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真的和我们一样?”
望仙城头,一位须发皆白,身着葛布深衣,手持藤杖的老者——自称“福寿里三老”徐稷,望着城外河口处那支军容严整却又按兵不动的船队,浑浊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与深深的疑虑。他身后的几名望仙城青壮,紧握着手中混合了青铜与硬木的长戈,眼神里既有对同源血脉的好奇,更有对未知力量的警惕。
城下,韩信按剑而立,玄色披风在海风中猎猎作响。他身后,是刚刚抵达、风尘仆仆的“东海文明使团”。为首的农学家田穰,正小心翼翼地从特制的木箱中取出一株用湿布包裹根系的“火种”幼苗,那鲜红的果实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显得格外刺眼。
“徐公,”韩信的声音洪亮,刻意收敛了战场上的杀伐之气,尽量平和地通过通译传达,“我等自东海而来,与贵城先祖徐福公,同出一源。此来非为刀兵,只为续接血脉,互通有无。此物名‘火种’,亩产千斤,耐旱抗病,乃我东海格物院所育,特献于贵城,聊表心意。”
田穰捧着那株幼苗,上前几步,将其轻轻放在城门与韩军营垒之间的空地上。这个举动,既展示了诚意,也保持了安全的距离。
徐稷的目光被那株奇特的植物牢牢吸住。亩产千斤?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望仙城世代耕种,最好的水田,稻谷亩产也不过两三石(约合后世百公斤左右)。“此……此物真能活人无数?”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千真万确。”田穰朗声道,他又从随身的皮囊里抓出一把金黄的玉米种子,“此乃‘金黍’,亦高产耐瘠。若贵城允许,我等愿与贵城农人切磋技艺,共研稼穑之道。”
与此同时,使团中的首席医师秦越人,已带着两名助手,在靠近城门的一处空地支起了简易的布棚,摆开了药箱和几样闪亮的银制器械(简易手术刀、砭石、药杵)。“东海医师秦越人,在此设义诊三日,无论老幼妇孺,但有疾苦,皆可来看。分文不取,只愿结个善缘。”他的声音温和而具有穿透力,用的是尽量模仿的古音。
城门后,一阵骚动。几个原本躲在大人身后的孩子,好奇地探出头,盯着那红艳艳的“火种”和医师摊开的稀奇工具。
徐稷握着藤杖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活了七十多年,经历过部落冲突,也见过海上风暴,却从未遇到过如此局面。城外这些人,装备精良,纪律严明,远超他见过的任何部落战士。他们带来的东西,闻所未闻,却又直指望仙城生存的根本——粮食与健康。他们言辞谦和,举止有度,似乎真的秉承着古老的礼仪。
是福?是祸?
他深吸一口气,对身边一位中年头领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头领点点头,快步跑下城头。
片刻之后,望仙城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缝隙。几名妇孺搀扶着一位不断咳嗽的老妇人,犹豫着,一步步挪向秦越人的义诊棚。
文明的第一次实质性接触,以一位异域老妇人的咳疾,作为破冰的开端。
就在秦越人仔细为老妇人听诊,田穰开始向围拢过来的几个望仙城农人比划着讲解“火种”种植要点时,东海城,议事厅内,气氛同样紧张。
“刘邦同意了。”萧何将一份刚刚收到的密报放在赵政面前,“他不仅同意开放边境五市,承诺三年内不犯我商路,还额外提出,希望派遣一批学子,来我格物院‘观摩学习’。”
赵政眉头微挑,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哦?他倒是舍得下本钱。派学子来……是想学我的技术,还是想窥探我的虚实?或者,兼而有之?”
“恐怕后者居多。”墨影的身影从角落的阴影中浮现,声音低沉,“我们安排在汉中的人回报,刘邦近日与麾下重臣密议频繁,尤其关注主公您推广‘火种’和兴建水利的细节。他似乎……很想弄明白,您不急着称王称霸,反而埋头于这些‘微末小事’的图谋究竟是什么。”
“他不是第一个想不通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赵政淡淡道,目光投向厅外阳光下茁壮成长的番茄田,“在他看来,或许只有攻城略地、裂土封侯才是正途。他读《民本策》,看到了‘民贵君轻’,却未必真懂‘民心即天命’需要何等扎实的根基去承载。”
他站起身,走到沙盘前,看着代表汉中和东海的两块区域:“答应他。允许他派学子来,人数不得超过二十,需经过严格审查。就让他们在农桑堂、工器堂的外围学习,核心机密不得接触。同时,我们要派往汉中的‘火种’种苗和水车工匠,也必须是最优秀的,要让汉中的百姓真切感受到,这些东西带来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
“主公,这是否是养虎为患?”萧何仍有忧虑,“刘邦得其粮秣之利,国力增强,恐对我不利。”
赵政摇头,眼中闪烁着智谋的光芒:“萧何,你只看到了其一。我将‘火种’送入汉中,种下的不仅仅是庄稼。当汉中的农夫习惯了亩产千斤的收获,当汉中的百姓用上了东海的水车,他们还会轻易回到过去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吗?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想,是谁带来了这些改变?是逼他们服役打仗的汉王,还是提供种子和技术的东海?”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这是一场对民心的争夺。刘邦想学我的技术,我便让他学,但他能学走技术,却未必能学走技术背后‘以民为本’的魂。当他境内的百姓开始用脚投票时,他才会真正明白,什么是《民本策》的力量。”
