅面发出细微的呻吟。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警告,但大脑却因为过量的咖啡因和濒临极限的压力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亢奋。
他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指尖却在触碰到冰冷的陶瓷杯壁时,猛地缩了回来。
一种奇怪的……触感。
不是陶瓷的冰凉光滑,而是一种……温润,甚至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活物的弹性?
陈默皱起眉,疑惑地再次伸手,仔细抚摸杯壁。
触感正常。冰冷,光滑,是普通的陶瓷。
是错觉吗?太累了,连触觉都开始不可靠了。
他甩甩头,没太在意,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水。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上那些扭曲的代码,试图将最后一点精力榨取出来。
就在这时,他的小腿外侧,无意中碰到了办公桌下方的金属挡板。
又是一样。
不是金属应有的坚硬冰凉,而是一种……略带粘滞的柔软?像是碰到了某种……温热的、覆盖着薄薄粘膜的东西?
陈默猛地低头,看向桌下。
灰色的金属挡板严丝合缝,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用手指戳了戳——触感坚硬,冰冷。
和刚才的感觉截然不同。
一股莫名的寒意悄然爬上脊背。他坐直身体,警惕地环顾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工位。
一切如常。键盘鼠标摆放整齐,显示器稳定运行,隔断上贴着的几张便签纹丝不动。
但那种挥之不去的异样感,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了他过度疲劳的神经。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继续工作。手指敲击键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几分钟后,他需要从桌子左侧的文件夹里取一份资料。他下意识地身体左倾,手臂伸出。
手肘关节处,传来一种明确的包裹感。
不是撞到硬物的疼痛,而是仿佛……陷进了一团富有弹性、温度略高于环境的柔软物质里?那感觉转瞬即逝,等他反应过来时,手肘已经正常地抵在了坚硬的桌沿上。
陈默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一次是错觉,两次是巧合,三次……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再次将左臂向刚才的位置探去。
这一次,他集中了全部注意力。
手臂移动,靠近桌沿。
没有异常。
就在他几乎要碰到文件夹时,那种诡异的包裹感再次出现!非常清晰!就在他小臂外侧的某一小块皮肤上,仿佛那里的空间突然变得粘稠而富有生命!
他猛地缩回手,惊骇地看向那个位置——光滑的灰色合成木板,毫无异状。
冷汗,瞬间从他额头渗出。
不是错觉。
这个工位……这个他每天至少待上十个小时的地方……有问题!
它……在触碰他?用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看见的方式?
陈默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后退几步,远离那张办公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他死死盯着那个看似普通的工位,仿佛那不是一个办公家具,而是一头披着金属和木板伪装的、正在缓慢苏醒的活物。
寂静中,他似乎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电脑风扇和空调背景音的……蠕动声?来自桌子内部?还是来自椅子?或者……来自脚下那块灰色的地毯?
他不敢确定。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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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陈默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和满腹的惊疑来上班。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办公区,驱散了夜晚的阴森,一切都显得正常而充满活力。同事们打着哈欠互相问候,咖啡机的蒸汽声嗡嗡作响。
他的工位也恢复了“正常”。桌子是坚硬的,椅子是支撑性良好的,地板是平整的。昨晚那些诡异的触感,在日光下显得如此不真实,像一场过度疲劳导致的噩梦。
他小心翼翼地坐回椅子,开始一天的工作。起初一切顺利,那些代码和文档似乎也暂时收敛了獠牙。
然而,当中午他趴在桌上小憩时,那种感觉又来了。
不是转瞬即逝的触碰。这一次,是持续性的。
他的侧脸贴在冰凉的桌面上,准备闭眼休息几分钟。但不到三十秒,他就感觉到脸颊接触桌面的那一小块皮肤,传来一种清晰的、温热的、如同被极其轻柔的海绵体吸附的感觉!
他猛地抬起头!
桌面上只有他刚才趴过留下的一点轻微油印,很快消散。
不是幻觉!
陈默的脸色变得惨白。他环顾四周,旁边的同事正戴着耳机专注工作,对面的女孩在低声讲电话,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只有他。
只有他能感觉到这个工位的“活着的恶意”。
从那天起,陈默对这个小小的方格产生了无法克服的恐惧。那种诡异的、温软的、带有轻微吸附感的触碰,开始出现的越来越频繁,持续时间也越来越长。
有时是在他打字时,手腕内侧会突然感到被什么舔舐了一下,湿漉漉,冰凉。
有时是他起身时,大腿后侧会传来明显的拉扯感,仿佛裤子被什么粘稠的东西沾住。
最可怕的一次,是他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笔时,后颈的衣领边缘,感觉到一种清晰的、如同手指轻轻划过的触感!
