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沛县,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澈。军师将军府内,赵政正与萧何核算着工坊用修缮军械抵扣的赋税明细,曹参则在一旁呈报新式轻型弩机的列装进度。一切都井然有序,透着乱世中刻意维持的平静。
“报——!”
一声拉长的、带着破音的嘶喊,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撕裂了这份平静。府门处的守卫甚至未能阻拦,一个浑身裹挟着尘土与血腥气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冲入了议事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盔歪斜,甲胄上满是干涸的泥点与暗褐色的污渍。
“军师!萧功曹!曹将军!”信使的声音因极度恐惧和疲惫而变调,他双手颤抖地举起一枚染血的竹管,“定陶……定陶急报!项……项梁上柱国……他……他战死了!我军……我军大败!”
“哐当!”萧何手中的算筹掉落在青石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瞬间褪得惨白。曹参猛地踏前一步,几乎是从信使手中夺过竹管,粗壮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他迅速拆开,目光扫过上面潦草而绝望的字迹,虎躯剧震,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低吼:“八万楚军……一朝溃散?!章邯……章邯怎会……”
整个议事堂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所有僚属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主位之上,那个始终未发一言的身影。
赵政缓缓放下了手中那支标示沛县粮仓位置的小旗。他的动作很慢,慢得近乎一种仪式。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萧何的惊惶,也没有曹参的暴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然而,离他最近的萧何,却清晰地看到,军师那自然垂于身侧的手,在不自觉地微微蜷缩,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泛白的压痕。
他没有去看那染血的军报,也没有追问细节,仿佛那竹管里承载的惊天噩耗,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的目光,越过了颤抖的信使,越过了惊惶的属下,投向了厅堂墙壁上那幅巨大的山河舆图。目光最终落在了“定陶”二字之上,那片区域,在他眼中,似乎正被无形的血色迅速浸染。
“尸骨……堆积如山……”信使伏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描述着炼狱般的场景,“河水都被染红了……章邯的骑兵像赶羊一样……项上柱国的首级……被秦狗悬于旗杆……”
“够了。”赵政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与悲鸣。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将他带下去,好生照料。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违令者,以乱军心论处。”
两名亲卫立刻上前,将那几乎虚脱的信客扶了下去。
堂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赵政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仿佛他是惊涛骇浪中唯一可能依靠的礁石。
赵政站起身,玄色的衣袍拂过案几,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走到那巨大的地图前,沉默地凝视着。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却无端地给人一种背负着千钧重担的沉重感。
萧何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声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军师,项梁既殁,反秦联盟名存实亡。章邯携大胜之威,其兵锋所指……”
“其兵锋所指,无非三处。”赵政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北上巨鹿,与王离合围赵歇;西进函谷,巩固关中;或者……”他的手指,缓缓移向地图的东方,点在了沛县、丰邑所在的区域,“东向,扫清我等这些‘疥癣之疾’。”
他转过身,目光如古井寒潭,扫过众人:“传令。”
“一,沛县、丰邑及所有辖地,即刻起进入临战机变状态。明松暗紧,市井如常,农工不辍,但各级官吏、军尉需十二时辰待命。”
“二,墨影所属,倾巢而出。我要知道章邯主力确切位置、兵力配置、粮道走向,以及……楚地残部,尤其是项羽、刘邦二人的动向。”
“三,曹参。”
“末将在!”曹参猛地抱拳,声如洪钟。
“你亲率斥候精锐,前出至泗水郡边界。我要你像钉子一样扎在那里,秦军有任何异动,哪怕只是多派了三队巡骑,我也要第一时间知晓。”
“诺!”
“四,萧何。”
“在!”
“暗中清点府库,统计所有可用之粮秣、军械、药材。按支撑半年为准,拟定分级启用方案。同时,工坊匠作,全力赶制箭簇、修补甲胄,优先保障弩机与守城器械。”
“明白!”
一道道指令,清晰、冷静、迅捷,如同精密器械的齿轮开始咬合转动,瞬间将弥漫在堂内的恐慌情绪压制下去,转化为具体而微的行动。众人领命,纷纷快步离去,偌大的议事堂再次空寂下来。
赵政独自一人,重新站回地图前。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
项梁死了。
这个历史上注定要在定陶败亡的枭雄,果然死了。
他的“先知”再一次得到了冰冷的印证。
可为何,心中没有半分未卜先知的得意,反而涌起一股夹杂着讽刺与悲凉的洪流?他,嬴政,一手缔造了这个帝国,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它最重要的支柱之一(哪怕是敌人),被他亲手提拔的将领(章邯)摧毁,而摧毁的目的,竟是为了维系那个正在他愚蠢儿子手中加速腐烂的躯壳!
胡亥在咸阳拆骨,章邯在外屠龙。
这盘棋,荒诞得让他想放声大笑,却又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他缓缓闭上眼睛,定陶战场的惨状,楚军溃散的惶惑,章邯铁骑的冷酷……这些画面与他记忆中帝国昔日的荣光交织、碰撞,最终化为一片无声的废墟。
不能再等了。
风暴已至,淬炼必须加速。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波澜尽数敛去,只剩下绝对的冷静与决断。他伸手,将地图上那面代表项梁势力的、已然虚悬的黑色旗帜,轻轻取下。
接下来,该轮到他自己,在这片血色棋盘上,落下真正的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