“至于那二十名学子……”赵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让他们来。让他们亲眼看看,东海是如何运作的,看看格物院的灯火,看看通言堂里百越少年与汉人孩童同席而诵。思想的种子,有时候比作物的种子,传播得更远。”
命令迅速下达。东海与汉中之间,一条以“火种”和“水车”为纽带的特殊通道,即将建立。这背后,是两位当世枭雄在理念和实力层面的又一次无声交锋。
南方,望仙城外。
几天过去,最初的戒备和生疏,在实实在在的交流中逐渐消融。
秦越人的义诊棚前排起了长队。他用东海带来的金疮药和消炎草药,成功处理了几例严重的创伤感染;用娴熟的正骨手法,帮一个摔断胳膊的少年接好了骨头;甚至用那套闪亮的银刀,为一个患有痈疽的壮年进行了一次成功的排脓手术。望仙城缺乏有效的医疗手段,秦越人的医术几乎被视若神明。
田穰那边更是成果显着。他不仅详细讲解了“火种”和“金黍”的种植方法,还亲自示范了东海改良的曲辕犁(小型模型)和耙的使用,其效率让望仙城的农人啧啧称奇。作为回报,望仙城的农人也向他们展示了本地培育的一种块茎硕大、极其耐涝的“水薯”(类似芋头),以及他们独特的、利用潮汐和山地落差修建的梯田灌溉系统。双方农人蹲在田埂上,用手势和半懂不懂的语言热烈交流,气氛融洽。
史官司马迁(假设性人物,代指使团史官)则如鱼得水,他拿着炭笔和皮纸,疯狂记录着望仙城的建筑布局、祭祀仪式(他们保留了简化版的祭祀天帝和祖先的仪式)、口口相传的关于徐福东渡的零碎歌谣,以及他们的社会结构(以“里”为单位,由“三老”和有名望的工匠、农师共同议事)。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在望仙城一座靠近山壁、最为高大的石质建筑内,几位年纪与徐稷相仿,但神情更为严肃的老者聚集在一起。这里是望仙城的祖祠,也是他们议事的核心之地。
“徐稷!你太轻信了!”一位面色黝黑,手掌粗糙如同老树皮的老工匠沉声道,“那些人带来的东西是好,但焉知不是糖衣毒药?他们的军队就在城外!那个姓韩的将军,身上那股杀气,隔老远都能闻到!我们望仙城平静了百多年,何必引狼入室?”
另一位负责祭祀的老者,脸上涂着古老的彩绘,声音沙哑:“天帝和徐公先祖的启示中,从未提及海外会有如此强大的同族归来。他们的礼仪、器物,虽似曾相识,却更多陌生。尤其是他们那个‘格物院’,钻研奇技淫巧,恐非正道!我等当恪守先祖遗训,保持血脉纯净,方是‘永续’之本!”
徐稷坐在主位,眉头紧锁,听着众人的质疑。他何尝没有这些担忧?但秦越人救治的那些病人,田穰带来的那些高产物种,又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诸位,”他缓缓开口,“他们的医术,救了我城数人性命;他们的种子,可能让我城再无饥馑之忧。若因疑虑而拒之门外,岂不是因噎废食?至于军队……他们若真有恶意,以其实力,何须如此大费周章?直接攻城岂不更省事?”
“或许他们是想兵不血刃,收服我们!”老工匠激动地说。
“收服?”徐稷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我等在此地,自给自足,敬天法祖,何须他人收服?他们若以利诱之,以力迫之,我徐稷第一个不答应!但若他们真如所言,只为‘互通有无’,‘续接血脉’……这,或许真是天帝赐予我望仙城,打破这百多年孤寂的契机呢?”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我想再看看。看看他们的‘道’,是否与我们先祖追求的‘永续华夏’之‘道’,走在同一方向上。”
就在望仙城内部意见纷争之时,韩信派出的斥候,带回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在望仙城西南方向,约五日路程的一片丘陵地带,发现了大规模人类活动的痕迹,有简陋的防御工事,并且观察到有身绘诡异图腾、使用毒箭的猎头族战士出没。其活动范围,似乎正在向望仙城方向缓慢移动。
韩信立刻加强了营地的夜间警戒,并将这一情报,通过刚刚建立起的初步信任渠道,告知了徐稷。
内部分歧未平,外部威胁已现。望仙城与东海使团,被命运更加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东海城,格物院。
赵政站在试验田边,听着墨影低声汇报南方传来的最新消息——关于望仙城内部的分歧,以及新出现的猎头族威胁。
“告诉韩信,他的判断很准确。保护望仙城,就是保护我们共同的文明火种。必要时,可以展示力量,但切记,我们的核心是‘盾’,而非‘矛’。”赵政指示道,随即又问,“我们派去的工匠,对望仙城那种利用潮汐和山地落差的灌溉系统,研究得如何?”
“已有初步草图送回,工器堂的几位大家看了,都称赞其构思精巧,对我们在多山沿海之地兴修水利,极有借鉴意义。”
赵政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这就是交流的意义,取长补短,共同进步。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
赵政独自一人,再次抚摸着那卷《民本策》竹简,又看了看案头南方刚送回的、描绘望仙城梯田和独特海舟的图样。
思想的共鸣,技术的交流,民心的向背,文明的延续……这一切,远比单纯的武力征服,更复杂,也更波澜壮阔。
这时,萧何快步走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情:“先生,刚收到汉中密报。刘邦……把他一个年仅十岁的庶出儿子,也塞进了来我格物院学习的名单里。”
赵政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轻声道:
“看来,这位汉王,是真的很想弄明白……”
他顿了顿,望向南方和西方,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深邃:
“究竟是他手中的刀剑能决定天下的归属,还是我田中这小小的‘火种’,更能承载文明的未来。”