他每次惊恐地检查,都一无所获。皮肤上没有痕迹,衣服上没有污渍,工位表面光洁如新。
但他能感觉到!真真切切地感觉到!
那个工位,像一个拥有无形触手的生物,正在悄无声息地、持续不断地……抚摸他,试探他,标记他。
他尝试过申请更换工位,但行政以“工位资源紧张,需按项目组分配”为由拒绝。他试探着向关系稍近的同事提起,对方只当他是压力太大开玩笑,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多休息。
他被困住了。被困在这个正在缓慢“活过来”的工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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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的精神状态急转直下。他变得神经质,工作时无法集中注意力,总是下意识地躲避与工位的接触,姿势别扭而僵硬。他不敢再在工位上放置任何私人物品,水杯、纸巾、甚至一支笔,都让他觉得会被那个“东西”污染。
他开始长时间待在洗手间、茶水间,任何能暂时逃离那个工位的地方。但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无法永远离开。
他发现,那个“东西”似乎有偏好。它更“喜欢”接触他暴露在外的皮肤,比如手腕、脖颈、脚踝。当他穿着长袖长裤时,那种触感会明显减弱。
于是,即使在开着暖气的办公室里,他也开始穿着高领毛衣和厚外套,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同事们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只当没看见。
但这只是权宜之计。
更让他恐惧的变化,开始出现在他身上。
他的皮肤,尤其是经常被“触碰”的手腕和脖颈处,开始变得异常敏感。有时没有任何接触,也会突然泛起一阵刺痒或微麻。对着灯光仔细看,似乎能看到皮下的毛细血管比别处更密集一些,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淡粉色。
他的精力流失得极快。即使保证睡眠,白天也总是昏昏欲睡,仿佛身体的某种能量正在被持续不断地吸走。
他甚至开始对某些食物产生奇怪的渴望。比如,他会突然非常想吃生冷的、带着腥气的肉类,或者对办公室绿植的泥土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食欲?
这些变化细微而私人,外人无从察觉,但陈默自己知道,他正在被这个工位,从物理层面到精神层面,一点点地……同化。
它不仅仅是在触碰他。
它是在……改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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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深夜,陈默又一次被迫留下加班。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坐在工位上,全身僵硬,尽可能减少身体与任何表面的接触。但那种被无形之物抚摸、试探的感觉,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和密集。仿佛知道他孤立无援,那个“东西”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温热的、粘稠的“气流”,正从椅子坐垫下方缓缓渗出,透过厚厚的牛仔裤,试图钻进他的皮肤。
他再也无法忍受,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想要逃离。
就在他站起的瞬间,他的左脚脚踝,被一股强大而粘滞的力量猛地箍住了!
不是错觉!是物理意义上的被抓住!
他惊恐地低头,看到自己的左脚踝,仿佛陷进了那张黑色的人体工学椅的皮质坐垫里!坐垫表面如同融化的沥青,紧紧包裹住他的脚踝,并且正在向上蔓延,试图吞噬他的小腿!
“放开我!”陈默发出凄厉的尖叫,拼命挣扎,用手去掰扯那变得如同活物般的皮质坐垫。触手之处,是一种令人作呕的、温软而富有弹性的肉质触感!
椅子在发出细微的、如同咀嚼般的咕噜声!
陈默感到一股巨大的、向下拖拽的力量,要将他彻底拉进这张“活”了的椅子里!
求生的本能爆发,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蹬!
“嗤啦——”
一声如同撕裂厚皮革的闷响。
他的左脚连同鞋子,终于从那粘稠的包裹中挣脱出来!巨大的惯性让他向后踉跄,重重摔倒在地。
他惊魂未定地看向那张椅子。
椅子恢复了原状。黑色的皮质坐垫光滑平整,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有他的左脚踝处,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以及袜子上残留的一小片半透明、带着腥气的粘液,证明着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陈默瘫在地上,看着那个安静如初的工位,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
它不再满足于无形的触碰了。
它开始……实体化了。
它要把他……吃掉。
他连滚爬地逃离了办公区,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他知道,他不能再回去了。
那个工位,已经张开了无形的嘴,在等待着他的下一次靠近。
而这座城市里,还有多少个这样看似普通,实则正在悄无声息地吞噬着活人的……活体工位?
陈默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可能是少数察觉到的……猎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